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饲养人鱼的三步法【完结】>第47章 可怎么等也等不到他回来

  下午,任雀在东房榻上看书,他翻过一页美食图谱,余光扫到窗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日头干热,瓦上晴朗,任雀垂下眸,悄悄隐藏自己的气息。

  笑面虎玩具在桌上震了震,发出地动一样的细小嗡鸣,屋外的家伙一顿,在一阵悉悉索索后,黝黑的瘦小影子映在窗户纸上。

  芸黄的虚影呈现,她刚要开口说话,劝屋外的小东西不要进来,就被任雀的眼风剜出一身汗。

  任雀敛眸,手指微曲,敲了敲桌面,声音很轻:“他过来找死?”

  “可能只是走错门了吧。”芸黄笑得悄无声息,说话底气不足。

  正说着呢,门外的小东西发出一连串稚嫩的欢快声音,窗户纸上的黝黑影块随声音动起来,紧接着,一只小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叩叩叩——叩——叩叩叩——

  仿佛约定好了似的,节奏感和韵律暗藏玄机,任雀一言不发地盯住芸黄,脸上不满表露无疑。

  无声对峙的尴尬中,气氛仿若凝结成霜,任雀锐利的眼神像箭,让芸黄如芒在背。她正想着用什么好办法能把楚虞打发走,突然见任雀把书摊在桌上,懒散地拄着下巴吩咐。

  “让他进来。”

  芸黄捏了一把冷汗,轻念咒语,一团小鱼形状的火焰从她身边飞出去,穿过坚硬厚重的墙体,引得外面那东西雀跃的欢呼。

  任雀摘掉梵袍上掉落的坚果碎屑,面无表情地见门开一小条缝隙。

  那东西的动作没有任雀想象中灵活,晕着暗光的正厅里被一条璀璨的光带铺砌,先伸进来的是一截光彩亮丽的尾巴,它熟练地倚住门,随着低而细软的叫声,门把手出探进来半张贼头贼脑的脸。

  进门左侧有半扇屏风,金丝木做骨,画中生长着一棵苍劲树木。从楚虞的方向看不到榻上的任雀,他一眼瞄到芸黄,尾巴一甩,乐颠颠地滑进屋子。

  “呜呜!”

  任雀的视线随着屏风上的娇俏影子流转,耳边是从未有过的年幼人鱼的叫声。他在书本上学过人鱼音律婉转,但头次听见,实属惊讶。

  影子和屏风融合在一起,先出来的是一块装满糕点的托盘,五小碟甜食精致漂亮,而后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张满是兴奋和年少窃喜的脸转向榻上的任雀,叫声蓦地被掐死在喉咙里。

  “呜!”

  楚虞的表情换上惊恐,他手一撒,连糕点也不管了,扭头撞倒屏风就往外逃,眼看着要到门口,忽地一阵梵风从外面吹来,门哐地关上。

  砰——

  某种软体动物撞在门上的闷响震耳欲聋,任雀召风托起盘子,一一把糕点碟摆在桌子上,随手拿了一块绿豆糕来抿。

  低低的可怜呜咽愈发响亮,门口那条滑溜溜的泥鳅趴在倒塌的屏风上,双手捂紧被撞疼的额头,磨蹭半天不敢移动。

  任雀对这场闹剧冷眼旁观,过了不久,房间的主人对哭声不耐烦了,银色锁链从榻上探出,把噪音制造者五花大绑捆起来,咻地甩在任雀面前的地上。

  “嗷呜——”

  楚虞手和尾巴都被绑着,只能用最基础的地面弹动控制方向,他眼尾和鼻尖都红红的,像被欺负过一样,嘴里含着半截尾巴尖,弱小可怜无助地暴露在任雀审度的目光下。

  “闯别人房间有意思吗?”

  任雀坐在窄榻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尘埃,在阳光下如海底缓慢移动的精灵。他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俯身,直视着楚虞的眼睛。

  楚虞听不懂任雀的话,但本能驱使他摆出顺从的姿态,他垂下眸子,尽力不在神态上忤逆任雀,实际胆战心惊。

  真不懂这么一条闹事的鱼,南若怎么有耐心养着,倒不如扔进洛海的夹缝深渊里自生自灭好了。

  外头阳光明媚,屋里寒冰九尺,任雀继续翻着自己手里的美食图鉴,随手拿一块糕点来吃,动作一派富家公子的潇洒劲儿。等他吃完第二盘,心血来潮抬了次头,发现楚虞正泪眼朦胧地瞅着他。

  “腌鱼眼……”任雀挑眉,用最平缓的语调道。

  楚虞瞳孔急速收缩成菱形,他阖了眸子,哭哭啼啼发出幼小生物惨遭压迫的啜泣。

  有了前车之鉴,任雀就开始刻意观察楚虞。

  楚虞无论从年龄还是体格来讲,都完全符合年幼人鱼的标准,这个年纪的人鱼智商趋近于锅里闷的小螃蟹,除了脾气硬点没有半分优点——哦,似乎还能吃。

  关于南若为什么不肯上报楚虞的身份,任雀有过许多猜想,唯一比较靠谱的就是楚虞的来历。

  当初南若收留任雀长达十几年后才将他的身份上报监管者总部,因为当时任雀的仇家是监管者境内势力猖獗的梵鸟猎人,直到陆种非法猎人被逮捕大半后,南若才公开任雀的身份。

  难道这次也是相同情况,又或者说,这条鱼是南若从监管者高层手里抢下来的?

  楚虞,相比于其他人鱼来说,额外嘴馋。

  任雀思索着,掰了一半凤梨酥来吃,金黄果肉丝缕不断,还没等入口,楚虞就小心翼翼扭过头,继续他那盘命途多舛的糕点。

  人鱼嗓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叹和悲鸣,他用脸蛋贴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绝望地看着他宝贝了一上午都没敢吃的凤梨酥,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媳妇。

  “楚虞,想不想吃这个?”

  任雀把自己看的美食绘本扔到地上,书页随掀起的气流翻滚,哗啦声响后,落在一张栩栩如生的图片上。

  楚虞投去宁死不屈的眼神,上面大段文字犹如天书,但当他看见那张汽水和糕点的组合图时,代表快乐小鱼的尾巴尖轻轻摇晃起来。

  浮世回廊东边有一艘只能容纳六位客人的大型乌篷船,船头如狐狸头,店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狐狸精,走南闯北许久,最后定居在浮世回廊,经营着一家梅子甜水铺。

  雪绵糯米做馅,文火熬梅子糖做盘底糖色,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配以冰沙梅子汽水,多次登顶浮世回廊第一值得吃的甜水榜单。

  香味几乎要从图片中溢出来,楚虞眼睛直了,嘴唇一张,露出小半截尖锐的牙。

  鲨鱼牙?

  任雀眼睛尖,他略微直起身,突然道:“只要你听话,我就带你去吃,怎么样?”

  楚虞吞下马上要漏出来的口水,凭借自己比豆腐渣还烂的听力,重重点了点头。

  洛神府浮在洛海上,在后院外三海里有一个人工小岛,曾搭一处雅致的戏台子,现今已荒废多年。任雀带楚虞渡海上岸,森冷的海竹在蜿蜒小路两旁肆意生长,墨色竹茎和叶子宽大,密密麻麻累积在一起,将广阔天光层层封锁。

  小路阴森,荒冢般的戏台与林叶掩映处露着一角,木门垮塌,三层四方台楼也缺了一角。砖瓦腐败,杂草丛生的地上透着潮湿气味,那里很静,也许是在海中央,连平时能听见的鸟叫也没有。

  “楚虞,想吃梅子糕点吗?”

  任雀立在萧瑟空旷的场内,转头用森然目光睨着楚虞。

  小鱼跟在他身后,视线纯粹又带有水光,他郑重点头,时不时发出快乐的叫声。

  任雀勾起唇,指向身后荒废的戏台子。

  “好,你在那里等我,我给你一朵花,从你扯掉第一枚花瓣开始计算,等花瓣尽落,我就会带着糕点来找你。”

  说着,他手里变出一朵蓝玫瑰。

  楚虞仰头盯着任雀,那毫不遮掩的憧憬与信任让任雀一怔,小鱼叼着任雀手里的玫瑰花,唇在他指尖擦了一下。

  在任雀的目光中,楚虞飞速跳过一丛丛荒败凄寒的杂草,那带着海水潮气与冷意的荒台年久失修,楚虞跳上去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衬得里头鬼气森森。

  可那朵散着荧光的蓝玫瑰在楚虞唇间幽幽绽放,剔透而饱含期待的眸子如温柔绸缎,拂过花的茎叶。楚虞晃着尾巴,光华流转的色彩让浓黑色调下的戏台焕发生机,他认真地摘下一片花瓣,蓝色飞散的光点像森间萤火虫。

  “呜!”

  楚虞抬眼,软软地叫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任雀快去快回。

  花瓣扯完后,你一定要带着我的糕点回来。

  任雀的梵袍染着寒意,浮世回廊的夜晚悄然而至,被绯红火焰吞没的天际一望无边。耳边竹林喧嚣的声响已经远去,连同人鱼稚嫩直白的叫声,消散在流云之下。

  洛神府的夜晚又要降温了,空气里有浓重的潮湿水汽,风向不对,恐怕暴雨将至。

  任雀走进院子里,发觉梨花树上坐着一个窈窕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给他灵媒花?”

  芸黄仍旧没有实体,连灵气都无比微弱的魂此刻却显出实质的不满,她蹙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进门的任雀。

  任雀瞥了她一眼,没有责怪和恼怒,只是平静的冷淡——事不关己又毫不愧疚的冷淡。

  “你给他的花,他到死也不可能把花瓣扯完。”这次,芸黄的声音里有了失望和愤怒。

  那不是蓝玫瑰,而是灵媒花。

  灵媒花,一种生长在幽灵森林的植物,在万妖沼泽中被奉为宝物,叶片消失后将回归天地尘埃,灵媒的花蕊收集故去的魂灵,重新生长为年幼的花瓣,以此代代相传。

  任雀就没想去买梅子糕点,也没想过接楚虞回来。

  “我只是惩罚他不守规矩。”

  任雀踏进院子,连解释都不肯说明白。

  “今天是他的生日!”芸黄扶着树干,愤怒地强调。

  任雀垂下眸子,没回答这个问题。

  生日又如何?他生日那天,南若还不是远赴边境,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如今一条鱼过生日,所有人就宠着护着,洗手做羹汤的、平时不发火的也对他怒目相向。

  明明,只是一条来历不明的鱼而已。

  主厅的门突然开了,任雀被打断那些张牙舞爪的怨念,抬眸定格在南若焦急的脸上。

  银锁甲、红缨枪、腰间别着监管者令牌,枪尖寒芒洗练,她从台阶上跳下来,利索地绑起长发,走路带风。

  “你去哪?”任雀一怔,连忙问道。

  “森许县百里外的冰川发生震动,监管者传信有疑似霜凌之妖越过警戒线,我和尾生现在带人开赴战场,或许要很久才能回来。”南若歉然一笑,朝东房看了一眼,又道:

  “我找了一圈没见楚虞,可惜今天不能陪他过生日了。”

  南若手上套着一圈软甲,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倏尔又拍了拍任雀的肩膀。

  “任雀,我给楚虞的礼物在羲嘉手里,她人在五竹塘,能替我去拿给楚虞吗?”

  许是南若的态度过分坦荡,连任雀眸里的阴霾和嫌恶都能过滤,她露出漂亮的酒窝,收了手,背上长枪的利刃耀眼。

  庄严古朴的宅子,洛神府的家旗高悬在梨花树最高的枝子上,海浪纹路奔涌,对污垢与恶意绝不隐藏。

  南若回头,轻轻朝任雀眨了眨眼睛。

  任雀正去五竹塘的路上,浮世回廊就下雨了。

  雨点如瀑,从黑沉的天空倾泻而下,雷鸣电闪劈开厚重愁云,高耸的十二钟在一闪即逝的白光里矗立。街上无人,任雀撑伞往回走,手里提着一个防水袋子,悠闲的仿佛茶楼里听雨的公子。

  整座城市都浸没在骤雨中,连呼吸进身体的空气都粘腻咸湿,干爽的梵袍印上绽开的水花。任雀压着眸子,不顾泥水沾身,只慢慢朝家走。

  袋子里的东西不沉,随任雀走动还会发出古怪的声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或许打开就能知道……

  任雀这么想着,眸子一抬,他已经站在一片池塘前。

  连绵不绝的雨砸破平静的湖面,每一处都有愤怒的烙印,那些听天由命的浮萍左右摇摆,像小船一样颠簸在不大的池塘里。水是黑沉的,深不见底,连任雀自己的影子都映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把提着袋子的胳膊抬平,伸向湖面,指尖一根根松开。袋子悬在空中,直到那脆弱的挂绳死命扒住任雀最后一根弯曲的手指,袋子里的东西向下一巅,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暴雨掩盖了它的呼救,池塘撕扯着要它与深渊一同坠落。

  扔了就好了,任雀想。

  只要把所有碍事的东西都扔了,只要确保不会再出现,就不会有人分走他应得的东西。

  任雀闭上眼睛,松开手,袋子向池塘落下。

  一切像被慢动作拆分,包括雨点落下的痕迹,浮萍被冲刷后的运动轨迹,街道砖缝中棕色的泥泞,鲤鱼在涟漪下游动的身影和……

  那轻轻摆动的一尾鳞。

  那枯燥乏味,平庸至极,不如该死的小东西一半好看的,一尾鱼鳞。

  “服了。”

  任雀睁眼,锁链迅如疾风,在暴雨中勾住即将落进池塘的袋子。他手臂一收,袋子重回掌中,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宣泄了太多怒气。

  明天,他一定会煮了那条鱼炖汤。

  半个时辰后,任雀走回洛神府,他一路上想了各种事,望着这天的大雨,心道楚虞应该不会笨到不回家。他走进院子,看着灯火寂灭,芸黄坐在房檐下鼓着嘴瞪他,才察觉有什么不对。

  “他还没回来?”

  “没看见,可能是死在外面了吧。”芸黄毫不掩饰地啐了任雀一口。

  任雀脸色一变,在心里骂了好几遍楚虞是条痴呆鱼。

  他上了戏台的岛,汹涌海浪一遍遍试图吞没小岛,那些海竹在狂风里嘶吼咆哮。海上比城里更可怖,自然的惩戒在空旷的海域额外勇猛,任雀的衣服湿透了,他没法打伞,沿着泥泞的路走到戏台附近,被暴雨中的蓝光夺走目光。

  野岛荒台,废弃木梁拼命守护断壁残垣,雨水在杂草丛生的泥泞地面积起一层洼。楚虞紧紧抱着柱子,飞散的蓝色荧光未曾停歇,它一片一片落下,又循环往复着生命的永恒。

  他执拗着,浑身湿透了,头发贴着脸颊,身体艰难地倚靠在一旁,又用右手盖住花的上方,让它免受雨淋。

  一片,一片,守着这座将倾的台子。

  可是花瓣怎么扯也扯不完,他怎么等也等不到任雀回来。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呜呜,我更,我更,我都更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