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寻山【完结】>第44章 旧事

  腊月二十四,本是泊城的小年日。家家户户掸尽尘土迎春,好不热闹。

  若是有人从万国饭店出来,在街头巷尾遇到同乡,必是要惊诧一番今晚的奇事:

  “听说了吗?今儿季少校在二爷的生日宴上,把人给揍了!!”

  “可不是嘛,我都看傻了!也不知道那小子跟二爷到底怎么结的梁子。”

  “瞧他那要干仗的架势,就跟老婆被二爷抢了似的,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唷,合着您也没听清啊?”

  “谁敢偷听二爷的秘辛。那小子刚进屋就有人请我们出去,不过我临走前回头瞧了瞧,好家伙,你猜怎么着?二爷被他摁在墙上揍,还不还手!”

  “嚯,真的假的?”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万国饭店那场闹剧,莫名变成了盛绥横刀夺爱,季维知提拳(?)伤人的故事。

  而故事的主人公,则刚刚毫发未伤地从警局出来。

  虽然没真斗殴,但毕竟是在租界上闹事,再加上俩人在泊城都算得上有名有姓,跟警局周旋还是费了番功夫。

  盛绥半分疼没挨,只是衣领被攥得皱皱巴巴。倒是季维知,右手指节发青发紫,看着十分骇人。

  盛绥又心疼又自责,刚从警局出来就忍不住关心:“手还好吗?”

  季维知当然不理他,拦了辆人力车,走了。

  盛绥知道这种情况下季维知不可能再坐自己的车,又怕他出什么事,于是极慢地在后面跟着。

  但季维知没有在马路上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发泄不满,而是出奇冷静地回到盛绥的公馆。

  倒也在盛绥的预料之中。季维知大概会回屋子火速收拾东西,离开,再也不跟自己说一句话。

  果然,刚发完火的年轻人一回屋就把房门锁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带来的行李,叠都不叠,机械似的往箱子里塞。

  咚咚咚三声,门被敲响。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知知,我们聊聊好吗?”

  “现在知道聊,早干嘛去了?” 季维知心里翻涌的酸涩压不住,满脑子都是之前种种,不由地气上心头:“过时不候,晚了!”

  门外静了好几秒,叹气道:“对不起,我……”

  原先季维知觉着盛绥的声音像金石,可这时的金石却好似被摔成好多瓣儿:“知知,如果你愿意把门打开…… 愿意听我说两句的话……”

  “抱歉,我急着收拾。再不走要宵禁了。” 季维知语气疏离,浑身带刺。

  他手中握着长命锁,那还是他母亲留下的。年岁久了,金子并没褪色,倒是人心变得再难看清。

  没想到盛绥的声音颤了又颤,差点就染上哭腔,楚楚可怜的:“知知,你怨我恨我都好,但在那之前能不能…… 听听你家的事?我都说与你。”

  季维知哪见过这样的二爷,他从小到大,只见男人笔挺的脊背和果决的步伐。到底是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男人,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对那么痛苦的语气视而不见。

  季维知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熟悉的屋子,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又羞又恼地骂自己:“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被王八蛋骗得还不够吗?他就是死了都给你没关系!”

  季维知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书架旁,取出日记,作势要撕。

  然而日记本似乎有了活气,求生一般跌落在地上,还带出一张信纸。本子七零八落,倒是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季维知眼前。

  [河畔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你那头的月光。]

  简单一句话,却让季维知鼻头又是一酸。

  这是盛绥在 X 国写的。那人最辛苦的日子里却还想着带自己看雪,可见,那些关心并不是假的。

  这个男人可真是…… 明明那么过分,却总是能让自己心软。

  季维知烦躁地把行李踢远了,箱里东西咕噜噜滚了一地。

  季维知板着脸,脚步沉重地走到客厅。

  壁炉还没开,屋子里寒气逼人。盛绥心里乱糟糟的,见季维知出来才想起点火。火星子蹦出来灼伤了手背,他没吭声,径直在年轻人面前站定。

  四目相对,却没了从前的暧昧。

  季维知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说:“不是要聊聊吗,怎么不说话?”

  盛绥透不过气,解开两粒扣子,领带松松垮垮地搭着。微微歇了口气,他开口:“你家的事,不是那样的……”

  季维知板着脸,白他一眼,“到底是怎样你也不说,白安贤不开口也就算了,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知道那些事,是吗?”

  盛绥摇摇头,从药箱里拿出镇痛化瘀的药,递给季维知,却不敢碰他,“我不是怕你知道,也没想一直瞒你。只是…… 我想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你。”

  之前不说,一是怕季维知势单力薄去寻家仇,肯定会吃亏;二是现在 X 国大势未去,把陈年旧事拿出来刺激年轻人只会横生枝节。然而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计划再多也没用,盛绥只得站在这,跟季维知聊起年轻人没曾了解过的秘辛。

  “合适的时候,什么算合适?等你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后再告诉我?” 季维知见盛绥默认,冷笑道,“到那时候还有什么意义?这是跟我有关的事儿,我凭什么要等你替我解决了才有资格知道?” 说着,他又忍不住生气,咬牙切齿地攥起拳头。

  盛绥试探着把药膏递到他手边,被一下子拍开了,只好蹲在地上把瓶子尽数捡起来,又小心翼翼放回桌上,“我舍不得…… 你一身清白,不该趟这些浑水……”

  那些泥泞的过往一个人沾上就已经是无奈,在尘埃落定以前,盛绥想让他的军爷永远赤诚干净,离乌烟瘴气远远的。可他的军爷又哪里肯舍得他一人去背,光是看到盛绥脊背微微弯着的样子,心都已经疼成一滩了。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季维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盛绥,两年前你要走,行,你走,现在你又说有苦衷,行,我听。知道你伤重后我一次次心软,可是盛绥,你不能仗着我喜……” 季维知把那三个字硬生生吞回去,气冲冲地撇开头,说着眼泪也止不住,近乎吼出来,“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我经不住一次次被你推开!”

  盛绥哪还有别的心思,他心坎上好像被指甲掐头去尖儿,就一团小火在胸腔里烧。

  “知知,对不起……” 盛绥少见地眼眶也湿了,讨好地蹲到他腿边,“对不起,我…… 我就站在这,你生气就打我两下,骂我也好…… 你不要哭。”

  盛绥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掏出来的素帕仍旧是当初那只。

  季维知淡淡地推开他的手,坐到沙发上,抬下巴:“那你现在说。”

  盛绥反倒像个受训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被提溜到他对面,接受 “审问”。

  “为什么盛权说你害了我家?” 季维知现在冷静下来,能分辨出盛权话中的漏洞,也相信他的二爷不是那种人。

  只是他实在气,得亏自己长了脑子,但凡换个人早拎包走了,那盛绥还能找谁做这些可怜像?

  可看盛绥这么颓丧,他又实在心疼,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盛绥从头开始说,一点点揭开那些秘辛,只是声音不大,一手替季维知揉着伤口,一手紧张地抓着沙发垫。

  “我早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你父亲。” 盛绥说,“我第一次见季先生,是在银钱业的酒会上。他慷慨陈词,鼓励两业匡扶国货,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以后,我俩就熟络了,他经常教我一些实业常识,还鼓励我加入他开办的济善会。”

  季让曾经是有名的银行家,但他每每提起金融,说的却不是一厘变三厘的翻云覆雨,而是这些虚无的数字能为孱弱的实业市场带去什么。

  可是,彼时的巡抚势力贪墨成风,本该扶持工厂的拨款被中饱私囊,让本就夹缝中求生的民营企业更加难以为继。

  “季先生总说,钱来钱往救不了这世道,得从根儿上改。” 盛绥胸口憋闷,声音低沉,“于是他偷偷开办济善会,招揽泊城的有志之士,为争取劳工权益而奔走;他还拿自家的船舶替后方送货,一厘钱都不收。”

  季维知那时太小,对这些没有印象,但隐约记得父母总会讨论什么米面粮油,他还懵懂地去问,家里不是有很多米吗,为什么担心这些?季让就笑着说,小维知不能光看自己,天下还有许多人在挨饿受冻——而眼前的盛绥,不知为何,跟这些久远的记忆重合了。

  盛绥接着说:“我就是那时加入济善会的。但毕竟我父亲…… 他跟巡抚之流走得很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活动。除了季先生,没人知道我已经是济善会的核心成员。

  “凭着季先生在各界的人脉资源,我们捅出好些官府里的走私交易,配合其他地方查巡抚的黑账;季先生自掏腰包投资了桐油厂,请许多技术人员参与研发……”

  “也许是这片苦心挡了太多人财路。七年前,济善会忽然被指账目流水有缺口。巡抚坚称会里有人挪用善款,下令要严查。” 盛绥注意着季维知的表情,说得小心,上完药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手,单膝跪在一旁,“这个指控本就蹊跷,济善会又声名在外,官府总不适合出面。所以,巡抚把案子委托给一位黑白通吃的人去办。”

  季维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盛绥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这个人你大概有耳闻。” 盛绥攥着垫子的手愈发收紧,语气也渐渐急促,“他姓许,后来成了租界的华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