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初夏第一声蝉鸣响起的时候,高二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也结束了。

  因为高三需要进行宿舍的重新分配,所以高二学期结束之后,每个住宿生都会把所有的东西带回家。

  宁南嘉和姜北玙帮着宁炜彤将大包小包的东西运回江水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外停着一辆警车,车头灯还亮着。

  刘政鸿似乎也是刚刚才到,熄了火之后摇下车窗跟他们挥了一下手,然后就下车了。

  行至二人跟前,他先是朝宁南嘉笑了一下,问了一句,“考完试了?”

  说罢,他转头去看姜北玙,“还记得我吗?”

  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了垂,姜北玙神色平静地应了一声,“记得,刘警官。”

  “还记得我姓什么,挺好。”

  刘政鸿还穿着警服,而且又开着警车,一看就不是来闲话家常或者路过,稍稍将姜北玙拉到了身后,宁南嘉见缝插了句话,

  “刘叔叔,你有什么事情吗?”

  看着宁南嘉一副警惕又护犊的样子,刘政鸿眼底笑容微微深了两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道:

  “别紧张,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不过我这次来确实是有事情,小嘉,我能不能跟姜北玙单独聊一聊?”

  眼里微微泛起几分犹豫的情绪,宁南嘉回头去看姜北玙,接收到对方安抚的眼神之后,他只好点了下头,“那我先进去。”

  姜北玙轻轻垂了垂长睫,漆黑的眼眸一路看着宁南嘉走进去了,才将目光落到跟前刘政鸿身上,还没说话,对方就先表明了来意,

  “姜明丰在监狱里自杀,用眼镜碎片割破了一条大动脉,流了很多血,幸好被人及时发现,现在保外就医,命是救回来了,但是他一心求死,两天里被发现企图自杀三次,”

  声音微微一顿,看着姜北玙埋在阴影里情绪不明的面容,刘政鸿低低叹息了一声,慢慢说出了他的目的,

  “他提出想见你一面,当然,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这个不是强制性的。”

  远处的路灯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姜北玙的面前是灯火通明的宁家大宅,身后是漆黑一片的长巷,黑与白的界限很分明,即便一时模糊了,最终还是会分得很清楚。

  警车的车头灯还亮着,光束落在他的脚边,光影越发破碎,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做出了决定,“可以,现在就走吗?”

  似乎是没想到姜北玙会这么快答应,刘政鸿怔了一下,“不用进去跟小嘉说一声吗?”

  从门口到客厅的路不长,姜北玙看了一眼院子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视野里虽然看不见宁南嘉的身影,但是他知道他会在里面等着他回来,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他道:

  “不用,我很快会回来的。”

  夜色静谧,夜深之后,医院的长廊越发寂静。

  姜明丰躺在病床上,左右两只手的手腕都裹上了厚厚的纱布,一只手被拷在床沿上,脸色憔悴,瘦骨嶙峋,全然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看见姜北玙走进来,他肩头微颤,扶着床板慢慢坐了起来。

  似乎是因为怕他再自杀,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姜明丰使不上力气,坐起来的整个过程漫长又辛苦,姜北玙就站在边上看着,神情平静,漆黑的瞳仁情绪淡淡,一点儿也没有想上去帮忙的意思。

  视线在姜北玙情绪冷漠的面容停留了很久,姜明丰忽然笑了一下,“其实说起来,我虽然是你的爸爸,但是我们两父子,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好好地单独说过话,是吗?”

  姜北玙没有接话,“刘警官说你想见我。”

  似乎早就料到了姜北玙会是这样的态度,姜明丰还是笑着,眼底却慢慢浮起了苦涩的情绪,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前半辈子没有好好看你,不想活了,突然就很想看看被我讨厌了十多年的儿子,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目光细细端详着姜北玙的眉眼,他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真的长得很像你妈妈,所以我对你,真的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他和郑艺媱的爱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当年他在英国读硕士的时候,在一场校园金融学的讲座里,遇到作为新生刚入学的郑艺媱,对方年轻漂亮,家里又有钱,而且还对他极度崇拜和迷恋。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这样年轻小姑娘的追求,所以哪怕在国内有个新婚一年的妻子,姜明丰还是义无反顾地跟她起了恋爱。

  那时候他真的很喜欢郑艺媱,也曾经想过要和国内的妻子离婚娶她,但是两人贫富差距悬殊,他本身又比较大男子主义,爱情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就是无尽的争吵和分裂。

  郑艺媱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小就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对于喜欢的东西,她都习惯不择手段地去夺取,买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毁掉。

  所以当她得知姜明丰要离开她的时候,她不惜采取污蔑他论文抄袭和找人代写这样卑劣的手段断了他的前程,让他毕不了业。

  在这个时候,姜明丰才发现郑艺媱这副美丽外表下极端扭曲的性格到底有多可怕,读书不成,在英国也待不下去,他只好回国发展。

  但是郑艺媱还是追来了,不仅在他父母面前戳破了他婚内出轨的事实,而且还将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两个老人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突发性爆发脑溢血双双去世。

  但是郑艺媱还是不肯罢休,仗着自己有身孕,就逼他离婚,那时候他痛失双亲,事业受阻穷困潦倒,做什么都失败,贫穷的滋味太难受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

  一身傲骨被折断,这些年来他表面风光,但是背地里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尽了所有难听的话,就连姜屹,也打从心底里看不起他这个爸爸,所以他恨郑艺媱,也怨郑艺媱。

  那天他回去找郑艺媱,其实是因为郑艺媱发现了他在偷偷转移公司财产的事情,他冲进去的时候,郑艺媱被姜北玙刺了一刀,手掌上都是血,原本是打算处理伤口,但是见到他,立刻就情绪激动地说要报警抓他。

  他上前去阻止,两人争执期间,他不小心错手捅了她一刀,看着郑艺媱断气的时候,他是很恐惧的,但是恐惧之下,又带着那么些解脱的kuai感,如释重负,像是终于甩掉了什么恶心的东西,整个人都轻松了。

  从郑公馆出来之后,他开车路过海边,顺手将手里的戒指丢了出来,随着那只戒指的消失,他才终于觉得,附在骨头里不断啃食他骨血的蛆虫,真真正正被他消灭了。

  可是姜北玙真的长得太像郑艺媱了,看着这张和他妈妈如此神似的面容,姜明丰真的打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憎恶的情绪,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你妈妈浑身是血地来找我,要去下去陪她,我已经得到了该有的报应了,但是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姜北玙,你告诉我,为什么?”

  深深凹下去的眼窝里忽然涌起了极大的愤怒情绪,姜明丰盯着他,面容扭曲得有些狰狞,

  “其实你两岁大的时候,我就偷偷背着她带你去验过DNA,你确实是我儿子,但是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像我呢?”

  像是有些疑惑,又像是在自嘲,他抓着被子跪坐起来,忽然咧嘴笑了,

  “你跟你妈妈一样,心理阴暗,如果那天我不是回去了,你说,最后你会不会杀了她?说真的,我知道你喜欢男人的时候,我心里很痛快,这对郑艺媱来说是件多打击的事情啊,她儿子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呵。”

  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姜北玙看着姜明丰笑得扭曲又恐怖的面容,等他笑够了,说够了,才轻轻开口打断他,

  “你错了,我虽然恨她,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把自己说得多惨也好,但是你别忘了,最开始是你主动引诱她的,这些年来你背地里也没少玩过女人,她要是真的不爱你,就不会忍受那么多年。”

  姜明丰扭曲的笑容蓦地一僵,目光怨恨地看着他。

  “我原本以为,你能说出些什么让我不好受的话,但是现在看来,都是我想多了,”

  眼底微微泛起了几分嘲弄的情绪,对上姜明丰怨毒又狰狞的眼神,姜北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之所以讨厌我,不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妈妈,而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你的污点,如果你真的有骨气,这么多年来就不会花着郑家的钱去做那么多事情了......”

  他话还没说完,姜明丰就像是受了刺激的困兽,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但是因为手铐的束缚,他又不得不被拉了回去,目眦欲裂地打断他,

  “你闭嘴,你闭嘴!”

  情绪激动之下,他甚至将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巨大的动静很快就把医生和护士引来了,

  “病人目前情绪比较激动,你先走吧。”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姜明丰很快被控制住了,姜北玙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然后转身走了。

  站在外头沉默地听完了他们对话的刘政鸿神情略微有些复杂,看见姜北玙出来,他嘴巴张了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送你回去。”

  姜北玙没说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回到江水坞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姜北玙刚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宁南嘉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见他回来了,就起身迎了上来。

  像是个领孩子回家的家长,宁南嘉拉过他的手腕跟刘政鸿说了一声,

  “谢谢你送他回来。”

  刘政鸿心情也有些沉重,看了一眼沉默了一路的姜北玙之后,他挥了挥手,“行了,进去吧,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