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调用脐带血困难重重, 没有公检法部门的强制命令,储存公司不予配合,林冬只好如对方所愿的申请了一张。其间大费了一番周章, 这两天唐喆学没见他干别的, 净打电话来着,必要时还得去某领导的办公室进行当面说明。所以有时候案子查不下去,和办案人员的性格也有关系,遇到流程复杂且需要担责的事情, 不是每个人都有信心和勇气迎难而上。用林冬自己的话来说,顶着被投诉被处罚的可能取证就好比投资,风险和机遇并存, 而给予他挑战风险的底气的, 是集合了整个团队智慧的前期调查结果。

  这一次他的投资又成功了, 对比结果出来, 蔡景天的DNA样本与林依褚的脐带血样本完全吻合。证据到手, 他没着急通知林舟栋, 而是打电话以协助调查为由, 将刚刚返回市里的褚霞“请”进了局里。

  然而, 面对证据,褚霞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并没有惊慌失措, 只是淡定的看完报告,随后轻轻合上, 眨巴着那双眼角堆起细纹的杏核眼:“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和警方交待过了, 没想到你们拖到现在才做检验。”

  这句话无异于晴空万里响起声炸雷, 轰的林冬和唐喆学同时眼前闪过道白光。分秒间的错愕过后, 林冬在桌下用左手轻推了把唐喆学的胳膊。唐喆学立刻斜眼看向他的右手, 见对方打了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含义的手势后起身走出了审讯室。约莫三两分钟的功夫, 墙角摄头下的红灯倏地熄灭。

  不一会,唐喆学返回屋内,进屋时回手将门落锁。坐到林冬身边,他耳语了一声:“隔壁人都清了。”

  林冬垂眼以示了解。褚霞刚刚的供词证明,有人提前查到了线索,但是没有公开,而这个人就在警方内部,所以,现在进行的调查要全部保密。所需的手续他迟些会补给上级,但是从眼下这一秒开始,审讯室里的对话,除了他和唐喆学能听,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后续的视频记录,全部用他们自己的手机拍摄。

  重新调整过问询思路,他再次发问:“你向谁说明过?”

  “一位姓白的警官。”

  褚霞平静的回答道。从语气和面部微表情来判断,唐喆学大致能确认她没说谎。

  “全名?”林冬边问边在记忆库中搜索——但凡跟过这案子的警员,卷宗上没有有一个姓白的,但也不排除那些协助外围工作但是没有被记录在案的人员。

  “啊?我没问。”

  “男的女的?”

  “男的。”

  “长什么样?多大岁数?”

  “没见过,他只是给我打电话。”

  她的回答让唐喆学正在敲键盘的手稍稍一顿,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眼林冬的表情,就见林冬眉心微皱,眼中略带一丝不可思议。

  “没见过?那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他很清楚警察找我儿子的时候都干了什么。”顿了顿,褚霞试探着:“你们不是有保密纪律么?有的细节就算跟案子的记者也不知道啊。”

  这话倒是真的,林冬承认。案件的调查和侦破,不可能事无巨细的公告天下。而作为正面接触过警方调查程序的褚霞,在听到对方能够详细讲出案件侦破过程,很容易放下戒备。

  沉思片刻,林冬继续问:“那他有没有讲自己所属的部门?职务?”

  褚霞仔细回忆了一番,不太确定的:“呃,好像是……刑侦总队还是什么的,我记不太清了。”但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是你们的人么?”

  “他什么时候联系的你?”林冬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也无法回答。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白警官”一下子令案件的走向变得扑朔迷离,他现在唯一所愿,便是没有人犯下不该犯的错误。

  “大概……在我儿子失踪半年后吧。”说到这,褚霞默叹了口气,“那个时候管案子的警察都已经撤走了,我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还能有人惦记这事……”

  “别人都不管,那白警官为什么要管?”

  “他说上面不肯拨经费调查了,但是他觉得我很可怜,愿意私底下帮我调查。”

  她的回答让林冬莫名想起毕雨川,这种事那家伙干过,到处搜罗无法侦破的案件,小到失窃大到失踪,主动找家属开出报酬,承诺私下调查。当初就是因为发现了毕雨川挣了不该挣的钱,他才下狠心驳回对方的升职调令。不得不说,毕雨川的的确确是个能人,可惜心思没用在正道上。

  “要钱了没?”

  “没有没有,他那人很好,语气也很和善。”

  “其他条件也没有?”

  褚霞摇摇头,少顷,面上浮起丝羞愧,同时又有些惆怅:“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结了婚,还在外面和别的男人……但是警官,你们不知道,我跟老林真的没感情,我爸妈就跟把我卖给他一样,那二十八万的彩礼,全都原封不动的给了我弟妹家……而且他当时跟我爸妈说的好好的,娶我回去,要把我好好供着,其实呢,是花钱买了个使唤丫头,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得天天晚上给他洗脚捶腿、捏肩揉背,每天早晨四点就得起床开始做工,他一个月只给我三百块钱零花,说什么吃住在家,没地方花钱,我要想买件贵点的衣服,他还得笑话我小姐身子丫鬟命,也不看看自己是干什么的,天天裹一身面粉,穿好衣服也是糟蹋……我到快生的时候,脚肿穿不下鞋,还得每天早起招呼客人,没办法,我就只能光着脚在屋里走,那是一月啊,你们知道水泥地上有多凉么……”

  说着说着,她开始啜泣起来。唐喆学抽了几张面巾纸,起身走过去,递到她手中,又出门打了杯水给她端到手边。抛开背叛之举,他多少有些同情褚霞,类似命运的女人,在如今这个社会依旧不算少数,更别提十多年前了。对于重男轻女的父母来说,她们是筹码,是可交易的物品,是兄与弟娶媳妇的彩礼来源。就像之前网上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个女孩,年纪轻轻便被家里不停吸血的举动逼上绝路,有学历有眼界有见识的尚且躲不开原生家庭的压榨,更何况像褚霞这种连小学都没毕业的。改变数千年来形成的观念绝非易事,也许还需要两三代人,甚至更长远的时间去摒除。

  一口气喝了半杯水,褚霞略略平复下情绪,喃喃道:“是,他是没饿着我,也没像我爸打我妈那样打过我,但是我在他身上感觉不到有爱情,我跟姐妹们诉苦,她们却说,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呢?他只是没那么体贴而已……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是我们老家那边过来做生意的,有见识,出手也大方,最重要的是,他懂得欣赏我……所以……所以……哎……”

  出轨的理由比杀人的还多,林冬见怪不怪,直截了当的问:“那男的叫什么?”

  “石品文。”褚霞非常干脆。

  唐喆学插了句嘴:“石头的石?后面是哪两个字?”

  “品德的品,文化的文。”

  “哪年生人?”

  “呃……我认识他的时候三十四五的样子。”

  褚霞回答问题的同时,唐喆学已经切换到查询系统的界面,还行,叫石品文的男的不多,一共就查着仨,有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年龄不符,剩下的那个,年龄、籍贯都和褚霞的描述吻合。在他的示意下,林冬偏头看向电脑屏幕,刚放平的眉头又微微提起——石品文曾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因伙同他人绑架一名九岁儿童被判入狱十年。算算时间,该是在他出来没多久就认识了褚霞。这也印证了当时警方的推测,绑匪有前科,不停的变换交易地点是为了反追踪,同时也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了警方的介入而选择终止交易。

  唐喆学把证件照打印出来让褚霞辨认,确认他们查到的石品文就是她说的那个。

  等唐喆学回位子上坐下,林冬继续问:“你和那位白警官提过石品文么?”

  褚霞面露尴尬:“没有,我没提……是白警官自己查出来的,也是他告诉我,石品文有绑架的前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孩子是被他绑走的……”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么?”

  “我问他,他说是为了弄笔钱,带我和孩子一起离开老林。”褚霞纠结的捻着衣服下摆,“我那时候不懂《婚姻法》嘛,不知道我跟老林只办酒不领证,算不得是合法夫妻,他中的彩票和店面,我要是跟他闹翻了,一分钱也拿不到,再说孩子也不是他的,就更什么也落不下了。”

  “你当时就确定孩子不是林舟栋的?”

  褚霞闻言面上一红,头埋得更低。这种事怎么好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说,横竖女人自己心里有谱。迟疑片刻,她很轻的点了下头。

  林冬无意让她难堪,顺着继续往下问:“你就没想着把孩子要回来?”

  “要不回来了,他说已经卖给别人了。”

  “那他当时是怎么进的房间?”

  提及此事,褚霞抬起脸,懊悔皱眉:“我真没想到他会趁我洗澡的那么点功夫就把钥匙复制了,都怪老林,要是安个好点的锁,钥匙复杂一点,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就被复制了,我爹就是锁匠,这个我懂……当然石品文也是好心,要是拿不到钱,我们母子俩就算跟他走也是喝西北风。”

  听到这,林冬摘下眼镜平置于桌上,略显无奈的搓了搓眼眶。没法说这女人,石品文都给她坑到这份上了,还说人家好话呢。还有,那姓白的是怎么回事?都查着是谁干的了,怎么不往上报呢?

  不过内部问题留着后面查,眼下得先把绑架案结了。

  重新戴上眼镜,他继续问:“现在这个石品文在哪?”

  褚霞一脸茫然:“不知道,我联系不上他,从我问完他的第二天开始就找不着他了,打手机一直关机,孩子到底去哪了还是白警官告诉我的。”

  林冬视线微怔,凝思片刻问:“你和白警官还有联系么?”

  “也没了,他给我最后打的一个电话就是告诉我孩子在哪。”

  “他手机号你留没留?”

  “留了,我一直没删。”褚霞抬眼看向放在审讯桌上的手机,刚进屋的时候手机就被唐喆学要求拿出来放桌上了。

  唐喆学起身把手机递给她,让她调出那位“白警官”的手机号。记下号码,唐喆学上楼去找秧客麟,用无法查询来源地的网络软件拨打该号码——不算意外,系统提示已停机。

  号码非实名制,唐喆学又让秧客麟查到底是从哪卖出去的,随后将石品文的背景资料交给其他组员,叮嘱他们查找此人的下落。安排好工作,他返回到审讯室,继续问褚霞有关白警官和石品文的细节。然而时隔多年,她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尤其是白警官,连面都没见过,只说对方听声音大概是三四十岁的样子。

  当她提及这位“白警官”打电话的时候,总感觉离听筒有点远、像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时,林冬平淡的眼神中凝起一丝光亮。略加思考,他把唐喆学叫到走廊上,留对方站审讯室门口,径自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一转身,拐进安全通道。唐喆学的疑惑随着那扇缓慢合拢的门渐渐提升至顶峰。突然,手机响起,居然是林冬打的,他接起来就听那边:“喂?我说话是不是离听筒很远?”

  唐喆学应道:“是啊,还不太像你原本的声音。”

  电话随之挂断,很快,林冬从安全通道里出来,一手举着手机,一手举着个拆下来的香烟过滤嘴:“这是老警员用的简易变声手段,把海绵往听筒位置一挡,声音便会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我跟你爸的时候,看他用过这招。”

  “????”

  吃惊之余,唐喆学未免感慨——托技术发达的福,变声软件如此方便,我装个女的都行。同时他意识到了这一情况所试图掩盖的真相:“所以这位‘白警官’正面接触过褚霞,怕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刻意为之。”

  “是的,要是没猜错的话,他也不姓白。”眉眼间凝起丝忧虑,林冬幽幽呼出口气:“如此看来,当年接触过这个案子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TBC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MMMMM,这一卷快到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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