最深的地窖又黑又冷,这里通常用来储存冰块和容易腐坏的食物。

  他们没有给克拉留任何光源,即使睁着眼睛也是一片没有边界的漆黑。

  克拉不怕冷也不怕黑,他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父亲,也担心芙蕾和……希尔是不需要担心的吧,虽然克拉其实对他一无所知,可莫名觉得对方是个强大而可靠的人。

  克拉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投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让自己迫切想敞开心扉的人,也许是他感受到对方并没有嫌他冒昧和麻烦。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皮绳,那时希尔一语不发地将绳子打了个奇怪的结,克拉觉得那双眼睛里的春意格外抚慰人心。

  希尔总是垂着眼睛,原本他的眼角就比其他人低一些,面无表情地样子看上去有点无辜,可他的气质并没有五官看起来那样软弱可欺,相反倒是有点不可侵犯的距离感。他不愿说出口的话,克拉也不太敢追问,总觉得会惹对方不快。可事实上,希尔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连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的,只是在两人初见之时表露过那么一瞬间的怀疑和不满。

  黑暗里,听觉和嗅觉变得很敏锐,克拉听到了滴水声,听到了建筑里的脚步声和几声狗吠,感受到了骆驼蹄远去的震动。他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至少,给他留一只蜡烛啊……

  克拉在心里想象着烛火摇曳,将心思放空,精力集中在像泪水般滑落的蜡油上,一只燃尽了便是一整夜。

  一只,两只。燃烧到第三只的时候,克拉实在抵抗不过浓重的困倦,歪在墙角里睡着了。

  他久违地梦到了母亲。虽然她比一些男人的身材都要高挑,可过于苍白羸弱,就像挣扎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缕月光。她的美丽似乎不会随着时间而流逝,克拉与她相处的十年从襁褓中柔软的小婴儿长成了健康调皮的小男孩,身边的妇人们在生育了儿女后迅速苍老,她们的皮肤不再细嫩,眼角不再含羞,身材也不再窈窕。可黛安没有,这个女人似乎真的像女人们嚼不完的舌根里形容的那样,是个会带来灾祸的不祥之兆,不老不死。

  她每天尽力在卧室以外的地方多呆一会儿,有时候弄弄花草,有时候抱着父亲写的书在树荫里喝喝茶。她喜欢帮克拉念睡前故事,即使七八岁之后克拉已经能自己读懂大部分文字,她依旧坚持,克拉看得出她很享受,便耐心地听着一个一个自己已经倒背如流的故事。黛安尤其迷恋周遭的生命变化,迷恋克拉长高,迷恋丈夫的眼角渐渐爬上纹路,迷恋坊间流传的八卦密闻,迷恋市井里的爱恨情仇。直到现在,克拉回忆起她依旧能感受到她柔弱身体中巨大的好奇心与矛盾的生命力。他甚至猜测母亲的不告而别兴许是因为身体好转后,耐不住这片荒凉沙漠的无聊去探索世界了。

  梦里,母亲坐在一棵奇怪的巨树上,枯树叉伸展出去分成错综的枝桠,粗壮的树干要几人合抱,树叶星星点点发着光。她轻蹙眉头,银灰色的眼睛里落下泪水,滴进克拉的发丝里,凉意顺着头皮蔓延到太阳穴,于是他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到,克拉坐起身,松了松筋骨,头顶落下的水滴打湿了小片头发和肩膀的布料。克拉盘算着,自己被缴械扔到这里至少一天多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芙蕾应该是安全的。

  脚步由远及近,锁链哗啦落地,地窖的门被打开,猛然看到火光恍如隔世,克拉借着风灯的光亮看清了来人,是梅塔公爵的亲卫首领。那人毫不客气地伸出粗壮的胳膊,对着克拉的衣领抓过来。克拉压低肩膀微微旋转上半身轻巧躲开,亲卫毫无防备被他闪了个踉跄,用手撑住墙壁才站稳。

  “妈的。”他忍不住骂道:“公爵要见你。赶紧滚过来。”

  粗鲁。初月城中骑士没几个,他跟克拉不一样,好像是王都的人为他授勋,虽然克拉觉得他的举止跟印象中的骑士相去甚远,可那枚亮闪闪的勋章比自己那枚更好看,橄榄枝用深色的祖母绿镶嵌闪耀着火彩,而不是简单朴素的纯银浮雕。

  梅塔公爵和伊本坐在大厅里等他,克拉的剑摆在他们面前,旁边是从他胸前扯下来的骑士勋章。

  “克拉。想拿回你的勋章和佩剑么。”伊本开口。

  “是的先生,我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克拉发现自己许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撇开头清了清嗓子。

  “那个黑衣人的来历,还不肯说么?”

  “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克拉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不如跟希尔一起走掉,找不到自己,他们抓住父亲也没什么用处。

  “好,既然一个骑士这样说,那我相信你,克拉。”梅塔公爵走近,将佩剑交还,并亲手把勋章挂回他的胸前:“那个人,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威胁。如果他回来了,你要尽到骑士的责任,帮我们缉拿住黑衣人。他叫希尔对吧。至于龙,我们要活捉,进献给王都。我也不隐瞒你了,两年前大祭司有过预言,火龙现世是人类的大劫难。现在看来,那只火龙还年幼,一切都还来得及。克拉,如果我们放任不管,那你将成为灾难的罪魁祸首,人类的背叛者。”

  银色的勋章重新回到身上,克拉摸了摸自己的心跳,没感受到任何异动,他们没有一分信任和真心,似乎觉得克拉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由得他们用这枚盾形的银色小饰物控制。

  人类的背叛者,那天希尔也提过,这两天耳边尽是这样耸人听闻的字眼,克拉一点实感都没有,他沉默着,用袖子擦了擦剑柄。大概这把剑从自己被关进地窖那天就随意被丢弃在桌子上无人理会,剑鞘和剑柄上似乎沾染了果汁,变的粘哒哒的。希尔是不会回来的。他默默在心里念道,带着些遗憾。他们原本可以多相处些日子。

  “先生,芙...龙被送去王都后,会怎么处置?”他明知道对方满口谎言搪塞他,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会......被杀死么?”

  “你不希望它被杀?”梅塔公爵反问。

  “它没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它没有理由被杀死,这不公平。”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芙蕾就没有生存的权利了么?他始终不觉得自己养大的小家伙跟什么火龙恶龙有半点关系。

  “公平?”梅塔公爵看着他仿佛看着天下最滑稽的一张脸,忍俊不禁:“你是装傻还是天真?克拉,你用所有人的性命与一只龙做赌博,还妄图找到公平?”

  克拉咬住嘴唇,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所以生命是以种族与数量做权衡的,芙蕾的一条命,不能跟许多人的命相比较。

  “先生,我可以问个问题么?”克拉望向男人,梅塔家从百多年前就是初月谷地的领主了。他们收拢安抚贵族们,巩固着武力与财富。梅塔公爵年近四十,除了眼角被笑容挤出的几条纹路,沙漠中的男人们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并没有在他身上出现,他就像站在山顶的一颗挺拔的树,吸收了整座贫瘠山脉里的所有养分。

  “当然。问吧。”梅塔公爵总是一副宽容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他心存仁厚或是脾性温良,仅仅是因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测他地心思生怕惹恼了他。

  “为什么,不告诉大家这个传言?为什么那个祭司不告诉大家龙的存在?”克拉如果在两年前便知道这世上真的有龙,可能早就发现了芙蕾的不正常,事情也不会变得这样被动。

  “告诉谁?那些人么?”男人始终避开他的眼睛,伸手向外一指。伊本家建在城中的高处,离领主的公爵府只有一条街道之隔。贵族们总是喜欢从高处俯瞰自己的领地,看人们辛勤劳作:“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除了恐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可每个人有权利知道真相。”他自己也是公爵口中的“那些人”之一。

  “真相重要么?”梅塔公爵与伊本相视大笑:“孩子,你还太年轻了。真相从来都不重要,大部分人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更好的活着。他们比你想象中更擅长自欺欺人。”

  克拉觉得作为一个平民的自己被深深冒犯了,他口中的“大家”蠢如猪狗,似乎只会关心嘴边的一口饲料,眼前的一片麦秸。

  “孩子,我知道你不服气,你才十八岁。每个人十八岁的时候都这样气盛,一腔抱负。”伊本也走过来,拍拍克拉的肩膀,却摸到了潮湿的布料,他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掩饰着嫌弃:“长大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现在,先委屈一下吧。”

  “来人,把他手绑起来。”公爵唤来了亲卫:“绑到城外。顺便散出消息。”

  克拉一愣,顷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苦笑一声:“大人,他不会回来的。这没有意义。”

  “功劳是你的。克拉,这对我们很重要,对整个初月城,整片沙漠都很重要。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是我亲自授勋的骑士,应该忠于我,忠于我的人民。”

  可是你的人民对此一无所知啊,克拉迷茫地想。

  虽然夏天快要过去,但沙漠里日照时间依旧长的吓人。他们倒是没有难为克拉,时不时有人送水给他。只是两三天没洗澡了浑身不舒服,他庆幸自己天生不爱出汗。

  克拉独自坐在城墙上看日落,一群亲卫在墙内的遮阳棚里吃着冰凉的蜜瓜葡萄喝着冰茶。他们一起在炙烈的阳光里等过了一个下午。克拉看着自己晒到发红的手背,希望不死心的公爵早点接受现实,至少,先放了自己被无辜牵连的父亲。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公爵带着一小队人前来,克拉觉得事情应该结束了。可梅塔公爵却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清晨里从容的笑意消失不见,领主大人面色沉重:“克拉,你想过么,我知道的事,其他领地的领主也知道。”

  克拉并没有初月谷地以外的概念。只知道几个领地都臣属王都,向来相安无事。

  “告诉我,龙会去哪里?黎明城?还是曼音城?”梅塔公爵五官焦灼拧紧,来回踱步。

  “我不知...”克拉刚张开嘴吧,风就来了。梅塔公爵停在他面前,展开了眉头,恢复了宽和的笑意:“你不是说,你们只是萍水相逢么。”

  克拉回过头,希尔的身形越来越近,那条细细的小辫子随着步伐摇晃,像调皮的小尾巴。

  蜜月:

  他来了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