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将卿【完结】>第54章 继祖志

  平白的一问,让白秉臣愣怔在当地。

  桌案上的线香燃烧着,落下一节灰烬,一点红光明明暗暗,白秉臣的心也随之沉沉浮浮,不得着落。

  “你编修旧史也有些时日了,不知可有读到黎国开国史?穆德帝受天命,立国都,携辅帝阁和巫族征战四方,吞并周边各国。各国自是奋起抵抗,死伤无数终究败于穆德帝的铁骑之下。”

  白建业背着手,看向牌位里最上面的一个,目光幽远,“只有一个国家,在黎国大军倾轧之时,不发一兵,不战而降。”

  “靖国?”白秉臣搜刮着脑中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才恍然发现在兵戈铁马的史册中,这个国家消失得太过安静,以至于史书上都只是寥寥几笔。

  白秉臣记得在开国史里附有穆德帝征战四方的地图,他依稀记得靖国在黎国北部,要是按照这个方向推算......

  看出白秉臣思索的方向,白建业验证了他的想法,“比照旧图,昔日靖国国都就是如今的旌州,白家的祖籍。旌州白氏原本是靖国之臣,这枚玉扳指也是靖国国君之物。”

  白秉臣心下惊异,可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玉扳指,上头的花纹式样确实不像是黎国皇室的。

  “白家祖先白成泽是靖国的最后一位大将,国君丁铖登基时,年岁尚小,白成泽身为辅政大臣,内修国政,外御强敌。可丁铖孩子心气太重,不喜处理朝政,只爱打马嬉戏,每逢国事不能裁决,皆说由白成泽定夺,不问分毫。”

  单凭着主少国疑,白成泽摄政太过,就足以预见白家的下场。即便知道这是早就发生过的事情,白秉臣心中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彼时靖国朝堂已对白成泽颇有微词,只是小皇帝实在信任他,又加之白成泽实在骁勇,又谋略无双,征战沙场,从无败绩,于靖国元茂十年,拜兵马大元帅,掌靖国举国兵力。陛下亲封其为摄政王,加封九锡。”

  白建业看见白秉臣眼中的惊愕渐深,特地补充道:“彼时丁铖已经成年,身体康健。”

  过了半响,白秉臣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蒙此殊荣,古往今来,莫有前人,更无后者。”

  白秉臣念的是白家族谱上的一句话,白家族谱是残本,没有记述姓氏来源,没有描述先祖事迹,只在最前页有后人补上的这一句话。

  自古君王权柄,即使下放,也是牢牢攥在宗亲手中。摄政王更是只有在君主幼时或疾病缠身时,才会选宗亲摄政。白成泽这样的外姓之人摄政,还是由成年康健帝王亲自加封九锡,这样的圣恩殊荣确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朝中老臣纷纷反对,白成泽也几番推拒,无奈丁铖不允,只好勉强接下。自此之后,弹劾白成泽的奏折雪花一般落在丁铖案头,他却不闻不问,即便白成泽领兵远行,朝堂借此机会暗示丁铖召回摄政王,防备白成泽军功盛大,有不臣之心,丁铖也从未有过动摇,任凭白成泽前线万里。白成泽班师回朝后,也从未有过居高自傲之举,言语之间依旧恪守人臣本分。如此君臣不疑,世间无二。”

  白建业骤然停了话头,长叹了一口气,言语由意气风发转为惋惜叹怜。

  “可就在元茂十二年,穆德帝北上征伐靖国,长军直捣门户雁子关,盘踞示威。次日,白成泽轻衣简从,捧兵符跪道于侧,未发一兵一卒,恭请穆德帝入关。不过三日,丁铖交付玉玺,靖国国破。”

  “为什么?”白秉臣很是不解,君臣相待能如鱼得水的本就少见,只有疑心之下叛君的将领,哪有忠志之中反咬一口的臣子?

  他又追问道:“大军到靖国皇都时,丁铖就无半点反抗吗?”

  “白成泽亲自进城劝降,满朝文武皆言处死他以正君名,丁铖未允,依他所言,出城投降。靖国是穆德帝攻打国家中最快归顺的,也是唯一一个兵不见血,死伤为零的。”

  听出白建业话中有所指向,白秉臣迟疑道:“父亲的意思是,白成泽是为了保全一国百姓,才不战而降?”

  “彼时穆德帝已攻下四国,战争惨烈,十不存一。况且,根据靖国当年情势与兵力,和穆德帝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古皆言,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披挂上马易,解鞍屈膝难。白成泽冒死选择此径,将大好山河拱手于人,已沦为千古罪人。举一国之兵抵御外敌,放一身权势投诚外敌,二者行径,难言对错,只是所忠之事不同,前者忠国,后者忠人。”

  白建业看向白秉臣,目光微动,问道:“若你为白成泽,心中忠义,是忠国还是忠人?”

  这轻轻一问,却似叩击白秉臣的心门,让他为之一颤,隐约感到有什么想法破土而出,却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白建业没有等他答案,继续道:“丁铖交付玉玺后,穆德帝封其为侯,封地濮阳,封白成泽为将,欲收其为羽翼。白成泽知穆德帝心性狠绝,执意要送丁铖入封地后再回朝拜将,果然在途中,穆德帝派人伏击,欲击杀丁铖。白成泽护住丁铖,举兵抵抗,盘踞关口三月不退,逼迫穆德帝退让。权衡利弊下,穆德帝不愿在此处耗费太多兵力,选择退让,放丁铖入封地。”

  “经此降而复叛,穆德帝感念白成泽忠勇,又忌惮其忠勇,不知该如何安置。辅帝阁先生献计,命白成泽守旌州雁子关,雁子关内就是丁铖的濮阳封地,念其对旧主之情,定会誓死守护黎国北防。果然,丁铖百岁无疾而终,白成泽守边防未败,直到丁铖逝世后第二年,方长辞世间。”

  白建业言及此处,才伸手抚摸着那枚玉扳指,道:“当年白成泽护丁铖入关,分别之际,丁铖褪下手上玉扳指,赠与白成泽,眼中含泪,言:"我生来不是雄主,可君却是自古难见的贤臣。是我拖累,致使君反复奔劳,谋靖国大计。雁子关一别,此生恐再难相见,念及往昔,五内茫然,心有惶惶,恐负君之忠义。特赠扳指,谢君护我十二载,就此别过,天涯路远,万望珍重。"”

  “白成泽回道:"十二载君心未疑,臣蒙此殊荣,古往今来,莫有前人,更无后者。怎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恩德。"”

  随着白建业低沉的声音补全白家族谱上的这句残言,白秉臣似乎能隔空看见,城墙之上,君臣二人依依惜别的场景,十二载朝堂相对,君臣一场,都寄托在这枚玉扳指上,两人相对作揖,终是站在同高处,行了一个平礼。

  白成泽站在城墙上,看着丁铖在兵士的簇拥下纵马离开,像极了多少次金銮殿上自己接过虎符,丁铖领着文武百官,送自己出征时的样子。

  无数次,这个不谙权谋、纯粹地将一片江山交付在他手上的皇帝,送走他的背影。而这一次,白成泽看着这个帝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在他的眼际里,才转过身来,握紧手中的长枪。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愿以手中长枪,护我靖国主君最后一程。

  白秉臣的目光再次投到这枚玉扳指上,眼中情绪早就大不相同。

  “白成泽大限将至,立下规矩,为保白家延绵,免受忌惮,白家男子习文,不专武事;为免白家兵法武功失传,白家女子习武,自此百年,皆遵从先祖遗志,未敢忘矣。”

  白建业的目光重新聚集最高处的那个牌位,那是块无字牌位,白秉臣也曾问过自家先祖是何人,可白建业从未回答过。就在今日,他将昔日闭口不谈的过往一一道出,倒像是时间紧急,隐隐有托付之意。

  “于国,先祖护得靖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于君,先祖护得旧日国君百年安康,于家,先祖护得白家绵延至今。聊此一生,白成泽的忠义家国已经做到极致,无人可出其右。唯一遗憾的是,他放任自己的名字在史书中践踏,独自承受不忠旧主,不敬新君,身为靖国大将不战而降,身为黎国之臣又降而复叛的污名。”

  “也正是如此,白家有此旧名在册,从未受到黎国君主的重用。这也是为何你说自己在学堂之中,屡受排挤的原因。在他们这些世家的眼中,我们根本算不上黎国之民,即便已过百年。”

  平都中有开设给朝堂子弟读书的学堂,白秉臣自旌州到平都就入学研读,可是学堂中的人对他要么避之不及,要么对他满含讥讽。白秉臣原本以为,这是由于自己和他们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没了幼时情分,总会有排外的生疏感,哪里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不过他可不觉得那些学中子弟会对这段往事了解地这样透彻,多半是他们在朝为官的父亲叮嘱过,叫他们不要和自己来往过密。

  白成泽到底是怎样的权谋智计、骁勇无双,可以在穆德帝的眼皮底下护住旧主一世,还能让之后的国君都对白家后人有所忌惮,不敢重用。

  忆其此处,白秉臣不由流露出钦佩的目光来,被白建业看在眼中,心下宽慰。

  他怕这个没有进入过官场的孩子,会因为知道白家先祖之事,心生不满。可见他当下神情,白建业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白白地说了许久。

  从这段往事抽身出来,白秉臣的心却难以平复,他从未和父亲深谈过,没有想到这次原本由质问开头的事件,竟让他无意间贴近父亲的心思几分。

  “所以,父亲同我讲谈如此之多,和苍山之事又有何关联?”白秉臣忍不住开口,问出这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有着背叛旧底在的家族,再次做出背叛之事,是不是更容易让别人天然就信上几分?”白建业转过头,看着白秉臣,目光灼灼,反问道。

  “什么?”

  白秉臣还未反应过来,白建业就继续道:“辅帝阁执政已久,在黎国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原本我和你几位叔伯并不信鬼神之说,认为辅帝阁代代辅政之说只是有心之人在背后玩弄权术的把戏,因此筹谋了这场兵变,意欲举兵苍山,正法卫洮,结束辅帝阁长达三百多年对黎国朝堂的把控,还政于君,怎料是我们莽撞,未探明究竟。”

  说到此处,白建业紧锁眉头,没了半点往日的从容镇定,似是陷在深深的自责中。

  “就在发兵前夜,梅兄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我们计划攻打的路线和兵力,事无巨细,分毫不差。”白建业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参与此事的亲兵本就是各家的心腹,却在这紧要关头出了泄露之事,我们始料未及。而且那封信上的字迹,是卫洮的。我们这才知晓,辅帝阁一定有着一双盯住朝臣的眼睛,潜伏在暗处,时刻注视着朝堂变动,在没有找出这双眼睛前,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暴露在辅帝阁的眼皮下。”

  “可我们知道得太晚了,从那刻起,我们未发兵而败,卫洮知晓我们的谋划,不管实施与否,都不过放过我们。他肯来信只是因为他高傲的性子,享受我们在最后关头的惶恐不安。几乎只是一瞬,我和几位兄长对了一下眼神,便已知彼此对方心中所想。兵变如旧,而我借此机会在卫洮之前向陛下状告此事,撇清白家关系,以待来时。”

  连续的几个转变让白秉臣听得愣在当地。

  “白家本就有着背叛的先例,我这些年来汲汲营营,也像极了为官位不择手段的人。我们之中,又只有白家没有参与其中的兵力,更容易撇清。”

  打断他的话,白秉臣忍不住插话道:“可即便如此,此计并不周全,陛下大可全部处死,不留白家。”

  “所以我们赌的就是卫洮的自负,观其行事,他在朝多年,为保清名,许多事都是通过陛下的口中提出。这件事,他虽有我们的把柄,可以直接面呈陛下,可我们赌他更愿意让一个自己以为能拿捏住的人出来替他状告此事,这个人最好还是身处谋逆之事,说出的话,拿出的证据可信。可又没有什么实权,即便借着状告谋逆一事,也不会对他产生威胁,仍然是他掌中之物。这样的人选,白家恰好可以担任。因此我们赌他不会向白家下手。”

  “这是我们在绝境中,置己于死地的最后的办法。总要有人活着,活着去查清辅帝阁背后的事,活着去背负,去完成未竟之事。”白建业罕见地伸手摸了摸白秉臣的脑袋,眼中隐隐有湿润。

  “这些事情,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可行至此处,再难有退路。今夜过后,白家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帝王猜忌、试探,同僚不屑和鄙夷,都会接踵而至。可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与梅家、柳家、钱家割席,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他们都不再是你的叔伯,你的挚友,而是谋逆反臣,明白了吗?”

  紧紧按住双肩的手,像是一个重担,又是一份嘱托,压在了白秉臣的身上,他看见父亲眼中的泪光,也听见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