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拧成一股的少部分金线, 其余每一根线的末梢都像吐丝的蚕。它们不断摇摆、分叉,野蛮生长。
随之而来,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不快的妖邪之气。
不一会儿, 秦悦大半的躯干与四肢都被层层叠叠的金线包裹束缚, 只有头颈能够暂时自由活动。
同样受到限制的还有他的灵力。
金线的存在让他体内尚算充沛的灵力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
就仿佛一桶加了盖子的水。明知道桶里有水,甚至还能听到水摇晃的声音。但看不见,更无法揭开盖子使用。
秦悦心想,早知如此, 还不如一开始就杀他个痛快!
不远处,相柳和曹卓仿佛都在大声喊他的名字,又或者声嘶力竭地说了些别的。
什么?他听得不够清楚。
宽敞的大厅俨然割裂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空间。
他的整个人如同被浸在一枚透明水泡之中, 不但呼吸变得困难, 连听觉等五感都受到极大影响。
秦悦绷直身体, 抬高脖子, 吃力地想分辨空气里破碎的字句。不到五分钟, 他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贯到地面。
力量霸道蛮横, 撞得他整条脊柱痛得发麻, 眼睛一黑。
他皱眉“唔”了一声, 冷汗争相冒出来,手心立刻变得又湿又凉。
但正是因为这股疼痛, 混沌的思绪像被凿开一个小口,灵台瞬间清明。
秦悦瞠大眼睛, 注视着正上方那个左右摇晃的虚影——那是一盏自曹卓家客厅天花板垂下的, 样式繁琐的仿古吊灯。
过了一小会儿, 某个“人”凄切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我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女孩的嗓音轻飘飘的, 像在梦呓, 令人莫名感到不安。
“不对!我不是坏人!我那么喜欢悦悦啊。在我失意、寂寞的时候都是因为听了悦悦的歌才重新振作起来的。所以哪怕死后变成了鬼, 别的人还有事情都忘掉了,但唯独记得带给我温暖和希望的悦悦!应该是这样才对!不,一定是这样!”
她的语速又疾又快,似乎想从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里跳脱出来,“你们看,我明明记得这些啊。我的记忆怎么可能有错?!”
她哽咽了一声,被屋内的沉默刺痛,气若游丝地辩解,“我不是坏人……真的。我记得,我真的全部都记得!”
但作为秦悦当前行动受限的始作俑者,这样的解释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陈王神笑了一声,冷酷地说道:“不过是个东拼西凑,有些用途的残片罢了。别在这里自以为是!”
“记忆?记忆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记得?你记得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你仔细回想一下,自己最初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
“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你又会执着于跟随他?为什么除了这个人以外,你什么记忆都没有?活像张白纸?”
“可是……”
陈王神神情讥讽的大笑起来,毫不在意地掐灭魂魄的幻想,“事到如今,承认吧。连你喜欢他的歌这件事,都是虚假的。”
女孩放弃了争辩,痛苦呻/吟,负隅顽抗,“不会。这不可能!”
“不可能?”
住口。住口!住口啊!!
不见血的刀子落下前,秦悦在心底大声阻止,但话到嘴边成了虚弱无比的气音。
陈王神居高临下,余光轻轻扫过他,嗤笑出声,“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何必多管闲事?”
它略过他,低垂头颅,像在看路边的一颗石子儿,那样轻蔑地转向女孩魂魄,恶毒地呢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根本就不存在呀。”
魂魄被彻底击溃了。在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后,小声啜泣:“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害了你们。”
谁又能想到呢?
几个月的朝夕,无论是他、相柳还是迦叶等一众古老富有经验的灵器,谁都没有发现不对劲。
除了……关云横寥寥几回抱怨气味的问题。他也误以为是他们两厢看不顺眼的托词而已。
终日大雁,反叫雁啄了眼。
秦悦哑然失笑。他想对魂魄说,不要为连自己都不知情的错误道歉。
可话还没说出口,眉心又是一股钻心的痛。仿佛有人自那里缓缓地把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再用钢锉,细细地磨他的头骨。
一下,两下,三下……
剧烈的疼痛,导致胃部开始收缩痉挛,内里翻江倒海。他的眼前一花,险些直接昏死过去。
在接近丧失意识的临界点,他死死咬住嘴里的一侧软肉,顿时满口腥甜。一丝极细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漫出来,缓慢地爬过下巴。
这时,他的耳畔抑或脑子里响起几声诡秘的笑。
【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想象的要强一些。大多数修士如果困在这个阵法里,早已经昏迷不醒了。】
阵法?什么阵法?
秦悦吃力地扭动脖子,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浑身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仿佛立刻会全部断裂般。
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又是一黑。但也终于勉强看清“蛛网”外包绕着一圈悬浮咒文的画面。
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喘了口粗气,静静等待。出于自我满足或者某种奇特目的,对方在刻意刺激他、折磨他。
不一会儿,声音又来了。
【肖钺。】
【浮丘肖氏。】
声音突然喊起了他的原名。像极了忽远忽近,故意拿捏的戏腔,外加一点神经质的兴奋。
【现在你是不是很难过?很痛苦?】
难怪有人吐槽,反派多少有点心理问题。完全是抓住了问题的精髓!
秦悦磨着嘴里还在流血的软肉,一字一顿地回答:“关你屁事!”
声音笑了。
【倒是块硬骨头,就像二十多年前你死去的父母。】
尽管对当年发生的事情早有推断。但在尘埃落定的瞬间,秦悦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直往下坠,落进不透光的深渊。而深渊的底部是一汪沸水,初入时疼痛难忍,但很快陷入一种麻木的平静。
“为什么?”他的视线汇聚到虚空的某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好问题,太好了!我也一直想问为什么?】
声音声嘶力竭地笑。
【世上本无我,充其量我只是浮丘灵脉里生出的一团无知无觉的雾霭……】
【就因为肖元那厮自己心怀见不得人的念头,自己把自己给吓住了,于是活生生将那些念想抽离摒弃,封存在浮丘灵脉的最深处。后面不少宗门尊者纷纷效仿,久而久之,我便有了灵性。】
【我自幽暗中醒觉,吞食幽暗而活,如同老虎生来食血肉!】
【俗话说,养虎为患。肖钺,我问你,错的难道仅仅是虎吗?】
它自顾自发泄,完全不在乎秦悦有没有回应。
渐渐的,秦悦发现自己的正上方浮现出一个类似“人”的漂浮物,像人站在路灯下身前形成的背影一般。
【生我者浮丘,当发现情况失控时,毁我者亦是浮丘。哈哈哈!】
漂浮物破开七八个小口,化作漩涡。陈王神驱赶着无数鬼怪,逼迫它们跳入其中。漩涡的容量似乎深不可测,无论吞食多少鬼怪都不能餍足。
瞬间,屋内充斥着怪物们凄厉的惨叫,更有不甘愿者,试图结伴从窗户逃走。
陈王神移动着壮硕的身躯,用爪子把它们一一抓回来,塞进漩涡里。
这时秦悦身上的束缚似乎变得松弛了。
“悦悦,快!他现在控制不了我的意愿了。”女孩小声催促道。
秦悦连忙从蛛网里挣脱了出来,试过之后,不由大喜。他的灵力已经流转如常!
相柳叼着迦叶剑,朝他奔赴而来,“赶紧!趁它忙着接受献祭,攻击阵眼的位置,兴许可破!”
所谓“阵眼”就是女孩魂魄的头颅。
秦悦提起迦叶剑,转身走向她。
魂魄的身体已经完全异化成一张大网,只有脑袋还和原来一样。
女孩眨眨眼睛,微笑道:“别哭啊,悦悦。我可是反派手下的打手欸。是坏人啊。好人怎么能为坏人哭呢?!”
秦悦的喉结滚了滚,想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临到最后什么也没说,视线变得更加的模糊。
他举起剑,闭上眼睛又张开。
女孩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网和头颅都像金色纱雾般消散在空气中。
“虽然之前说了谎,但这一回绝对是真话。我永远都是悦悦的粉……”
魂魄一消解,漂浮物立即变得狂暴起来。吞食掉几只骷髅鬼过后,它将主意打在了陈王神上面。
【不——】置身事外的黑面妖鬼没料到自己也会有变成猎物的时候。
它摔倒在地,用仅存的一只手臂,破开砖面试图稳固身体,不要被吸进去。
“刷”青光一现,它的那只手臂断了。紧接着它的双眸也被刺瞎,鼻子和耳朵被削去。
【啊——】
它的脸上糊满青色的血浆,惨叫着跌入漩涡。
在这之后,漂浮物陡然扎口,消失在空气里。
曹卓身子一软直接跪到地上,“结束了吗?”
秦悦没吭声。
朱冥迟疑道:“小悦,你很少这么折磨你的对手。”
“是吗?大概是因为我这回太生气了。”
“……”
想起那个消失的魂魄,所有人都一阵失语。
一片安静过后,轻松欢快的铃声打破僵局。
“喂?”
“秦先生,我是关鹏。”无论秦悦纠正多少回,关鹏总是毕恭毕敬地喊他秦先生。久而久之,秦悦也就随他了。
关鹏的嗓音低沉沙哑,听上去情绪不高。如果是平时,秦悦大概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今晚,大概因为方才那场战斗,他的反应并不敏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肯定与关云横有关。
“嗯,你好。”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
漫长的沉默过后,关鹏的声音更显破碎,“秦先生,大哥乘坐的飞机在落地前失联了……”
秦悦的眼前炸开一片红雾,关鹏似乎还在继续说着什么,然而他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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