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掌门愣了一下:“劣徒名讳不堪入耳,仙尊——”

  “叶微。是吗?”楚昭临置若罔闻,“叶落木摇之叶,微,是哪个微?”

  话音落下,我感觉到大家齐刷刷看向我。

  然而我沉默着,只把自己当做角落里的影子。

  我并不想让他看到我,更不想得到他这样的关注。

  我还记得这双眼睛或许会叫楚昭临认出我,于是一直低垂双眼。

  然而我还是感觉到他的视线落了过来,定在我身上许久——之后蓦地站了起来。

  掌门见状一惊,大概以为他是发怒,忙不迭替我回答:“是微风之微。——仙尊要亲自惩戒他么?那便不逐出门派,直接交给仙尊了,您——”

  “腿怎么了?”

  楚昭临冷不丁出声,掌门话音便戛然而止。

  我能感觉到楚昭临的目光。那么强烈、专注而有压迫感,想不注意到都难。

  但我依旧以沉默无声地拒绝。

  直到楚昭临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的:“我在问你,叶微,你的腿怎么了?”

  他语气带上了怒意,甚至尾音有些颤抖。

  我这才确信,今日必然是躲不过了。

  于是整理衣袖,面朝他艰难跪下,叩首恭敬道:“回仙尊,不过是染了点风寒,多谢仙尊垂询。”

  我的礼仪言语都挑不出错处,楚昭临却瞬间安静下来。

  他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掌门都忐忑出声,才沙哑着声音再次开口:

  “眼睛又是怎么了。”

  我伏在地上回答:“旧伤复发,叫仙尊见笑了。”

  “旧伤?”

  楚昭临喃喃如自语。我则口齿清晰地把十年前受伤始末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尽皆完备,任谁也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借壳重生的外来者。

  更不要说掌门也趁机插话:“是了,你是那回受的伤。我不是叫你静养么?是谁做的这样的安排,叫你出来劳顿——洛风!你怎么办的事!”

  底下洛风出列,掌门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通,说到要把他逐出门派时,楚昭临终于再次开口。

  “来,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掌门再次被打断,也许要憋出内伤。我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拒绝:“弟子惶恐……仙尊千金贵体,不值得为微渺之躯费神。”

  “不费神,你过来就是。”

  “弟子卑贱之躯,寥寥残年,怎敢受仙尊如此大恩大德?求仙尊不要折煞了弟子,来世弟子必结草衔环为报。”

  “不要你结草衔环。”楚昭临声音一点点转冷,最后冰的要掉冰渣,“过来——叶微,不要让本尊再说第三遍。”

  他真的生气了,威压扑面而来,叫我喘不过气。

  身后弟子也低声警示我:“叶微,你快去啊,仙尊伸着手接你呢。”

  我只好艰难起身,这场面也不好拿拐杖出来,于是只能往前伸着双手,一点点摸索上前。

  楚昭临浑身气压低得可怕,整座白鹗殿内无人敢出声,一时落针可闻。

  太过安静,我弄出来的那些声响就格外明显。在踢倒第三个香炉,它霹雳啪啪滚了一大圈之后,我难堪地停下脚步,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自嘲地笑了一下。

  “仙尊……”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握住了手。

  我吃惊地睁大双眼——他不知何时走了下来,正好站在我面前,伸手把我抱进了怀里。

  他抱得太紧,几乎要把我揉进他骨血。我满头满脸都是他的气息,连呼吸都是他的味道。

  我听到他剧烈而有力的心跳。他沉默地抱了我很久,才低低地唤道:“大师兄。”

  那一刻,我心底酸胀难忍,面上却笑道:“仙尊,你认错人了。”

  “我姓叶名微,长风郡南柯县叶家村人士,灵慧三十年生,灵慧四十五年被洛长老挑中拜入长平派。我从出生起就没出过长风郡,更加不会是仙尊的什么……大师兄了。”

  “何况仙尊的大师兄,算年纪得有一百多岁了吧?弟子今年不过二十三四而已。”

  “或者仙尊的大师兄长得和我很像?还是只是名字一样呢?”

  “……不论如何,仙尊这样都是折煞了我,请仙尊……放开手吧。”

  楚昭临久久沉默着,不放手也不说话。最后我不得不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躬身侍立。

  “仙尊,”我再一次重复,“您认错人了。”

  我拒绝的姿态如此明显。

  而楚昭临也终于开口:“你知道,他对我的意义吗?”

  “——他对我的意义,就是家。”

  楚昭临言语缓慢,好像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因为大师兄,所以曾经重华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大师兄死后,重华山流离失所,再无所依。”

  “师父失去了心爱的大弟子。师弟失去了没有底线永远护着他的哥哥,修仙界失去了年轻的魁首。”

  “而我,失去了全部。”

  “大师兄,”他声音低沉沙哑,“……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站在我的面前,”

  “我求求你,再看我一眼。”

  “再看我们一眼……”

  他的声音越发靠近,而我则不断后退。终于退无可退时,我转身欲跑,却被楚昭临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

  下一刻,狂暴的灵力冲天而起。

  “别跑,也别害怕,”楚昭临低声笑着说,“看看我……看看我!大师兄!”

  话音落下,神识世界骤然开启。我“睁眼”看去,只见铺天盖地的灵力化作粘稠黏腻的黑色触手,从楚昭临身上疯狂涌出。触手之上挂满了一个个的小肿瘤,肿瘤破裂流出腥臭的水,又蒸发成黑色的雾气。

  楚昭临就站在浓郁的黑色雾气之中,整张脸被雾气遮掩,周身触手缠绕,像某种邪恶而狰狞的魔物。

  我震惊地站在原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楚昭临却依旧抓着我,黑色的触手凑上来,死死缠住我手腕,又从手腕延伸进经脉深处。

  “好看吗?”他轻轻问我,勾起的嘴角是邪气的弧度。

  冰冷黏腻的触感叫人不住发抖,我忍不住蹙起眉头,虚弱道:“仙尊的灵力怎么会是这样?”

  楚昭临反问:“不然是哪样?”

  我语气平稳:“我不知道。但传言里说,沧溟仙尊水法无双,灵力是绚烂的冰蓝色。”

  “那是从前。”楚昭临笑了下,“现在早不是这样了。”

  “……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全修仙界的人都知道这事。”楚昭临亲昵地用触手碰了碰我右肩伤处,放轻了声音,“放松,让我看看这里。”

  我迟疑了下,依言放松,紧接着触手就快准狠地捅了进来,疼得我眼前一黑。

  “快好了……别动……乖。”楚昭临死死按住我,呼吸粗重。

  我满头冷汗,心里知道他想用灵力直接疏通伤处,而这只不过是白费力气。

  右手经脉已然完全断了。断掉的经脉常年萎缩已经废掉,要治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重新换一副经脉进我的身体里。重换经脉这种事,不仅需要天材地宝,需要机缘,还需要人日日夜夜的温养陪护。

  如今魔修大敌当前,哪有空这么细细地治?

  所以楚昭临迟迟不言语,我便催他出来。他即使不甘也只能罢休,只是退出来的时候,还记得抚慰似的捏了捏我手心——这是我当年哄他们的动作。

  我故作不知,没有回应。楚昭临也没说什么,只道:“睁眼吧。”

  我睁开眼睛。视线已经恢复正常,腿也不再僵冷,只是腿上的匕首不知道被楚昭临弄去了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内众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连声恭维仙尊法力高明,妙手回春。

  楚昭临听他们夸完了,才嗤笑道:“很遗憾,我治不好他。但相逢一场都是缘分,我要带他走,回重华去疗伤。”

  听到没治好,刚天花乱坠吹捧完的掌门噎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后半句话惊呆:“……您要带他回重华?!”

  掌门态度颇为排斥,主要是见不得我好。但我的态度比掌门还排斥,楚昭临略一松开力道,我就挣开他躲到了一边。

  “仙尊,”我垂首站着,捂着自己被治疗后发热滚烫的肩膀,“多谢仙尊美意,但我不愿去重华。”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居然拒绝,掌门显然觉得无法理解,整个人困惑地安静下来。

  楚昭临则盯着我看,半晌冷漠道:

  “当然,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但本尊福泽天下,既然遇见了,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病死。”

  “多少来陪我几日。”他的柔软一闪即收,重新用冷硬的语调承诺我,“既不想去重华,那本尊回重华那日便放你走。”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我无话可说,掌门倒是眉开眼笑:“叶微啊,替我们长平派好好侍奉仙尊,多谢仙尊不远万里护得我派周全。”

  我敛眉不语。掌门还要说什么,楚昭临却不太耐烦,直接拉着我离开。

  殿内外众人尽皆低头,唯有季恒安双手抱胸看着我,见我看过去,便微微眯起眼睛,那眼神分明是忌惮和愤恨。

  我只看了他这么一眼,便被楚昭临拉走。殿外阳光灿烂晃眼,我抬手去遮,楚昭临却直接替我撑起伞来。

  我沉默了下,道谢接过。楚昭临却自嘲:“换了是南宫玉来这求你,你必不会拒绝,更不会道谢。”

  我只当没听见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