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隋第一次碰见那名为“宿殃”的东西, 是某次下山游历除妖回到门派后。

  彼时他修为尚浅,与修炼了几十年的妖兽斗法,受了不小的伤。从门派药堂领了伤药, 便独自回到房间里上药。

  尹隋所待的小门派弟子不多, 同辈的年轻人更是少, 他没什么朋友, 平日里修炼研习, 都是跟着师兄师姐们一同上课,与他那位名义上的师尊也缘分浅薄,时常数日也见不上一面。

  比如这日, 尹隋受伤回来,只有药堂分拣草药的外门弟子询问了伤势来由,而后再无半个人过问他这染了半身血的弟子服。

  尹隋盘腿坐在房间里,熟练地给自己上药, 缠上绷带。正在这时, 他忽然瞧见一缕浓稠如实质的黑雾从床榻底下钻了出来。

  “真可怜, ”黑雾竟能出人言,虽然声音尖尖细细的, 不太好听,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怎么没人来看看你?”

  尹隋眉头一皱, 警惕地攥住身旁的剑, 开口:“斩妖除魔受伤,是常有之事,何必小题大作?你是什么东西, 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黑雾瞧起来没什么威胁性, 它软绵绵盘在桌脚上, 又出声道:“你的门派根本不在乎你,也不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你为何一定要待在这里?”

  “……”

  回应它的,是尹隋干脆抬剑把它连同桌脚一起劈断。

  但黑雾并未因此而被除去,后来它又出现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每当尹隋修炼遇到瓶颈时、与其他弟子切磋落败时、被师尊训斥时、被背后议论身世时……黑雾便如鬼魅一般从角落钻出,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话。

  后来,门派里关于尹隋天煞灾星的预言莫名开始流传,据说是掌门到上界星机阁求卦象,却无意间发现了门派未来的祸害。

  怀疑、非议、排挤、敌视、畏惧……除了开始背负这些潮水般涌来的敌对情绪,尹隋日常修炼时也开始屡屡出岔子,最令其他弟子恐惧的一次,是尹隋出关时,眼眸里已然带上了鲜血般的猩红色。

  ——入魔的征兆。

  *

  “本尊曾斩除过它一次。”

  尹隋懒懒曲起一条腿,背倚在桃花树下,把多年前的思绪收回,道:“本尊步入大乘期二十七年后,实在无法忍受那东西的聒噪,便用碎魂诀加上困仙炉将它炼化了。”

  姜朔:“之后它就没有再出现了?”

  尹隋答:“至少在本尊被剑捅死之前,并未再见过它。重生后倒是又碰上了。”

  姜朔拧着眉沉思。

  尹隋将视线从不远处的雪兔圆尾巴上收回来,看向身旁的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姜朔思索时的模样极为动人,眉心很轻地蹙着,长睫低低垂着,眼尾平翘的弧度都落了下来,一手不自知地去捏自己的侧脸,瞧上去颇为可爱。

  “本尊曾试过数次,都不能彻底杀死它。”尹隋忽然开口,淡淡道:“你若是不喜那东西,本尊风想办法暂时封了它便是,无需烦恼。”

  姜朔一顿,颇有些无奈:“你难不成觉着,我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宿殃,才欲想办法除去它?”

  尹隋沉默了片刻,别开脸:“……本尊与它共处多年,它既伤不了本尊,何必在意。”

  “再者,本尊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修。”他又说。

  入魔早已成事实,即使有宿殃推波助澜的成分在,但尹隋如今寻思,也觉是自己心胸狭隘、太过偏执所致。

  他渴望能有更高的修为,想要凌驾于万人之上、再不受他人嘲讽和压制,他——

  “玄极门的秘境试炼,是宿殃用‘邝无极’身份举行的?”姜朔突然问。

  尹隋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应了一声。

  “若非宿殃集聚天下魔气,致使你数个时辰内便走火入魔。再用还魂术引渡魂魄,令你重回‘尹隋’体内……”

  姜朔语气平静道:“你如今还是九华的弟子于韫,该在准备九华开春的术法比试。”

  “你曾答应过,”他垂下睫,嗓音极淡,“等到桃花盛放之日,会做春桃糕给我尝尝。”

  尹隋心内压抑许久的痛意又倏然升起。

  “我……”姜朔顿了一瞬,才轻声继续道,“既恨它诱你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更恼你习以为常、自甘放弃。”

  尹隋心间一颤,几乎要失了言语。

  “我曾担有你的教导之责。”姜朔将树下的一堆古籍竹简整齐放好,起身开口:“宿殃一事,若你执意不愿过多理会,贪图它能给你带来的修炼助益,便当我今日的话未曾说过。”

  尹隋坐在原地许久,久到那只雪兔都好奇地跳过来,以为这人已经成了一棵树,遂胆大地蹦到魔修膝盖上,寻了个位置蜷缩起来,看样子是准备睡觉。

  “……”尹隋想直接抬手把它扫落下去,但不知为何,动手时却变成了用掌心托着雪兔的屁股,皱眉不耐烦地把它放在树根下。

  随后,他起身,走进屋内,一眼瞧见姜朔正站在书案前,把新一叠写好的白纸,整理好放在桌案右上角。

  尹隋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本尊是如何回来这里的?”

  姜朔淡淡答:“用了符咒。”

  魔修神情困惑:“哪里来的符?”

  姜朔:“。”

  尹隋突然又道:“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先前姜朔收拾古籍的时候,他就发现姜朔无意间露出的手腕上淤青未消,想必身上其余地方的伤势也没好全。

  “本尊魔气甚重,”尹隋垂着眼出声,“你没有修为自保,伤势更难痊愈。”

  “坐着。”魔修道:“本尊给你上药。”

  姜朔看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看上去颇为眼熟,不禁蹙眉问:“这不是九华的……”

  尹隋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本尊以前偷的,有什么问题?”

  姜朔:“……”

  药粉被装在小青瓷瓶里,颈窄肚圆,触手生温,品相不凡。而尹隋盯着药瓶看了一会儿,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朔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死而复生不久,身体上的腐伤还没好全,姜朔瞧见了,便命九华的人送一瓶伤药给他。

  那还是尹隋……头一次对他人起了杀意以外的心思。

  姜朔腕间的淤青虽没好全,但远不及脖颈处的伤势重。尹隋研究了一会儿那白皙颈间青青紫紫的咬痕、掐痕、以及更多不知由何而来的细碎划伤,陷入了沉默。

  “本尊灵核往上三寸,是灵流交错汇聚之处,也无魔气佑体。”

  姜朔忽觉身上一轻,凝滞许久的经脉重新舒络起来——是尹隋解开了他身上禁锢修为的法术。

  魔修墨黑色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一手紧攥着青瓷药瓶,低低道:“若再有这般事情,你取了剑,往本尊身上捅便是,死不了。”

  姜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轻抿着唇没说话。

  草草上过一遍伤药,尹隋把小药瓶收回乾坤袋里,正还要说点什么,倏然眉心一拧,神色沉了下来。

  “有人在玄极门山脚下破阵,”尹隋冷冷道,“本尊去会一会他们。”

  *

  玄极门山下,入门派必经的山口处,站着十几个人。

  为首的自然是东衍,多日闭关下来,他显然消瘦不少,但面容依旧如冰似霜,一双浅色的眸中不带任何波澜。

  “东衍仙尊,”一旁的萧尘快要沉不住气,开口道,“玄极门的防御阵法被那尹魔头动过,魔气深重,仅凭我们几个弟子,难以攻破阵法进入其内。还请仙尊出手相助!”

  东衍没有答话,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这少年。

  萧尘天资虽好,但此刻在东衍眼里,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即便性情较为稳重,快半个月下来,也开始焦躁不堪。

  东衍冷淡出声:“你觉得我们今日就要攻入玄极门?”

  萧尘紧攥着剑,完全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不然……我们为何站在这里?”

  东衍嗓音平平:“大战之前未探清对方实力,就贸然带人深入其中,即便侥幸未能全军覆没,也该伤亡惨重。”

  萧尘还是第一次听见东衍说这么长一句话,呆愣片刻之后,脸色胀红道:“弟子知晓,但姜仙君已被掳至玄极门多日,我们不救他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尘心头的这口气闷了许久。自他的拜师礼被那魔头突兀打断,又将姜朔掳走之后,萧尘就恨尹隋恨得牙痒,愤然想着冲上玄极门斩之而后快。

  但无论他和九华中其他弟子有多愤怒,东衍却如同没事人一般,甚至于还在前些日子向三界宣告与姜朔解除道侣关系……

  萧尘握紧手里的佩剑,眼神沉沉,一剑劈向玄极门设在山口的法阵。

  淡红色的法阵嗡鸣起来,萧尘听见一道细微的御剑破空之声,再抬眼时,竟惊喜地望见了日思夜想之人。

  “师尊!”萧尘冲上前去,对刚刚到来的姜朔喊。

  不紧不慢跟在姜朔身后的尹隋立时皱眉,冷声问:“谁是你师尊?”

  萧尘这才发现原来那魔头也出来了,眼神不善道:“姜朔是我师尊,你这魔修又是何人?”

  尹隋懒懒轻哼一声,神色嘲弄,嗤笑道:“拜师礼未成,也能算是师徒?姜朔日夜教导本尊半年有余,本尊还没拜师,哪轮得到你在这叫嚣。”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萧尘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休要污我师尊清誉!”

  他一口一个师尊,尹隋按捺在心底的杀意复又升起,血剑“朱”在剑鞘中争鸣作响,显然也受到了影响,急需杀戮的鲜血来平复那阵焦躁。

  但还没等尹隋有所动作,他搁在剑柄处的手忽被人轻轻拍了拍。

  姜朔低声道:“我来。”

  萧尘见姜朔走近,紧张起来,开口问道:“这魔头没有折磨你吧?”

  姜朔摇摇头,又说:“萧尘,我修为平庸,此时又被困在玄极门许久,那日的拜师礼未成,我也未与你缔结师徒灵契,难以再担起教导你之责。”

  “若你有心学习九华术法,欲在修炼一途上更上层楼,”姜朔顿了顿,语气平静道,“九华门内有诸多修为高于我的长者,你可以考虑拜他们为师。”

  萧尘全然怔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瞧见这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姜朔有些不忍去看,下意识别开了头,却被一旁的尹隋注意到。

  “师娘在看什么?”魔修压低嗓音,凑在姜朔跟前,盯着他阴阳怪气道:“不舍得?”

  姜朔算是发现了,在重生为魔修后,每当尹隋不高兴或者拈酸吃醋时,就爱怪里怪气地喊他师娘。

  “……我既应过你,自不会食言。”姜朔无奈:“只是看见萧尘这般模样……想起你从前罢了。”

  尹隋仍是不满意,他阴沉沉瞥了伤心的萧尘一眼,十分不高兴道:“本尊何时有过他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简直丢人至极。”

  姜朔:“……”

  作者有话要说:

  姜朔:上次你哭仿佛就在上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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