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将卿【完结】>第170章 朝堂辩

  平都千金台常年笙歌,灯火通明。

  赌徒们早就在赌桌上杀红了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从侧门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由千金台常年见不到的老板娘迎进二楼雅间。

  雅间的布局和千金台格格不入,竟做了整面墙的书柜,在这奢靡而迷乱的地方辟出一方书香之地。

  中年男子进了雅间,脱下外袍递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他的目光在她的脸蛋上顿了一下,还是撇开了。

  尽管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他还是不太能适应亲生儿子和一个与自己亡妻容貌相似的女人苟合,可在大业面前,这些细微的不适他还能忍。

  “阿沅。你先出去吧。”公子也知道自己这种变态的想法入不了他这位清高自持的父亲大人的眼,主动让鬼婆出去了。

  他看着中年男人略带疲倦的眼神,上前替他捏着肩颈,心疼道:“虽说大业要紧,父亲也要多顾忌自己的身子。”

  “不过是这几日应付张九岱劳了些心神,好在现在的局势还能稳得住。”中年男子闭了眼养神,问道:“派去闵州的人怎么样了?”

  “被抓了。”公子回答得轻巧,好似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一样,“鬼婆前两日还去刺杀了一趟,正撞上梅韶在白秉臣的房中,也免得她一个一个去找了。”

  “下手轻重要拿捏好。”

  “鬼婆手下有分寸,不会让他察觉是假刺杀的。”公子顿了一下,道:“算着日子,他们也要回都了。”

  “回来好啊,张九岱也差不多走到头了。”中年男人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桌子上的一个绿铜老虎摆件,慢慢地在手中把玩厮磨。

  公子犹豫了一下,问道:“张九岱知道我们不少事情,真的不留吗?”

  “他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此刻,他要是不死,梅韶如何上位呢?”他手中的绿铜老虎摆件竟然是可以拆卸的,他撬开虎嘴的牙关,一颗一颗将它的牙齿拔了下来,慢条斯理数道:“晋西侯死、南阳侯叛,平东侯元气大伤,也就还剩下个镇北侯了……等到张九岱一死,文官之权尽归白秉臣,武事之专皆看梅韶,他们撑不下这么大的摊子的,总比我天南地北地一个一个军侯找过去攻打要来得便利。”

  黎国军侯之弊虽深,可也不得不承认各自管辖之军对他们的侯爷是真心拜服的,如今朝廷借机收取各方势力,手下的人自然多有不服,状似军权回归到赵祯的手中,实则底下还没有经过调.教,一盘散沙。

  公子看着他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的一尊木刻弥勒佛像,其中一笔一刻颇有章法,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回道:“可是白秉臣不会让自己身处那样的境地,他既然敢让梅韶吞下那么多兵权,自然有办法调.教。而且他和梅韶的关系……他们若为朝中文臣武将之首,只怕多年来文武对立的格局要破了。父亲你不也一直很是欣赏他的才能吗?”

  中年男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说到底自己这个儿子一直耿耿于怀地便是自己当初选择了白秉臣,他一直针对的不是白秉臣这个人,而是附加在他身上自己赋予的辅帝阁阁臣身份。

  他手指微动,拆开整个铜绿的老虎,又慢慢地装回去。

  他知道在背后公子动了不少小手段想要除掉白秉臣,这样的恨意让他很满意,因此他也并不准备告诉他白秉臣根本就不是被自己选中的,他需要利用自家儿子这样连绵的恨和不甘,去替他完成剩下的事情。

  默了半晌,中年男子抬头,眼中染上了公子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作为旁观者看透世事的超然,可又带着些置身事内的悲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矛盾的情愫会出现在父亲的眼神中,他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个果断杀伐的人,这样软弱的神情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

  “时间。”中年男子突然道。

  “什么?”

  “自古王朝倾覆之时,不缺才学出色的人想要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可阻拦他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君主的多疑,不是奸臣的挑拨,而是时间。前两者尚是可挽回的人力,后者却是难以拨动半分的天意,没有时间,任凭他才冠古今,也无法施展。”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这便是人力和天道最大的差别。”

  “而且,梅韶一个人吞这么大的军力到底还是吃力一些,我倒是可以找个人替他分担一些。”中年男子含笑看着公子,“有了这么一双眼睛,北边也能轻松一点。”

  公子怔了一下,道:“父亲的意思是,燕北可以动了?”

  中年男子摸了摸那尊弥勒佛木雕的头,“就让他们稍稍喘口气吧,等到张九岱一死,他们便一点儿时间都没有了。”

  ——

  沉寂许久的朝堂像是一锅火上的油,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只要一滴水下去,便立刻沸腾飞溅。

  而这滴水,如今便由白秉臣亲手滴了进去。

  他回都的第二日,呈上了南阳侯反叛的因果全貌,奏折中没了往日半分的温和,字字句句直指张九岱勾结任和铭,为其提供漕运之利,人力之便,助其反乱。

  “陛下。臣常年在平都,任和铭在南地,世代军侯除却陛下诏令不可回都,臣与此逆贼不过短短几面,说来可能还没有白大人见得多,不知白大人去了一趟南地听了谁的,怎么就认为臣和逆贼有所勾结?”张九岱瞥了一眼白秉臣,冷冷道。

  “张相人没有到南阳,银子却去了不少。”白秉臣早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承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漕运账本,道:“这些年来,张大人在修建漕运中捞的油水可不少,你刮明面上工部拨付下去的银子,任和铭捞过往商人的油水,你们两个也算是分工得当,只是劳累工部尚书郑大人每年把账面扳平要费上不少功夫。”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调工部登记在册的账本,和臣手中这本做比,便见分晓!”白秉臣朝着赵祯道。

  “工部尚书是在朝为官的老人,陛下亲封的二品大员,方敏一个沧州知府,也能随意攀咬朝中重臣!”张九岱厉声道:“况且臣要是没有记错,方敏可是白大人亲自提携上来的学生,而白大人素来与臣不睦,想要以此构陷臣,也未可知。”

  白秉臣冷笑一声,“张大人这个意思,是不承认郑大人是您的下属了?苄州侵地一案最初之时,陛下派过郑大人和郭大人顺便同去平东、南阳二地收取漕运赋税,郑大人严查了苄州侵地之事后,没过多久,苄州便起农民之争,郑大人下了顺江官道的两个漕运官,后头任和铭运输兵力直捣申城时就是走的就是那两段路,这世间万般巧合,不会都这么凑巧应在郑大人头上吧?”

  “张大人,你可以不认罪,但郑尚书是逃不掉的,他下了狱后会说些什么,你自己心中清楚,就不用在下多言了吧。”

  “那段时日去了南地又不止这两位尚书,在这之前,白大人不也去了沧州吗?”张九岱狠狠道:“白大人就没有半分嫌疑吗?臣已是位高至此,何以至于去和一个匪寇联手?”

  “按照张大人的说法,在下倒是更没有可能了。”白秉臣轻笑一声,不屑道:“臣此前为黎国右相,已经与张大人比肩,更不论臣还是辅帝阁阁臣,天然就比张大人高上那么一截。臣的姐姐是当朝皇后,臣当年平定景王之乱,如今平定南阳之叛时,张大人又在何处?没想到臣近年来太过自谦,竟然让张大人忘了臣就算没了这个右相之位,也是名正言顺的帝师!张大人你小小一个左相之位,拿什么和我诛心?你觉得这满朝文武是会觉得在下更有所图,还是你这个长久屈居人下的半相更有图谋?”

  他们二人再怎么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二人也没有这样逾越规矩地对峙过,白秉臣的话又快又狠,字字都在往张九岱心中扎。

  他这么多年和白秉臣不睦的原因探究其根本还是他不服白秉臣。不服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居然凌驾在自己之上,在他看来只是他只是差一个机会,先帝时期皇子争夺储位的时候,他站错了队,选错了人,以至于两朝老臣才混得一个左相的位置,年近半百却还屈居人下,怎能甘心!

  张九岱的胸.脯起伏着,明显有些不稳,梅韶乘胜追击道:“单在这里诛心,张大人自然是不会认的,臣在闵州南阳侯府搜到张大人和任和铭的书信,足以直接证明张大人和任和铭之间不是泛泛之交。”

  “张卿不妨看看,是非公论朕自会做主,必不冤了一个好人。”在上位沉默许久的赵祯终于出言道。

  张九岱从梅韶手中接过书信,粗粗看了一眼,默默攥紧了手,他身后的郑苑博伸出脑袋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这根本不是左相的字迹。”

  张九岱瞪了一眼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梅韶就接过话头道:“郑大人好眼力,这确实不是张大人的亲笔书信,而是张大人府中师爷所写。”

  这几封信确实是他私下派人想要从南阳侯府拿走的那些,可不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手上,张九岱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臣有罪,臣只顾朝中之事,而对府中下属多有疏忽,这是臣的过错,臣愿领管教无方之罪。”

  “张卿这是承认此书信是从你府上出去的?”赵祯犀利的目光一扫,扫得张九岱头皮隐隐发麻。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此书信上并没有臣的私章,实在是府中下属失于管教,生了狼子之心,或者,这是任和铭安插在臣府中的眼线也是有可能的。”

  见他仍旧撑着,白秉臣嘲笑道:“张大人不愧是左相啊,就连府上的师爷地位都如此超然,居然能越过张大人和一方军侯直接谈判,还能够调动工部的郑大人去南下暗度陈仓。和张相大人这么一比,白某确实逊色许多。”

  “臣也清楚,张相大人做事一向喜欢实证。不巧,白某正给大人准备了实证。”白秉臣冷哼一声,道:“张大人派去闵州灭口偷信的属下,正被臣扣押下来带回了平都,张相大人大可以去刑部天牢好好地听一听他的口供。臣在回都的途中,还受到了张大人派来灭口之人,这一点,梅大人可以作证。”

  “臣只是一介文臣,府上确实有几个门生,却没有这么好的功夫,敢去刺杀白大人。不像白大人原先就刺杀协恩王的先例,现今……”张九岱觑了一眼梅韶,冷哼道:“现下又有梅大人在侧,论江湖势力,谁又能在白大人手中抢得了书信,灭得了人命呢?”

  “这一点臣可以作证。”户部尚书郭正阳上前一步道:“臣跟随张大人已久,漕运收取赋税之时也同郑大人一同前往,漕运修理拨付的款项也都是从臣的手中出去的,领陛下旨意之后,张相还特意点拨了臣,为保天下威严和颜面,苄州侵地一事该以平和安顺为主,切莫动了地方元气。张相如此替黎国着想,却在朝中受到这样的构陷,臣深感不安!”

  张九岱的脸色变了,他猛然看向郭正阳,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哦?朕亲封的二品尚书还要私下受到张相的点拨,是平日里受朕的教导还不够吗?”赵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郭正阳轻笑一声,“还是说,郭尚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立新主,所以提前朝拜夕叩了?”

  “臣不敢!”郭正阳慌乱地下跪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你没有,你的主子呢!你也敢担保没有吗!”赵祯叱责道。

  “臣……”张九岱应声而跪,刚说出一个字,郭正阳就急急地接了话头去。

  “臣确实没有收到任何张相要与国本不利的命令,在苄州臣连当地的官员臣都是跟着郑大人去见的,出库的银两臣另有账本记载,绝无偏私啊!”

  账本?什么账本?户部出库的账面不是早就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扳平的了吗?什么叫做另有账本?

  张九岱双手抓地,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郭正阳临阵倒戈,看着字字在维护自己,可却把脏水都撇了一干二净,若真的按他所说,还有一本详细的账本,只要陛下一经比对,必能从中窥见端倪。

  更何况,这个年来,他借着户部的手,捞了多少人透赋税,张九岱自己心中清楚。

  南阳侯谋反一事,他尚且还能够和白秉臣掰扯一番,可自己的手下反水,漕运一事他是抵赖不得了,不如……不如先认下来,至少这要比通敌谋反的罪要轻上许多,不至于丢了性命。

  最重要的是,郭正阳在他手下多年,深得他的信任,他的手中到底有多少自己的把柄,张九岱想都不敢想,现在在金殿之上,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郭正阳不傻,他既然有胆子告发自己,想必也已经做好了会被牵连的准备,说不好他就是白秉臣埋在这里的一根隐线……

  张九岱狠狠地盯着白秉臣的官服底,眼中迸发出的强烈恨意甚至恨不得烧光他,却只能强压住心中的愤懑,重重地磕了下去。

  只要他没有死,只要还一息尚存,他总有办法从狱中出来,东山再起。

  白秉臣安插在自己这里的眼线已经露了,可自己手中还有他不知道的筹码,正蛰伏在他身边。

  这几年的较量,不会就这么结束,也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由着白秉臣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