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将卿【完结】>第187章 血嫁衣

  一路北上,天高云淡,入秋后的天气愈发舒爽起来。

  赵景宁虽然不能轻易露面,可是路途上能停下来的地方,她总是闲不住的,不是尝尝当地的特色菜,就是看看沿途的山水,若不是跟着那么一行人,青玄倒真觉得她是出来游玩的。

  自平都向北,行了黎国半边江山之景,又正是秋日舒爽之时,时常有小型的庙会,各地习俗又不同,虽不能处处都待个两三日,可赵景宁几乎是用了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去感受沿途风光,有时甚至宁愿通宵参加夜市,第二日在马车上再补眠。

  青玄有时远远看着,觉得她看着像是合该生在山野烂漫处的花,绚烂又明朗。

  就算是行走少有人烟的荒野之外,她也能在车队休息的时候,寻些没有被秋风吹败的花,扎成花束倒垂着挂在马车帘上。

  风动花动,若有若无的香气也跟着跑。

  眼见着鲜花变成干花,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抖着往前走,而替换的鲜花也越来越少了。明日便能到达燕州,他们停在了一处有水的林间。

  北地的树高大而遒劲,遮挡了大半的阳光,而枯叶落下的间隙中,破碎的阳光顺着光线的纹路往下滑,投在地面上全是忽远忽近的光斑。

  赵景宁肉眼可见地心情低落下来,一直在马车上没有下来,直到次日黄昏,车驾驶出这片树林,便是燕州的南门,她突然叫停了车队。

  随路而来的侍女下车朝着车队的人耳语了几句,所有的随从侍卫全都背对着马车,后退了二三十步,站在那里低着头。

  青玄看着侍女们到后头的行李车上搬了装嫁衣、首饰的木盒,才知道赵景宁是要换上嫁衣进城,正奇怪为什么没有人通知自己回避,正准备抬脚往远处退,就听见一个侍女叫住了自己。

  “公主殿下说道长站在这里就可以。”

  原本离着马车五六步距离的青玄却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站在钉板上,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又两个侍女上了马车,其余的便捧着木盒等在马车下头,青玄可以清楚地看见木盒一个一个地空了,而马车里细细索索的声响更是在此刻放大了无数倍,缭绕在他耳畔。

  不知过了多久,青玄觉得自己的脚都站麻了。马车里的动静也停了,青玄听见赵景宁的声音响起。

  “你们都下去吧。”

  随着马车上的那两个侍女下来,其他的侍女和她们一起退到了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转了过去。

  一时之间风过丛林,扰乱地枯叶飞旋,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过来。”赵景宁掀开帘子,撞入青玄眼中的便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赵景宁从未用过这样艳丽的胭脂,此时点在她唇间的那抹红映衬着她额间的花钿,隐约地藏匿在红纱之下。

  青玄看不清她的面庞,却无比清晰地看见她一身流动的红和唇间凝固的朱色。

  “道长。”赵景宁又喊了他一声。

  青玄顿了一下,还是上前立在马车窗下,抬头看她,应道:“公主。”

  赵景宁在细碎阳光流动的红纱下浅浅一笑,坐直了身子,怀里抱了一把琵琶。

  青玄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赵景宁低下头,摸摸自己身上的嫁衣,像是一个拿到新鲜物什的孩子,眼中漫出些欣喜和温柔来。

  “其实不需要这个时候就穿的。”她低低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本就没有指望青玄回答。

  可他应了。

  他清淡至极的声音却在此刻有了钝意,“我知道。”

  随着这三个字的还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青玄知道。

  进了城,明日大婚时换上嫁衣,才是正礼。她这么早换上,只是想让他看一眼,就像这些年在平都,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跑过来给他看一眼。

  赵景宁寻来的奇珍异宝,青玄从未侧目多瞧过一眼,只有此刻他的目光未曾在赵景宁身上移开半分,半晌才道:“好看。”

  赵景宁眼中含笑,道:“道长教我以剑术,景宁报道长以北歌。略谢道长这些年的纵容扶持。”

  她轻拨琵琶弦,十指纤动,弹了半阙《离人北歌》。

  明明是一首外将思乡的曲子,却被她刻意扬了一个调,指尖原本的凄迷之音多了几分洒脱之意。

  弦音在她指尖下拨下最后一音,赵景宁按住震颤的细弦,站了起来,朝青玄伸出手。

  青玄还沉浸在余音未断的琵琶声中,余光瞥见赵景宁的手,下意识地避嫌,侧过了脸。

  “别动。”赵景宁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簪子,正倾身慢慢地卡进青玄的发间。

  垂落的袖摆挡住青玄的眼,赵景宁身上的熏香似有若无地缭绕在他的鼻尖,乱红惑心,檀香迷人。

  青玄的心轻轻拨动了一下,像是微风浮动水纹,转瞬心海又归于平静。

  他不知心中忽然的拨动是什么,平静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赵景宁青葱般的指尖抚过他发间簪子头上那一簇火红的枫叶,又往后仰了仰看着青玄一袭淡青色道袍加身的样子。他整个人都是清清淡淡的,就连唇形都是薄而淡的,唯有她亲手染上发间的一抹红色是艳丽的。

  “此时落枫斋的枫叶应当红透了,只是今年的枫叶是无缘得见了。”赵景宁的目光投向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像是透过那满目的黄灰看到了远在万里的鲜红盛景。

  青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间,依稀捏出簪头的形状,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拿下来。

  “日后景宁北地遥遥相望,惟愿道长道心如枫,年年如故。”赵景宁浅浅一笑,侧了头,掩去自己凤冠间那抹小小的枫叶簪子,就像是掩去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小小心思。

  “谢公主赏赐。”青玄行了一礼,静默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

  他眸中无悲无喜,如同一潭静水,没有丝毫波澜。

  赵景宁突然很想放肆一把,想看看他的眸中荡起波纹。

  “向晚笛。”

  青玄愣了一下,抬起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叫得是自己,熟悉的熏香又笼罩下来,顺着赵景宁的嫁衣攀到了他的肩膀上,赵景宁揪住他的道服,倾了身子出去,隔着红纱蜻蜓点水一般地在他唇间落上一吻。

  她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微微睁大的眼和眼中掀起的细微波澜,唇间又微微用了点力压了一下。

  细密的红纱印在他们的唇间,蹭得唇.瓣微痒,又被上头的金箔硌得细微疼痛,比在双唇紧贴更有触感地提醒着青玄,他们如今在做些什么。

  赵景宁很快放开了他,可这短短的两三秒却在青玄脑中放大成了漫长的时间,以至于赵景宁眸光眷恋地流连在他唇间印上的那一点细碎金箔上,他都没有半分察觉。

  “北上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多谢你陪我过来。”赵景宁最后一句话落在青玄的耳畔,而后一阵风过,青玄回过神来,只来得及捕捉到帘子关上时那一闪而过的红色。

  “走吧。”是马车里的赵景宁抬高了声音,原本背对着他们的人全都动了起来,套车声、说话声,连同着自然间的风声流动,一齐响在青玄的耳畔。

  好似大梦初醒,了无痕迹。

  远处夕阳落山,正垂燕州城楼上。

  ——

  九月二十三,碧天无云,秋阳暖融,宜嫁娶。

  秦承焘特意开了往来城门,放了凉国攻下的几州百姓来看这场两国联姻。

  距离燕州屠杀不过半年,他们最尊贵的公主就要在这屠杀场之上嫁给始作俑者,十里红妆铺遍了燕州的大街小巷,焦黑残破的房屋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

  从凌晨起,赵景宁便开始沐浴更衣,挽发梳妆,直到天光乍起,才被引路嬷嬷扶了出去。

  赵景宁平静地走出院子,看了一眼等在院外的轿夫——洗去粉墨的他们都穿着喜庆的衣裳等在府门外头,腰板笔直得像是等着将军一声号令的前锋。

  赵景宁隔着繁复的嫁衣捏了一把袖中的冰凉,心稍稍放定,抬步上了轿子,没有看站在轿子旁的青玄,对轿夫们冷声道:“起吧。”

  迎亲的马队抖着精神开路,背后的唢呐声吹打起来,却没能热络起半点氛围。沿街的百姓沉默地看着赵景宁的车驾自满眼红色的街道上走过,随轿而走的侍从也木着脸,没有人能绽开笑脸,喜庆热闹的只是红绸、唢呐这样的死物。

  在人群的沉默和唢呐的呼喊声,喜轿一路向北,往城中高台去。

  约莫一炷香后,轿子停下,一个略带不屑的声音响起。

  “公主,下轿吧。”

  赵景宁掀开轿子门帘,却没有下轿,她眼前被红纱遮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上前迎亲的不过穿着侍从的衣裳,应当是秦承焘的一个亲卫。

  “你们太子殿下呢?”赵景宁身边的嬷嬷不满前来接亲的人选,出言道。

  “皇兄昨日酒醉,还未全醒,便由我代劳吧。”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赵景宁微微皱了眉头。

  赵景宁便见一处绣着蛟龙纹饰的衣摆出现在她的视线内,看着纹样规制,此人应当是那位凉国刚认回来不久的五皇子殿下。

  “皇嫂,请吧。”秦承泽低声唤了一声,向轿子内伸出手。

  身后的凉人都因为秦承泽这一唤低低笑起来,赵景宁在他们意味不同的笑声中伸出手,搭在了秦承泽的手腕上,她抬眸对上秦承泽那双碧色的眼睛,下轿的步子微微顿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恢复如初,道谢道:“谢殿下。”

  秦承泽极快地打量了一下赵景宁,目光落在她身后站立在两侧的轿夫上,眼中带了些玩味的神情来。他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借着衣袖的遮挡扶住赵景宁往高台走去。

  随着往上走的步子,赵景宁逐步看清了高台上祭祀天地的排场,更重要的是散漫地坐在正中,直到赵景宁站定也没有半分起身意思的秦承焘。

  “皇兄,醒醒。”秦承泽上前唤两声,秦承焘慢慢睁开眼,扯了扯身上的喜服,站了起来,眼中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酒醉不过是个借口,不亲自出来迎接只是为了下黎国的面子,可黎国的面子早在赵景宁踏上和亲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掉了个干净,哪里还在意他这些把戏。

  赵景宁冷冷地看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高台上只有他们三人,随行而来的侍从都在下面等着,赵景宁看着秦承焘一步步地往自己面前走,而秦承泽还站在他方才坐着的地方,没有挪动半步。

  他们相距不过十几步,秦承焘很快便走到了她的面前,撩起她的红纱看了一眼,轻笑道:“公主一路受累。”

  赵景宁垂了眸子瞥见他伸出来的手,将微微汗湿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浅浅一笑,“久在宫中,听闻太子殿下要我……”

  她眼中的笑意浮在表面,看着秦承焘就像看着一个已死之人。

  赵景宁借力往秦承焘身上踉跄了一下,随之袖中匕首随着她剩余的话没入他的心脏。

  “本宫便来了。”赵景宁咬牙往里又入了一寸,整个匕首都没入了秦承焘的胸膛,滑腻的血流在她的手上。

  “贱人!”秦承焘抬起脚便是一踹,捂住胸口喊了一声,秦承泽和高台下的侍卫一齐回头。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高台下的凉国士兵几个快步便往上冲,赵景宁带来的那个戏班子也纷纷从靴子里拔出短刃,箍住凉兵的脖子就是一抹。

  “公主,接剑。”有人喊了一声,扔了一把剑上来,赵景宁反手接住就想要再上前,却被秦承泽挡住了。

  他一手握住剑刃,挡在秦承焘的面前,赵景宁竟然不能上前一步。

  “皇兄,走!”秦承泽闷声喊道。

  秦承焘此刻也不逞强,捂着胸口就要往高台下跑,赵景宁见状发了狠,剑刃狠狠地压入秦承泽的掌心里,秦承泽余光微瞥,卸力后退,将自己送入赵景宁的剑下。

  赵景宁拔剑当空一下,将秦承泽刺倒在地后,一步步往秦承焘而去。

  秦承焘提气想要紧走几步,忽觉气脉被堵,面露惊惶,道:“这剑上……”

  剑尖上滴落的血缓缓地砸落在高台上,留下一连串的深色血滴,她一脚踩在脱力的秦承焘身上,低头嗤笑一声,“娶我?”

  剑重重落下,贯穿了秦承焘的胸膛,湿了赵景宁的嫁衣。

  她急促地喘息几声,按在秦承焘的颈侧,确定他断了气,才转过身去。

  她带来的十三人已经被凉兵逼到了高台上,围在她的身边,赵景宁看了一眼越聚越多的凉兵,神情漠然地俯下身子,费力地割下秦承焘的头颅,扔在了高台下的凉兵里。

  一时间天地都寂静了,凉兵们盯着地上的头颅半晌,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黎国开朝三百年,从未有过公主和亲,你们凉国想要本宫,也配?”她轻蔑地垂眸,明明手都在抖,身边的寥寥数人也都带着伤,可她睥睨的神情却像是在看一群蝼蚁。

  沉寂已久的人群终于爆发出一声悲鸣,他们冲了上来,淹没了那抹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