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室乘电梯上去,在门外就听到婴儿嘹亮的哭声。Cindy按了门铃,嘀咕道:“哟,在哭呢。”

  然后是匆匆忙忙拖鞋打脚板的声音,王阿姨开了门:“啊,是你们……”却欲言又止。

  Cindy反应很快:“生气呢?”王阿姨用嘴型说“刚发火。”侧侧身让我们进去了。

  “走走走。”换好鞋刚直起身,Cindy就抓了我的手腕往里屋走,衣帽间里,妈妈坐在中间的长凳沙发上,地上躺了个摆件。

  趁我把摆件拾起来,Cindy坐到了她身边:“怎么了,后天不是就要出发了吗?”

  “刚知道,她也要去。”妈妈说。

  Cindy接道:“哎呀,你跟她一般见识。”然后转移话题,“我看这次还是不要Sandy做造型了,她上次做的那个卷发太老气了。”

  “忙死了。”妈妈说,“她不惹我,我也当没看见,又没空管她。搞笑伐,品牌方不邀请,照样厚着脸皮也要买票去,非要和我搁苗头。”说完像出了口气,转而对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我坐过去,她亲昵地揽住我的肩:“是不是上大学了?上的哪里?”

  Cindy起身去外面接电话。我回答:“考了S大。”

  “哦,那蛮好的。”妈妈问,“生活费够吗,都是小马给你打的吧,给你多少,够用吗?”

  我说一万,妈妈回答那不多,说自己再给我一点,我还是说不用了。可能她也不记得自己很久以前问过一样的话。

  我抬起头,缓慢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橱柜后有暗灯,把一柜的箱包、皮草、高跟鞋照得斑斓,突然觉得乏味。而外面的岑姝还在哭,一切都好陌生。

  我洗了手去看妹妹,另一个陌生的阿姨正轻轻颠着她,她可能受了惊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看照片没什么概念,现在看到真人,果真大了一圈。她嚎啕了会忽然睁了眼,我们没有防备地对视了。

  阿姨逗她:“哎呀,认识吗,不认识吧,是你哥哥!哥~哥~”

  岑姝愣愣地看着我,止住了哭声。她的眼睛圆圆的,脸也圆圆的,整个人都圆滚滚的,好像小海豹。阿姨把她放到了旁边的爬行垫上,嘱咐我:“来,哥哥看一下她,我去看看蒸的辅食怎么样了。”

  我跪在旁边尽职地看守,岑姝的手撑在防滑垫上,先是一动不动,像飞机降落停机坪,过了会忽然莞尔一笑,手脚并用,朝我爬了过来,嘴里念:“拔,拔。”

  我心道喊错了,她又撑上我的膝盖,下一秒猛地搭住我的手腕,“蹭”站了起来。

  “哎呀!”Cindy小跑过来,回头大喊,“会站了!一宁,你女儿会站了!”

  “天哪!”她接着感叹,“可终于会站了,都快11个月了,看到帅哥就会站了。”

  岑姝与我智慧地对视,又坐了下去,像个玩偶。尽管不太合时宜,我还是问:“Cindy,妈妈说的她是谁啊?”

  Cindy摸了摸岑姝的脸,犹豫了两秒:“一个网红,叫梓珊,你别吱声,我等会和你说。”

  吃完饭,我们到楼下的咖啡馆,坐在露天的位置,店员端来柠檬茶和拿铁,Cindy问:“介意我抽根烟吗?”

  我摇摇头,她就点了支烟,半晌开口:“诶,你知道梓珊吗?很有名的,前两年一直在太古里和新天地拍视频,现在主要做直播唱歌。”

  我尴尬地抿嘴没回答,她吐了个烟圈:“没看过?哦对,你在好好读书……不好意思。”

  “梓珊是你爸的情人。”Cindy前倾身子,小声分享这个秘密,“别让你妈知道你知道了啊!”

  “情人……”我木讷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她讲:“是呀,好几年前了都。我和你妈妈猜,可能是你爸参加什么会议之类的,她是司仪小姐,一来二去搭上的。”

  “好几年前?”我问,“那现在不是还有了岑姝……”

  “哎呀。”Cindy又说哎呀,衬托得我很无知。她说:“事业成功的男人么,有个一两个情人是很正常的啊!”

  我都来不及错愕,她又说:“真的,惊讶什么。你也是男人,可以理解的吧?”

  “本来一来二去也算风平浪静,但是自从你妈妈生了岑姝以后,那个梓珊就坐不住了,开始发病了。”Cindy掏出手机,给我看梓珊的微博,“我翻她的小号给你看……喏你看,这是去纽约……这是去巴厘岛。你看,这个是她故意秀出来的戒指和背景。这个影子,是不是眼熟?”我也看得出,那个是岑志勇。

  我看了两眼就不愿再看了,甚至觉得难以呼吸:“妈妈也知道?”

  Cindy理所当然道:“你妈妈一直就知道啊。”

  “那为什么……”我甚至找不到委婉的措辞,觉得被人背叛了,被拦在场地外面,“……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他们又不准备离婚,现在也就是各过各的。”Cindy仿若有读心术,“你傻呀,没有你爸爸的身份,你以为你妈妈能现在到处看秀,认识那么多明星吗?”

  她把烟掐灭,喝了一口柠檬水,顺便把我那杯推过来:“哎呀,你这个反应,我都有点后悔告诉你了。其实,你真的不用担心,‘情人’嘛,说不定过段时间又玩厌换掉了。”

  情人,连用词都有一种残忍的浪漫,想到刚刚照片上陌生的女孩,比妈妈年轻很多的笑脸。但这明明就是苟合。

  “你就在上海好好读书、谈谈恋爱就好啦,放心,又不会离婚,不然你说这个梓珊急什么?”Cindy继续开导我,忽然八卦道,“诶,你女朋友是你大学同学啊?”

  我的手心陡然出了汗:“嗯。”

  “这么快啊!长什么样啊?有照片吗?”

  我笑着摇摇头敷衍她,Cindy也不勉强,饮完那杯茶以后抬腕看了表:“你要继续坐着还是上去?我要和你妈去见一个设计师。后面两天也不在家,司机给你用,哦对,我把林叔的联系方式给你。”

  Cindy走了,我继续坐在竹藤椅上,盯着桌子上的咖啡发呆,旁边的客人换了两茬,现在坐了两位五六十岁的阿姨,讲话声很大。坐我对面的那位问:“又换了?”

  和我坐一排的那位阿姨穿着很时髦,染了酒红的头发。她说:“是啊。现在这个,是上次去千岛湖认识的。”

  “哦,原本那个呢?我记得本来说要领证的哇?”

  “唉呀,原本那个去世了。”

  对面的惊讶道:“啊?才几岁啊?”

  “六十八。”

  “之前不是好好的,还一起出去旅游嘛?”

  “是啊。对我很好,风大,会把外套给我披的。脑溢血,一下子就没了。给我留了套房子。”酒红头发的阿姨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换了个话题,“我这个头发怎么样?新染的,打完折只要308……”

  ………………

  我心慌意乱,秋风里坐出一身冷汗,过了会掏出手机。

  那一头接通,阴阳怪气道:“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回上海再拨。”

  一听到这个声音,像鱼回到水里。他半天等不到我开口,笑着说:“不说话真挂了啊。”

  我赶紧:“不行。”

  他问:“到家了吗?你妹妹会喊你哥哥了吗?”

  “……刚刚喊我爸爸了。”我说,“怎么会这样。”

  魏丞禹在那头笑了半天:“什么时候回来啊,五号早上?”

  “嗯。”我答。他就说:“哦,我到时候来接你。”

  我说好,这番对话就该结束了。要把电话挂断时,突然有一种恐惧之意,很多话积在嘴边。我好像既理解不了Cindy说的,有一两个情人是正常的,也理解不了妈妈的抉择,不明白为何坐在旁边的阿姨,用“明天会下雨”的语气说恋人“去世了。”……一瞬间天旋地转,好像别人都是笃定的,只有我后知后觉,还带着可怕的天真。

  “在做什么啊?”电话没有挂断,魏丞禹问。

  黄昏看上去如此单纯,远处的喷泉在开花,旁边的旗杆下有人在折叠刚收下的旗帜,带小孩的夫妻推着系气球的婴儿车路过。

  我就也诚实地说:“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可能有点雷人的一章,应该是破镜前最后一次讲岑筱的家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