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一身素白,带着银色轻甲,单膝跪地,初月谷地的领主梅塔公爵用剑背在他的后颈,左肩,右肩分别轻触。

  一身酒气的健硕男人替他别好勋章,挂好佩剑,拍了拍他素白的肩甲。银质勋章上的图腾是代表和平的橄榄枝缠绕着代表正义的骑士剑,领主生日这天,克拉终于成为了一名骑士,不再是预备,是真真正正合法持剑的骑士。从15岁通过了全部骑士试炼到今天已经过了快要三年。他们推三阻四,总有理由拒绝他的授勋仪式。

  “克拉,那个,你看,你还没成年。”最后一次,梅塔公爵亲口向他保证:“等到你十八岁,我们就让你成为真正的骑士。”克拉从沙盗的手中救人之时,他们从来想不起他还未成年。

  今天是领主的生日庆典,初月谷地大小城镇中所有贵族齐聚,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兴起之时公爵唤人去寻克拉过来给他们表演剑术,那时候克拉正在帮皮革店老板找寻她走失的猫。

  他不想表演剑术,那是一名骑士的必修课,是锄强扶弱主持正义的手段,却不是炫耀或者谄媚的,供贵族们玩赏的助兴工具。有时候他不明白贵族们在想什么,难道妓子们婀娜的舞步不足以下酒?

  “我就在这给你授勋。克拉,你不是想做个名正言顺的骑士么。”领主挥挥手,向身后的侍者耳语几句,不肖半刻,他的亲卫便捧着纯白色的披风和骑士勋章走了进来。托盘里还放着一朵金色的沙漠向日葵,代表着光辉的信念和忠贞爱情。那枚勋章对克拉来说,是致命诱惑。

  领主由两个人搀扶着,嬉皮笑脸地完成了授勋仪式:“克拉,骑士要忠诚。既然你已经宣誓效忠,那我现在命令你,表演剑术。”他的笑高高在上不似普通人,常年养尊处优让岁月没有过度侵袭男人的身体,可沙漠男人标志性的古铜色皮肤和一身姣好的肌肉也盖不住酒鬼的失态。他满嘴葡萄酒的酸味,牙缝里还塞着牛肉的纤维,散发着不知名香料的怪异气息。平日里挺拔优雅的人酒醉也不过如此,太难看了。

  克拉将披风迎风一展,系在轻甲外,缓缓抽出银色细剑,金属摩擦声让人后槽牙发痒。他原地挽了几个剑花,趁所有人不备,飓风一样席卷过一圈低矮的餐桌,掀翻了还未吃完的烤牛肉,赤褐色的汤汁撒了一地,飞溅到贵族们掺了金银丝的彩色纱料里,殷成一小块一小块油腻恶心的斑点。

  “你!大胆!”贵族们拍案而起。

  在一旁的守卫们一拥而上,又在顷刻间被身形轻盈纤细的新晋骑士轻易缴了械。克拉收擦得发亮的细剑回鞘,单膝跪地:“菜里有问题。大人。”他天生五感敏锐,刚刚的香料味并不是普通的佐料。

  领主一愣,狐疑地扫了一眼被打翻在地的汤汁:“如果你敢骗我。”

  “骑士永远诚实。”克拉仰起头无畏地看着他,却被厌恶地躲开。没人愿意与一双银灰色的眼瞳对视,沙漠中,灰瞳代表飓风沙暴,寓意灾厄与不详。克拉的白皮肤和长直发在古铜肤色的人群里尤为耀眼,这里的人头发漆黑,大多带着自然的卷曲。灾厄这说法毫无根据,克拉从小就查阅过许多古书典籍。这也许只是他们为了名正言顺排挤自己而口口相传的荒谬之语。

  “大人,其他人的没事,只有您的这盘被下了药。”亲卫带来的医师低着头检查了所有餐食。

  “药?什么药?”

  “血根芙蓉。”

  没多久,梅塔公爵的大儿子被厨房攀咬出来。

  显然是领主偏爱小儿子引发的继承权之争。血根芙蓉是慢性药,不会致死,长期小剂量使用有成瘾性,长久累积的毒性会慢慢侵蚀身体,令人失智。

  克拉站起身,他对领主的家务事提不起任何兴趣,也丝毫不关心下一任公爵究竟是谁。他转身大步离开,柔顺的淡金色的长发飘逸在阳光下。

  “他好美。”端着酒杯的小公子移不开目光自言自语。梅塔公爵坐回主位,慈爱地摸了摸身旁小儿子乌黑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祖母绿色的眼睛。这个样子才是最好看的,像沙漠中的绿洲,意味着希望。

  “男人,美有什么用,难不成像女人一样去给别人当玩物么?”穿着雍容的领主望着离去的背影与在场的宾客一起哄堂大笑。

  “可他很厉害……”男孩默默吞掉了自己的声音,举起酒杯舔了一口半透明的红色汁液。

  粗鲁。克拉默默一笑,没有回头。

  他很清楚这些话像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领主的嗓音大如洪钟:“骑士,骑士早他妈死绝了。”

  勇敢,忠诚,公正,优雅。

  骑士精神渐渐风化,连传说故事里都不再流行,尤其是在偏远沙漠中。可克拉依旧觉得高洁的骑士是世间最迷人的存在。尤其是幼年时,母亲在耳边呢喃的睡前故事,勇敢的人类为了守护家园,以一己之力,用利刃刺穿恶龙的咽喉。是的,故事里的龙总是邪恶的化身,它们强大,贪婪,暴虐,走到哪里都带来灾祸。

  恶龙与骑士永恒对立,却同样孤单。

  “为什么骑士总是孤身奋战没有朋友?”小时候,克拉问妈妈。

  “因为……因为人类很脆弱,他们畏惧一切强大,讨厌与众不同,即使是自己的同类。”妈妈伸手合上他不肯闭拢的双眼:“你长大后就明白了。强大的人很难交朋友。”

  克拉渐渐长大,也渐渐习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高挑白皙,银灰眼瞳淡金色及腰长发,同样的,他也继承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异样目光。

  只有女人才留这样长的头发。可克拉不在乎,谁说优雅美丽是女人专属?他喜欢自己的头发,尤其是父亲偶尔停留在这一头长发上温柔的眼神,克拉知道这是父亲缅怀母亲的方式。

  母亲离去的不明不白,可父亲从未记恨诋毁。他依旧忠于所爱,守在庄园里独自将他养大。

  泡泡不见了。克拉回到家,从房间的地上捡起被挣脱的皮质背带。庄园里早已没有仆人,父亲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整理花房里的花花草草,聋哑人听不到异动,自然也没办法提供任何线索。

  克拉脱下轻甲,沿着街巷寻找,连墙面,下水道口都没有放过。

  泡泡不是他唯一一只蜥蜴,却是最特别的那只。其他蜥蜴们每日只在院中一片固定的沙石中活动,趴在枯树枝上晒太阳,晒够了便移到树枝下方的阴影中。它们生出与周遭相似的保护色,有的还会随着季节环境变化而变色。

  可泡泡不一样,克拉两年前刚捡到它的时候,除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通体淡粉,虽然个头比其他蜥蜴宝宝大许多,加上尾巴长度与克拉的小臂相当,可明显还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幼体蜥蜴,眼睛表面的粘膜还没有褪干净。

  “泡泡?”克拉在一户人家的窗边找到了可疑的爬行痕迹,沿着痕迹的方向抬头,悬挂着腌肉香肠的窗台上垂了一排银饰,在阳光下像条闪耀的小瀑布,而瀑布的顶端,泡泡舒舒服服地趴在阳光下,捏着一串香肠嚼得正香。两年过去,它已经从小臂大小长大了一倍像条小鳄鱼,体表的鳞片渐渐变得坚硬,从淡粉变成了耀目地橙红色,带着金属光泽,头颅也不再是扁平的椭圆,渐渐立体起来,最近克拉还发现它总是在坚硬的物体上磨蹭后脊,似乎肩胛骨的地方很痒,摸过去鳞片会往两侧立起来,像是要长出什么东西似的,关节软骨处常发出松动的响声。

  克拉环视四周,整条街的窗子都开着,挂满了一窗台的银色物件大概是泡泡挨家挨户搜刮而来的杰作。它一直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身体强健,破坏力强且好奇心旺盛,最近一不留神就要让它溜走。克拉起初将它跟其他蜥蜴一同养在院子里,原本小家伙们会心照不宣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各据一方,和平共处。可泡泡的到来打破了平衡,没过两个月,年纪最小可体型最大的粉色蜥蜴便飞扬跋扈成为庭院一霸,它热衷于殴打目光所及范围内的一切生物。在亲眼目睹了它如何用一记漂亮的扫尾将其他几只小可怜驱赶到角落里之后,克拉将它单独养在了房间里。没想到几个月前开始,泡泡学会了开锁。起初克拉不相信,一只爬行动物怎么会这样聪明,一定是巧合。他刻意从外部将窗子封严,可回家的时候泡泡爬上了园中最高的树,嘴里拽着一只鹦鹉的尾巴,而他卧室的门大敞着,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他不得不接受这只与众不同的爬行动物具有超常的智慧,为此他拜托父亲帮他用小羊皮和金属环扣打造了一副结实的背带。而今,在长达两年的一人一蜥斗智斗勇中,泡泡已经熟练掌握了各类溜门撬锁技能,不仅如此,它还乐此不疲地搜刮各种闪亮的物件堆在自己的小窝中,起初从庄园的各处,后来连邻居家也不能幸免于难。克拉每天睡前都要清点一遍泡泡的“财产”,发现来历不明的物件第二天会默默送到城中的失物招领处。

  这哪里是蜥蜴,分明就是只贪婪又跋扈的小恶龙。

  克拉笑笑,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龙。

  在被人发现之前,他借着阳台与砖瓦间的缝隙灵活攀上去,将皮革背带系在泡泡的胸背处,把它日渐庞大的身躯勉强揽在臂弯中,带着它爬上了屋顶。克拉低头看了一眼闪亮的小瀑布,捡了一片屋瓦扔到了阳台上,确认响声惊动了周围的人后才转身,大家总是会物归原主的。

  他脚尖轻点,在一片夕阳里飞跃过一排排屋脊,从半空中跨越了半座城池,回到最边缘的庄园里。

  克拉去书房外看了一眼,父亲已经点起了羊皮灯。这几年他渐渐不出门了,整个人衰老的厉害,他就像这个城镇中的陈年笑柄,与这座庄园的荣耀一并渐渐被人们淡忘。人们只记得这座曾经繁盛过的庄园里剩下一个无法言语的迟暮老疯子,每天足不出户做着些花匠皮匠之类下人的粗活,以及一个有着过时的骑士梦,永远天真的美丽小疯子。

  “他真美。”小妇人们在背后讨论他。

  “可是太傻了。我猜他一定以为姑娘的嘴唇是凉的,毕竟他只能抱抱那一院子的冷血动物。”

  这些话从来逃不过克拉的耳朵,他天生拥有超常的听觉和嗅觉。孩童们常常忍不住偷看他,但当他报以微笑回首相望,他们又会躲开他的银灰色的眼瞳,或厌恶或惊慌。

  母亲说的没错,人们畏惧强大,讨厌与众不同。所以他无法跟他们做朋友。

  克拉抱着泡泡坐在睡莲池边,这里的温度适宜,晶莹剔透的白色睡莲常年盛开着。

  可,姑娘的嘴唇就是凉的啊。

  他趴到池边伸手拂开两朵半闭合的花苞,借着月光看着水中的清晰的倒影,食指按压了一下看上去薄翘的嘴唇,两年前,捡到泡泡那天,他应该是吻了谁,或者说是谁吻了他。

  蜜月:

  小甜心正式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