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隋和其他门派的弟子进入城池之时, 脸色像是比数九寒天的冰还要冷。

  有走在他身边的弟子无意间问:“欸,你们姜仙君呢?怎么不见了?”

  尹隋语气难听:“不知道。”

  那不知死活的人略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疑惑道:“他一个人能去哪?这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明摆着这座城池才是试炼关键啊……哎, 我还想和美人多同行一段时间呢。”

  尹隋忽然出声打断他:“你说什么?”

  “啊?”那弟子摸不着头脑:“我说姜仙君不和我们一起真可惜, 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刘……”

  刘姓弟子话还没说完, 腹内倏然间传来一阵寒意透骨的刺痛,后半句话硬生生变调成了嚎叫。

  “怎么了!”其他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有魔物袭击, 立时举起剑戒备。

  刘姓弟子的肚子痛了一刹那,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痛了。他脸上冷汗涔涔,半晌才愣愣道:“刚刚肚子疼……”

  “哧……”别人嘲笑他:“进秘境前吃多了吧,待会进城找个恭房蹲着去, 吓死个人。”

  经此一打岔, 刘姓弟子是完全不记得念叨姜朔了, 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摸自己的肚子,思索方才那阵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的痛楚来源何处。

  尹隋若无其事地绕过他步入城门, 左手始终捏着那枚不大的木制传音符, 既想下狠劲又不敢太过用力, 怕把那只脆弱的兔子捏碎了。

  “你, ”尹隋忽然停下脚步, 刘姓弟子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又听见他说,“待会如果碰见什么不好对付的魔物, 你用这个, ”

  尹隋拎起系着木兔子的细绳, 在刘姓弟子面前甩了甩,淡淡道:“用它和姜朔传音,就说我……说你快死了,让他进城来救你。”

  刘姓弟子简直莫名其妙,但无端被尹隋的气势压一头,犹豫着问:“为什么要我和姜仙君传音?”

  尹隋随口敷衍:“因为你叫得比较惨。”

  “……”刘姓弟子又不是傻子,哪里会被这种理由骗到,无语道:“你自己和他传音不就得了……”

  尹隋神色阴鸷下来,瞥了他一眼,轻飘飘问:“做还是不做?”

  刘姓弟子浑身一寒,已经在他无知无觉时侵入体内的魔气在经脉内翻腾游走,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白着一张脸,结巴道:“你、你……”

  尹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攥成拳,刘姓弟子就感到脑袋一痛又一空,思维变得凝滞起来:“知道了……”

  他僵硬指指尹隋腰侧的传音符,还保有一些本能反应:“你不把它给我吗?”

  尹隋一旋身,挡住他看木兔子的视线,冷哼道:“我的东西,要用的时候才会给你。”

  刘姓弟子:“。”

  *

  姜朔没有进城,而是绕着城池,从东南一角往前走去。

  途中,他又用玄极门发的玉牌尝试了一次传音,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玄极门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秘境中的人死活。

  姜朔收回玉牌,顺手将周身的防御法术加固了一遍,却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起初他以为这是秘境环境的缘故,毕竟那石妖谷位处何地,姜朔并不清楚,也许是个天然温度极低的地方。

  但如今姜朔发现,这刺骨的寒冷,或许是因为秘境中魔气充盈,寻常的修士难以抵挡,才会有不适反应。

  玄极门这招损人不利己,姜朔不禁沉思,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于韫……

  姜朔执剑的手紧了紧,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和无措。

  小徒弟身上发生了什么……自进入秘境以来,少年的性情和行为几乎是一点一点改变的,姜朔猜测与秘境内的魔气有关,却又更加不得其解。

  分明,于韫的脉象不像是魔气入体后虚弱无力的状况。

  姜朔有那么一刻,认为小徒弟被人夺舍了,或许夺舍的还是个无恶不作的魔修,但几次试探下来,少年除了性情大变,别的地方都很正常。

  姜朔抿唇,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

  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正处于思虑中的姜朔回过神来,昏暗之中不能全然看清障碍物,姜朔下意识弯下腰,用手里的灯笼往下照。

  朦胧的火光下,一张冻得变形的惨白人脸蓦然出现在姜朔脚下。

  “……”饶是已经见识过数种妖魔,姜朔依然被惊得一抖,灯笼在手上晃了一圈,光线明明暗暗映在发青的死人脸上,可怖至极。

  姜朔勉强稳住心神,似乎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男人的轻笑。

  “谁?”姜朔蹙眉回身望去,但黑暗中哪里看得见什么,再去细听,又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冷风声。

  “……”姜朔握紧佩剑,逐渐冷静下来,然而他绕过这具死尸往前走了几步,脚前赫然又出现了两具死状惨烈的冻尸!

  姜朔心生不妙,捏了个明火诀往前抛去,视线范围倏地变大,而一眼之下,姜朔惊骇不已。

  只见沿着城墙的护城河边,一路到右侧低矮的丛林里,都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成千上万的冻得发白的死尸,个个肢体扭曲,仰面露出的青灰色脸神色狰狞,说是如地狱般的场景也不为过。

  姜朔粗略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瞧,呼吸急促起来。

  没想到城池边上都是死尸……那城中呢?

  于韫和那些弟子一起,会不会有危险?

  这条城池边上的路被数以万计的死尸挡住,无法再前行,况且姜朔察觉到死尸堆中魔气更加浓郁,连手上的佩剑都在轻轻颤鸣。

  此地不宜久留。

  姜朔当断立断,转身就走,不料刚踏出几步,忽然清晰地听见左后方传来一声冷笑,有人懒洋洋道:“刚来就要走,真没意思。”

  姜朔霍然回头,平平举起剑,定神望去,前方十几米远的一棵低矮的树上,盘腿坐着个黑衣黑发的成年男子。

  夜色中视线朦胧,姜朔只能看见他极淡小麦色的皮肤,微微翘起的薄唇,斜飞剑眉下是一双晦沉如渊的猩红色眸子,身形懒散,也掩不住周身四溢的煞气。

  用世俗的言语形容他不免也太过庸俗,光这副皮囊,便是三界内难得一见的俊美出色。

  但他是一个魔修。

  姜朔脸色苍白,定定盯着这魔修的脸,直到对方莫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你是……”曾经在幻境中惊惧的记忆涌上心头,姜朔喃喃道:“尹隋?”

  男人没什么感情地轻笑了一下,跳下树道:“你也认识本尊?”

  ——是幻境法术凝成的人,还是真实存在的魔修?

  ……尹隋早就应该重生了,如果这就是那无恶不作的魔头本人呢?

  姜朔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尹隋”慢悠悠往他走近几步,看了看姜朔秀丽的脸,语气意味深长:“就这么怕我?”

  “本尊在这待了有几个时辰了,正好无聊。”魔修漫不经心地命令道:“既然你来了,那就陪我聊会天,可以考虑杀你的时候下手快点,不折腾你。”

  姜朔:“……”

  “尹隋”忽然又认真瞧了瞧他的脸,摸着下巴思索:“不过这么一个身娇体弱的美人,杀得太利索了也有点浪费……”

  他倏地伸手捏住姜朔下颔,左右打量片刻,低声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死法?”

  姜朔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清醒过来,深知面前这魔修的劣性,冷淡道:“我不想死。”

  “尹隋”勾起唇角,说:“那可由不得你。”

  “你最好不要想着跑。”魔修两指轻轻巧巧地从姜朔腕间点过,姜朔手上一酸,佩剑“当”地摔落在地。

  魔修摇摇头:“若是赶着来杀本尊的,这修为也太不够看。要落在朱冗他们手里,估计会让你生不如死。”

  姜朔没听清他说的是谁,也不想去问,沉默一会儿,开口:“你杀了整个城的人?”

  “尹隋”懒懒哼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承认还是不承认。

  姜朔垂在身侧的手轻颤,如果这是玄极门造的秘境,破境的关键在于除去尹隋这个魔头,难度也未免太高。

  但此时多想无益,姜朔压下心里的疑惑不安,瞥见不远处重叠的死尸,问:“这些人怎么不是死在城里面?”

  魔修觉得这美人话也太多了,但莫名的,他还算有几分耐心回答:“朱冗他们几个搬出来的,准备过了子时再全部碎成粉末,吸食灵力入体。”

  发现姜朔眉头紧蹙,魔修哧了一声道:“看本尊作甚?人又不是我弄死搬出来的,本尊可没有啃尸体的怪癖。”

  “就这么不禁吓……”魔修见姜朔脸上毫无血色,以为他是看了死人害怕,于是皱眉挥了挥手,语气嫌弃:“真要见了鬼,还不得厥过去。”

  不远处血海尸山的场面随着他轻描淡写的动作,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姜朔面前,恢复成寻常护城河的模样。

  “替你遮了,”魔修瞧起来还有几分得意,“不用谢本尊。”

  姜朔:“……”

  “尹隋”在附近找了个稍微平坦点的山坡地,一点不介意地席地而坐,对旁边的人扬扬下巴,淡声下令道:“坐下。”

  “哪个门派的?”魔修感兴趣地问:“消息收得倒挺快,不过他们不该派你这种经不起折腾的过来,好歹也送个能扛揍的。”

  姜朔目光落在远处一点上,默然片刻,回道:“九华。”

  魔修懒怠地掀起眼睫:“九华?东衍怎么不自己出来?”

  这个问题姜朔回答不上,只能沉默以对。

  魔修却仿佛感到很有趣,追问:“你是九华的什么人?修为不堪一击,九华这不是让你过来送死?”

  姜朔顿了顿,才出声:“……他们不知这里有谁。”

  魔修一手托腮,歪着头看他,在某个时候,姜朔忽然觉得他这副散漫悠闲的姿态很是眼熟。

  但一时半会,姜朔却想不起来在谁身上见过这副模样。

  “也是一群蠢货。”魔修下了定论,懒得再追究,换了个话题,说:“你怎么看上去不想杀我?”

  “……”姜朔愣了一下,不解地望向他。

  “尹隋”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姜朔片刻,那双暗沉似夜的眼眸里划过几道猩红之色,若有所思道:“奇怪。”

  姜朔更是疑惑:“奇怪什么?”

  魔修回过头去,语气冷淡:“本尊总觉得你面熟,但又从未见过你。”

  其实不止是面熟……

  有一种怪异的滋味在胸膛中蔓延,像是触到极为柔软的棉絮,整具身体都飘飘然的感觉。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是姜朔打破了安静:“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看着身边的魔修,拂开那层似曾相识感,这个“尹隋”好像也与世人口中传言的不太一样。

  魔修听见他的问话,感到好笑:“本尊在这里,不是为了杀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尹隋”的神色倏然变得阴沉起来,眼眸里的猩红色如墨入清水,顷刻间便越染越深,嗓音也渐渐狠戾:“你们正道修士,不早就以此为理由四处追杀魔修。本尊做了又如何,没有做又是如何?”

  魔修站起身,自上至下地俯视姜朔,目光中毫不掩饰杀意,与片刻前懒散的模样截然不同。

  姜朔察觉到他眼睛的变化,也发现“尹隋”现下的状态不太对劲。

  但还没等他想出对策,不远处忽然响起几声破空声,魔修眉心拧起,暂时放过了姜朔,转身看去。

  最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性魔修,鲜红的唇,暴露的衣着,眼神妩媚又勾人,瞧见姜朔,首先笑起来:“哟,有贵客。”

  她身后跟着一个脸色冷峻的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暗红的眸彰显了他的身份。这个魔修收起仍在滴血的长柄刀,瞥了姜朔一眼,语气生疑:“谁。”

  “尹隋”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随意回道:“九华的修士,刚刚自己送上门来。”

  “什么时候走?”“尹隋”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朱冗,还没杀够?”

  被点名的女魔修伸出一指抚了抚红唇,吐出几个字:“没。”

  “还要请尊上你再等一会儿,”朱冗笑意浅淡,说出的话却嗜血无情,“等数量够多了,就请尊上就地设下阵法,助我妹妹修复受损的肉.体。”

  姜朔突然抬眼,有些意外。

  “尹隋”留在此地久久不离去,是因为这两个魔修有求于他?

  “阿姊。”朱冗身边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姜朔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魔修,只不过她身量尚小,全身肌肤又都裹在严严实实的黑布里,以至于姜朔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身高才到朱冗腰部的魔修从后面小心步出来,嗓音沙哑,像是受了极重的伤,断断续续道:“我想回家。”

  朱冗抬手,悬在她脑袋上方,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不行,你这伤不能再拖下去了,今晚就得把……”

  年幼的魔修沉默了许久,小声说:“阿姊,不要杀人了。我……难受。”

  朱冗的神情一僵,随即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不杀人怎么能设下法阵,不杀人怎么治好你的伤?”

  “你不需要去想,”朱冗眼神冰冷,像是对身边年幼的魔修说话,又似是在劝说自己,“不要去看,人是我杀的,他们也该死,要怪就怪那几个修士出手伤了你。”

  她身后的男子冷冷道:“要杀赶紧杀。这是谁?”

  经他出声,几个魔修才把注意力放在姜朔身上,朱冗的神情重新恢复妩媚多情,眼波流转道:“是个仙君呢……来杀我们的?”

  朱冗将手垂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红唇扬起,对姜朔说:“虽然这么个大美人死了很可惜,但今晚情况特殊,我不得不……”

  “与你们无关。”“尹隋”忽然开了口:“是本尊拦下他。”

  朱冗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尹隋”,语气充满困惑:“尊上?”

  “尹隋”嗓音不带一丝情绪,看也没看姜朔,平平道:“让他走。”

  朱冗更诧异了,看看魔修又看看姜朔,半晌试探性问:“尊上若是瞧上他这副皮囊,不如锁了记忆带回去,等玩腻了再……”

  “尹隋”眉眼间隐隐蕴了几分怒气,朱冗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对,于是住了口。

  “恕朱冗失言,”她垂下眸,“只是少见尊上如此有耐心,与北相对才妄言了几句。”

  “尹隋”瞥了她一眼,森冷道:“滚。”

  朱冗虽然依言滚了,目光中却不见惧意,临走前还特地打量了姜朔一番,看够了才和另外两人离开。

  “尹隋”一直等待看不见朱冗几人的身影,才转过身,扫过一旁的姜朔。

  “不怕死?”魔修问。

  姜朔摇摇头,没有说话。

  魔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不免有些不满意,想了想又说:“方才你也听见了,这城里的人死得其所,若非朱冗那个妹妹被所谓的正道修士所伤,她也不会杀人。”

  “她只是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情。”

  姜朔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尹隋”勾起唇角,几乎是诱哄性地沉下嗓音,低声道:“你受九华之命来杀作乱的魔修,如今听了那么些话,还想不想杀我们?”

  姜朔抿唇,不假思索道:“如果我能,我会杀了她。”

  “尹隋”唇边的笑意淡去,眸子黑得深不见底。

  “正如你说的,”姜朔握紧先前拾起的佩剑,语气淡然,“她做她认为对的事情,而我也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路。”

  “尹隋”盯着他看了片刻,心念微微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尹隋:喵喵,头顶逐渐变绿?!

  ——————

  w好多营养液呀,谢谢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