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静悄悄的, 走廊又长又黑,紫外线灯挂在墙上,伴随着病房里的机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重症监护的长廊里, 显得格外寒冽瘆人。

  走廊尽头, ‘手术中’三个字亮着, 隐隐从那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小叔...”

  沙哑的声音从尽头传来,裴应声心口猛地一跳,眉心皱起, 脚下的步伐紧凑起来。

  “阿遇。”

  “阿遇,小叔来了。”

  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

  撞入裴应声视线那一刻,江安遇的眼睛通红,眼角还挂着泪珠, 实在让人心疼。

  裴应声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 那时才隐约发觉他抓着自己的衣角,整个人颤抖的厉害。

  “没有鬼,”裴应声顺着他的头发安抚他,怀里人格外的乖巧, 连呼吸都顺着他的节奏,这么几天来, 裴应声难得有些踏实的感觉,“小叔在,没有鬼。”

  “你离家出走这几天,快要了小叔半条命。”

  怀里的人似乎没听见裴应声在说什么, 只是抖得厉害, 一直重复着,“我快, 要死了。”

  “小叔,他们要,带,我走。”

  江安遇声音小小的,尾音低低翘着,像是快要消失一般。他缩在裴应声怀里,有时会偷偷往外看一眼,然后把头埋得更深,“有人,抓,我。”

  “不会的。”裴应声听他这猫儿一样的声听的心里不是滋味,疼得他忍不住把怀里人抱得更紧,声音也温柔的不像话,“不会,阿遇又乱说话了。”

  直到低头那一瞬间,他对上江安遇那双流血的眼睛,裴应声骤然清醒。

  “阿遇!”

  ...

  肖凌进来的时候,裴应声正在看剧本。但是没过个把分钟,他总要看一下手机,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从青山疗养院回来的那会,他总觉得裴应声哪里不对劲,这会儿更是。他平常看剧本的时候,别说手机了,就是江安遇打电话过来,他也皱皱眉。

  可实际上江安遇没什么大事,一般也不会给他打电话。

  “裴哥,”肖凌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平板递给他,“这是小遇在...”

  “他打过电话没有?”

  裴应声的问题来的突然又奇怪,连带着肖凌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裴应声合上剧本,捏了捏山根,神色有些疲态。

  肖凌的目光落在他的剧本上,还是在第一页的附页上。他忽然想起来,今早阿睿进来送咖啡的时候,就跟他提过一嘴,‘裴哥这两天怎么了,那剧本第一页我看裴哥看了好久’。

  “哑巴么你?”

  “啊...没,还没有。”肖凌说。

  紧接着,裴应声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咱小遇不是正闹离家出走呢吗,”肖凌甚至不敢看他的脸色,心想真是邪了门了,平常一个月不见面也不说问一声,这才几天没说话,“人才离家出走第七天,总得...总得让小遇气消了吧。”

  说着他赶紧把手里的平板递上去,“这是侦探发过来的小遇在那家西餐厅打工的视频...”

  裴应声接过,监控器离得太远,他只能看得见这些人的动作,听不见声音。

  屏幕上的小朋友站立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些人,然后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深深冲这些人鞠了一躬,转身拿起身上的猫包,背在身上跑了出去。

  指尖落在瘦小的背影上,裴应声放大屏幕,细细摩擦着小朋友单薄的背影,心尖疼啊。

  十二岁就养在他跟前,什么粗活累活都没让他干过,这几天为了钱,小朋友什么没面子的事都做了。

  视频定格在这一刻,背着猫包的背影实在是太过狼狈,裴应声忍不住开始嫉妒和记恨那只猫,让江安遇过的这么狼狈。

  他们阿遇才多重,轻的他一一个手掌就能揽住他的腰,偏还要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早知道当初就该连带着这只猫一块送到青山疗养院去。

  裴应声看着他身上小小一个猫包,寒春的时候还穿着单薄的卫衣,神色一点点晦暗起来,“离家出走带这么点衣服?”

  肖凌一抹头上的汗,“是啊,上次我回了一趟黎逢苑,小遇好多衣服都没带,估摸着也没打算在外面常住,等气消了,估计也就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裴应声‘嗯’一声,神色显而易见的放松起来。

  难得肖凌有这脑子能和他想到一处。他觉得也是,小朋友玩心太重,非要和他玩什么欲擒故纵,可也确实证明有用,他这几天念着担心着江安遇的次数,都快比这十年多了。

  “这几天的代言推掉,家里吃的穿得都丢掉,换新...”裴应声话说一半,忽然想起来江安遇喜欢做公益,于是又说,“捐了吧,以阿遇的名义,都捐掉。”

  肖凌连连称是。

  裴应声想着他这几天得回黎逢苑住,万一阿遇回去的时候,他又不在,房子里冷冰冰的,没一点人气哪行。

  那阿遇得多难过。

  没来由地,裴应声想起昨天的梦,梦里江安遇那双流血的眼睛,他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害怕。他的阿遇太单纯了,十年来,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给他划出的安全区。

  社会上的险恶,他半点儿没碰过,裴应声一会儿不盯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丢了。

  ‘丢’这个字眼听起来太严重,裴应声哪敢想这事真的发生了他怎么办,下意识呼吸一滞,心尖难捱的疼。毕竟是他辛辛苦苦养了十年的小朋友,那可不能丢。

  手机响起来,裴应声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是余姚的消息,眉心忍不住又蹙起,原来还不是阿遇。

  【我听薛颂风说了,你那小朋友离家出走你是一点不着急?】

  裴应声没搭理,黑胶的指尖落在桌子上,一下比一下敲得急促,想着要不他让肖凌侧面敲敲江安遇,让他人先回来再说。

  想到这,裴应声忽然又想起来阿遇胆子小,万一肖凌那嘴不会说话,给人吓跑了再想找到就难了。

  他只好打消了这念头,接着和肖凌说,“多买几件衣服,送到他现在住的地方。”

  “算了,”裴应声目光落在平板上江安遇清瘦的背影上,把卡丢给肖凌,到底还是舍不得阿遇看别人脸色过活,“把卡给他送过去,实在不行收购一家公司,给他找份轻松的工作,也别让他察觉。”

  提起江安遇,裴应声神色难得柔和了些,“我们阿遇第一次离家出走,总得给些面子。”

  刚才没搭理余姚,那边像是等急了,连电话都给裴应声打了过来,一打就是好几通,裴应声皱着眉接通。

  “裴哥啊,小遇回来没,我的剧本《哑朝》想请他客串,赏个脸呗哥?”

  就知道他没什么好事,裴应声说了句滚,“一个月。”

  挂了电话,他心里的不安又缓慢攀升,这都七天了,怎么还不打电话过来。

  江安遇长得好看,人又单纯...

  他想,他对江安遇的放纵,最多一个月。一个月还不回来,哪怕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他也要把人打晕了绑在跟前。

  肖凌吞了口口水,不知道有句话当讲不当讲,裴应声烦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烦的很,一脚揣在桌子上,‘嘭’的一声,吓得肖凌连退几步。

  “你嗓子卡耗子了?”

  “那个...”肖凌看了眼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低声说,“小遇不见了。”

  “什么?”

  裴应声觉得自己大概没听清。

  上一秒他还在想他的阿遇千万不能丢,下一秒就听肖凌说,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裴应声难得怔了半晌。

  ‘砰’的一声,平板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裴应声紧紧盯着肖凌,恨不得把他从楼顶踢下去,让他再敢说一句‘人不见了’这种话。

  如果眼神能杀人,肖凌觉得自己大概在裴应声眼里活不过一秒。

  “人呢?”

  “人...丢了,从餐厅出去,然后被薛先生带去医院,薛先生又把小遇送到了学校宿舍,直到今天早上,我们那边联系的侦探发消息,说...说人不见了。”

  “废物!”

  裴应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落在地上的脚步声急促,不难听出裴应声想杀人的心。

  他一向从容冷淡,哪怕裴邵当年死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是他摘了裴邵的氧气罩,被裴氏的股东在股东大会上围剿那会儿,他也迂缓沉稳,甚至还有心情和那些股东开玩笑,‘要不要我给裴邵捎封信问问谁干的这好事?’

  他从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人不见了?我他妈一年几千万的养着你,你把人给我看丢了?”

  “废物么你是!”

  办公室里能砸的,能摔的,没一件是好的,一片狼藉。

  肖凌把自己缩在角落的安全区里,藏在盆栽后面,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那一颗盆栽,但也知道实在不能,只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着裴应声发疯,然后默默提醒一句,‘裴哥,你别砸着手了’。

  不知道这歹毒玩意儿听见没,反正他是眼见着裴应声拿着车钥匙一脸怒气地摔门离开,应该是去找人了。

  难得松了一口气。

  等到阿睿进来收拾的时候,看见里面狼藉的这一幕,他几乎要哭了,一脸痛心的和肖凌说,“肖哥,裴哥今儿砸了一个亿了快。”

  “快别说了,”肖凌腿软地栽倒在他身上,“我命都快没了,再找几个私家侦探,别管多少钱了,只要能把咱家祖宗找回来,别说三倍的钱,就是十倍,我也掏!”

  “谁知道这祖宗这么能藏,他再不找到,别说裴应声要疯,我命肯定先没了!”

  ...

  “104,”铁门的栅栏上,露出一张脸,往里面探了探,直到看见角落里和小猫玩耍的江安遇,“104,别玩了,出来背书!”

  江安遇‘哦’一声,从床上下来,临走时,他点了点小猫的脑袋,和维也纳再见,“维,也纳,我去,背书,啦。”

  医生说他这种情况要多说话,可是他又不爱说话,只能让他背书,背语文课本,他们说,书多读几遍,就会慢慢变好啦。

  京城那家医院的费主任也说他要慢慢来。

  任凛然藏在精神科的铁门后面,隔着一层单向玻璃,看着被人牵引着的江安遇进了那间禁闭室,忍不住蹙眉,上一次看到他还没这么瘦呢。

  院长谄媚地带着任凛然来这里看江安遇,“您交代的人我肯定得好好治,当初他来我这里看病,我就说看着他挺眼熟,原来是您的亲戚。”

  谁能想到,任凛然居然也会有这么穷的亲戚,一来第一句就问他:‘治病,便宜些,行吗?’。

  反倒是给他问_娇caramel堂_住了。

  “别给人折腾死,”任凛然神色冷淡,“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让他和裴应声产生隔阂,我对你们医院的投资,就不会断。”

  “是是是...”院长连连称是,嘴角的笑越发深沉,“这小孩身上本来也没多少钱,哪里值得我们用花费那心思给他治病,他那哑巴病有点情绪病的意思,压根治不好,不过治病嘛,治什么不是治。”

  “没给他治好哑巴病,治同性恋也行啊,那多恶心。”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任凛然深深看他一眼。

  院长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想起VIP病房那个瘦瘦小小的清秀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个,我不是说您和崔先生...”

  任凛然最后看了一眼禁闭室门口消失不见的江安遇,转身离开去了崔阿姨的病房。

  任凛然到的时候,崔书正在给床上的女人切苹果,女人正皱着眉问他怎么这么瘦了。

  “小书什么时候来的?”任凛然脱了外套,挂在墙上的挂钩上,“给我打个电话我也好提前去接你。”

  床上的女人神色慈祥,看了一眼沉默不语地崔书,提醒道:“小书,凛然来了。”

  崔书冲她笑笑,把手里的苹果递给她,转身离开,示意她自己和任凛然有话要说。

  任凛然歉意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然后也点头离开。

  走廊里,寂静的有些瘆人。

  任凛然倚在墙上,点了一根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崔书质问他,“秦墨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任凛然动作一顿,挑了挑眉,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男人,忍不住笑出声,把人搂在怀里,“小书,你在乱想什么,我和秦墨一向没什么交集,怎么会去害他?”

  “最好是这样。”崔书挣开他的怀抱,没看见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转身离开的时候,停下脚步,说:“你从裴家拿到的已经够多了,收手吧。”

  “当然,听你的。”

  任凛然看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然后再上面喷了些什么,径直往前,紧紧捂在崔书鼻尖上。

  崔书瞳孔骤缩,尚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人就已经软塌塌地倒在他怀里。

  任凛然‘啧’一声,漫不经心地抱起他,转身进了隔壁的病房,把人丢在床上那一刻,忍不住从抽屉里拿出纹身的器械,一把撕开崔书的衬衫那一刻,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上次是在他的胳膊上纹了自己的名字,这次是要在哪里呢。

  垂眸瞥见他满是斑驳的锁骨,任凛然挑眉,眸色暗了一圈。

  ...

  等崔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车碾过一般,骨头碎裂的疼,尤其是锁骨处,火辣辣地疼。他苦笑,不用低头看,他也知道任凛然做了什么。

  崔书忍不住想起来当初江安遇来找他纹身那会儿,他骗小朋友说胳膊上是自己纹的,他哪里有那么差的手艺。

  他学纹身,不是为了纹任凛然的名字,只是想覆盖住任凛然的名字,不巧的是,后来被任凛然发现了,两个人捉迷藏一样,你盖住了我再纹,时间一久,伤口反复发炎,他也没力气折腾了。差点没被他折腾死那会儿,他在‘明街’遇见了江安遇。

  那孩子他太心疼了,光是看一眼小朋友红着眼眶的样子,他都心疼。他想不通这么乖的小朋友,裴应声是怎么舍得的。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崔书怔在床上,隐约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连鞋也来不及穿,朝着顶层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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