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是小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 从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到府内处处的金玉屏风、摆设,无一不透露着浓浓的富贵气息。

  中年男子引姜朔下了轿,开口:“江郎中, 你唤我张管家就成。”

  张管家信心满满, 故意带着姜朔二人走了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 把金府的阔气都展现出来, 准备等着姜朔惊讶出声询问他。

  但他一直待着姜朔和尹隋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别说姜朔有什么反应,就连他身后那黑衣少年,都眸色冷淡, 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奇了。张管家心想,先前明明打听过,江氏医堂就是个没钱的小医馆,这两人怎么进了府……毫无反应的?

  张管家只好停下脚步, 手一伸, 对着不远处摆在廊下的一株半人多高的红珊瑚道:“这是咱家老爷特意托人从南海打捞出来, 又请有名的琢玉高手细细雕刻而成,名‘红云当头’……”

  “哦, ”尹隋扫了一眼, 道, “不值钱。”

  张管家脸都憋红了:“你这不识货的, 不要乱讲!”

  “这是用牛骨染色而成的假珊瑚, 自然不值钱。”姜朔忽然开了口,语气平静道:“他没有说错。金爷究竟住在何处?不是说急病需要看诊吗?”

  张管家沉默了一下,讪讪笑道:“金爷可能正在梳洗, 让我先带江郎中逛逛。见江郎中这样的人物, 自然不能够蓬头垢面的……”

  “……”姜朔看向他, 略有些无语:“你们金爷不是中风了吗?这样贸然洗浴,易加剧病的严重程度。”

  张管家:“……那请您这边走。”

  尹隋在后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下几步路过后,姜朔二人就来到了金爷住的主屋,一进房险些被满屋摆放的金器亮瞎了眼。

  那四十有余的金爷横躺在一张挂金坠玉的紫檀木榻上,身穿一件暗黄色外衣,上面绣满了金线牡丹,一旁则有两个貌美侍女在给他捶腿。

  金爷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以示自己重病缠身,难以起床。

  张管家作揖道:“江郎中,你看,咱家老爷已病得这样重了,你要不稍微走近点,先给他诊诊脉?”

  姜朔遥遥往榻上瞥了一眼,就道:“你们金爷……身体好得很。”

  张管家脸上陪着笑,却挡在姜朔要出门的方向上,说:“江郎中,我们都知道你医术高明,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怎么看得出来病呢?还是请上前吧。”

  两个貌美侍女一声不吭搬出张凳子,放在金爷榻前,紧挨着他垂落的满是褶子的手。

  姜朔顿了顿,索性走过去,在金爷榻前坐下。

  金爷睁着双眯眯眼,一边“啊啊”装病,一边贪婪地上下打量姜朔的身形,又着重在那轻纱层叠的帷帽上停了一瞬。

  紧接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抓姜朔的腕,不料才抬起两根手指,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般,竟连手都抬不起来。

  金爷愣了愣,惊惧地睁圆小眼睛——他的舌头!舌头也不能动了!

  姜朔给榻上这金爷施了个定身术,敷衍地在榻前坐了一坐,就起身对张管家道:“你家金爷这病太重太离奇,恕我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张管家皱眉:“怎地如此说,我家老爷其实也……病得不算太重,还是能稍微说两句话的,是吧,金爷?”

  金爷如死尸般躺在榻上,与张管家大眼瞪小眼。

  张管家:“……”

  姜朔转过身,语气温和:“金爷,您也觉着,还是请过另一家大夫过来更好吧?”

  金爷:“……”

  张管家也懵了。

  这和商量好的,不太一样啊?

  张管家虽然不明何意,但收到榻上金爷要杀人般的目光,还是下意识挡在姜朔跟前,说:“江郎中,你就再看看吧,开两副药也行。”

  姜朔站着没动。

  开药?若是之后金爷吃出了“毛病”,岂不是极大的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尹隋突然很轻地哼笑了声,说:“我来给他把把脉吧。”

  张管家要阻止,尹隋却不由分说地在凳子上坐下,毫不嫌弃地抓起金爷的手,装模作样把了半天脉,说:“没救了。”

  张管家大怒:“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闻见房间里弥漫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

  尹隋施施然起身,对他指指榻上的金爷,神色无辜又无奈:“他真的病很重了。”

  张管家与旁人一同看去,见片刻前还能用眼神暗示下人的金爷此刻目光浑浊失焦,口涎流到了枕头上,掀开被子一看,众人不禁都捂住鼻子。

  竟真是中风了。

  张管家扑到榻上,大喊:“爷啊!”

  姜朔带着尹隋趁乱出了金府,才曲指轻敲了敲少年的头,开口:“你做了什么?”

  尹隋不以为然:“掐了他几个穴道,让他神智不清两天而已。”

  “这人要是敢再来找你麻烦,”少年沉沉道,“可不就是神智不清几天的问题了。”

  *

  姜朔与尹隋回医馆的路上,想着反正今日也被迫闭馆了,于是便寻了家酒楼用午膳,又去看了几处新戏,回到医馆时已是傍晚时分。

  姜朔走到小街尽头,发现自家医馆前边站着两个人,有些意外。

  是要来看诊的病人?

  但等他走近些许,就停下了脚步。连带着身边的尹隋,脸色都变了一变。

  医馆前边的人,是祈凤和于普。

  两人均穿着普通的月白色衣袍,与寻常的年轻公子没什么两样,看见姜朔回来,眼睛都亮了一亮。

  然而等看见姜朔旁边的尹隋时,脸色又变得难以形容起来。

  “这是什么表情?”尹隋看这两个人不顺眼,不客气道:“见本尊还活着,心里不痛快?”

  于普率先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

  祈凤则定定盯了少年许久,才低声开口:“我们确实没料到你还活着。”

  那日,祈凤一直留在玄极门地下,与其他十数位弟子为除魔大阵注入灵力,因此并未与尹隋见过面。

  至于之后在他人口中听闻尹隋最后的举动,既惊异又怀疑,十分不愿相信这魔修竟肯耗费灵核来救与他毫不相干的其余弟子。

  “不过也是……”祈凤又说:“若你不在,师娘又何必——”

  “谁是你们的师娘?”尹隋懒洋洋打断他的话,径直从祈凤二人身前走过,一手推开医馆的门,侧过脸似笑非笑道:“本尊可不想当你们的师尊,看了就烦人。”

  祈凤:“你……”

  尹隋推门进了医馆。

  于普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姜朔:“师……你们?”

  姜朔朝他们二人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淡淡:“你们既已寻到了这里来,不是早应打听清楚吗?”

  祈凤和于普都齐齐沉默下来。

  姜朔动手将医馆里断裂的长桌丢到外头,临时换了一套略显陈旧的方桌,又摆了两个凳子,对门口傻站的两个人道:“进来坐吧。”

  祈凤坐下后,上下观察一番这间狭小昏暗的医馆,皱眉看了看摇摇晃晃的方桌,对姜朔沏茶的那套简陋的茶具更是难以接受,开口说:“师娘你……何苦待在这种地方。”

  姜朔觉着他问得有些好笑,不禁道:“这里怎么了?”

  祈凤一下子也答不上来,只是说:“颇为清苦。”

  姜朔随意点点头,并不在意:“刮风不塌下雨不漏,不过就是简单了些许而已。”

  祈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出声:“师娘,我们想……接你回九华。”

  姜朔也懒得再纠正他的称呼问题:“为何?”

  于普接过话头:“东衍仙尊……闭关已有几年,门派中长老有几位也陆续出走无踪,如今九华……无人主持掌门一职,大不如从前了。”

  姜朔沉默半晌,开口:“我并无合适的身份,也没有相应的能力。你们在九华多年,对门派上下应比我更熟悉,若是无人接管门派要务,你们大可自荐。”

  祈凤和于普见劝不动姜朔,一时也有些无措。

  但很快,祈凤灵敏地听见这小医馆内室里有另一人的呼吸声,心念一转,起了另一个话头:“尹……于韫最近如何?”

  姜朔不解何意。

  正在内室偷听的尹隋一顿,感觉不太妙。

  祈凤说:“我听闻于韫……咳,师弟,灵核消散,身体也比之曾经更虚弱,九华门派内有许多灵丹妙药,可以助他修复创伤。”

  尹隋在内室听得火起,祈凤这人最爱说些骗人的鬼话,什么灵丹妙药,若是自己真跟着姜朔回了九华,祈凤不给他喂毒药都算是隐忍了。

  思及此处,尹隋“砰”地把内室门打开,大踏步走到外堂,迎着几人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在方桌一侧坐下。

  “本尊不稀罕你们九华的灵丹妙药。”尹隋瞪着祈凤道。

  祈凤淡定地喝了口茶,假作不经意地说:“其实请师娘回九华也并非我与于普两个人的意思,师娘可还记得萧尘?”

  姜朔还没怎么样,尹隋先不快地挑起了眉。

  祈凤若无其事道:“萧尘不愧为九华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天才,自仙尊闭关后,他便勤学苦练,不敢懈怠一日。如今恰好是第三年,他已快要步入筑基后期了。”

  “如此天资,九华百年难出其一。”祈凤说:“萧尘至今未拜师,若师娘能回九华指导他一二,他或许会进益更大。”

  尹隋:“……”

  医馆中的空气仿佛沉寂了一下。

  萧尘曾经差点拜姜朔为师,这件事是尹隋的心病,如今陡然又听人提起,目光立时冷了下来。

  但他还没说什么,姜朔就先开了口,淡淡道:“祈凤,我与萧尘没有师徒缘分,此事不要再提。”

  没等祈凤再说话,姜朔又率先出声:“明日我与韫儿要起早,到郊外山上去采草药,如果没什么要事,你们两个还是早些回门派休息。”

  祈凤止了话头,意识到姜朔这是想送客了。

  “……是。”他低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晚,过些天,我们再来看你。”

  目送祈凤和于普离开医馆,尹隋仍坐在桌前,右手肘懒洋洋撑在桌面上,垂着的长睫遮掩了眸中神色,瞧上去依旧不太高兴。

  “晚上想吃什么?”姜朔问。

  虽然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尹隋在做饭,但今天非比寻常,小徒弟明显不愿意从凳子上挪开屁股,还得要人哄。

  尹隋一手托着下巴,掀起眼皮看了姜朔一眼,忽然道:“本尊现今看起来是不是很废物?”

  死里逃生后,灵核破碎,修为全无,当下比之普通人,也许只是多了几分力气而已。

  就连姜朔屡次被恶人纠缠,都没办法当场出手将他们通通打出去。

  尹隋心里很清楚,他是他,却又不是曾经的他。

  面对这样的自己,姜朔又是如何作想?

  少年另一手曲指在桌上敲来敲去,尽力装作不以为然,实则眉心微蹙,半点也掩不住紧张神色。

  姜朔叹了口气。

  “今日是要我哄上多少次呢?”他抬手,指尖轻轻从少年脸侧掠过,最后落在尹隋肩上。

  “倒是说说,”姜朔垂睫道,“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尹隋咬了一下唇,耳尖微红。

  ……若是三年前,他方才那副样子,肯定能骗得姜朔心软。但如今几年过去,姜朔或许是上当太多次,竟然也不吃这一套了。

  尹隋索性伸手揽住姜朔腰身,低声开口:“什么都不要。”

  姜朔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神色明显不信。

  少年将下巴抵在姜朔腰间,掀起眼睫说:“我就是难过。”

  姜朔摸摸小徒弟的脑袋,语气不解:“嗯?”

  尹隋嗓音失落:“那萧尘原本比不上我。但如今……我心有不甘。”

  姜朔思考了一下,安慰道:“你根基很好,等灵脉恢复之后,未必不能再次修炼成才。”

  “若是这辈子都无法再修炼呢?”尹隋不依不饶地追问。

  姜朔想了想,答:“那你只能每日上山采药,帮忙在医馆照顾病人,从我这里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尹隋:“……”

  姜朔见他神情奇怪,不禁好笑:“难不成想要偷懒度日?”

  尹隋把脸埋进姜朔腰间,闷闷不乐道:“我以为我还有些别的用处。”

  这下轮到姜朔挑眉:“什么用处?”

  尹隋说:“我力气大。”

  “正好上山劈柴。”姜朔答。

  尹隋冥思苦想,终于又斩钉截铁得出另一个结论:“我床上活好。”

  “……”姜朔沉默半天,在尹隋忍不住抬起泛红的脸去瞅他时,终于开口。

  “你好个屁。”姜朔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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