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愚人【完结】>第56章 第七章赵尤&筱满part2.下

  龟背岛周边海域上方仍旧铺盖着厚厚的乌云,可仰头眺望,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在海平面上露出了全脸的太阳,光芒并不耀眼。海上的雨比岛上的细密,不过划了约莫十来分钟船,雨也就停了。云层变薄了,穿透云层的阳光变得毒辣。空气潮湿。赵尤奋力划船,出了一身热汗,待到完全划出乌云盖顶的地界外头,他卷起衣袖,稍喘了口气,擦了擦汗,才继续划动船桨。

  船上只有他一个人划船,葛俊华坐着——坐在他和王威廉中间,王威廉把枪扣在腰间,面貌沉静地看着他们,赵尤若是和他对视,他的眼光不闪也不躲。他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疑虑,也找不到任何答案。不知他正从容地打着什么如意算盘。赵尤心下就很想确认这王威廉持枪带他和葛俊华出海的意图,便和他搭话,一会儿问:“是这个方向吧?”,“需要快一些吗?”一会儿说:“海上好像比陆地上平静。”

  王威廉一一耐心地回复。

  “是这个方向。”

  “这个速度挺快了,麻烦你了小赵。”

  他又开始称呼他“小赵”,带上了长辈关怀晚辈的慈爱口吻。

  他还说:“台风应该已经过境了。”

  海面上远近看不到其他的船只,又往西南方向划了十来分钟,赵尤依稀望见一座小岛,遂问道:“是那里吗?”

  王威廉回过身去望着西南方说:“就是那里,大概半个小时后能到吧。”

  “好嘞。”

  葛俊华趁机冲赵尤抬眉毛,又是一个劲瞥枪,瞥王威廉。赵尤置之未理,问王威廉:“原来那个小岛才是如何岛的本体吗?”

  王威廉转了回来,面朝赵尤笑了笑,似是没听懂:“本体?”

  葛俊华插嘴说:“就是本来面目的意思。”他打横坐在了木板上,左看看赵尤,右瞅瞅王威廉,人往前一倾,赌咒发誓,火急火燎地解释了起来:“赵警官,王老师,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我葛俊华,我真的不是周思畅的同伙!我要是帮他抛尸,帮他出谋划策,我现在就天打五雷轰!我当场暴毙!”

  赵尤没接话茬。王威廉道:“你只是否认没有帮他抛尸,没有帮他出谋划策,所以,那天你真的去了小延家,发现她过世了,是吗?”

  葛俊华抽了几口凉气:“您这……您这属于咬文嚼字了啊!”他狠命一点头,“对,没错!我是去过她家,这事赵警官知道啊,您不也知道吗?我不是和您说过吗?不是您批准我出岛去公安局的吗?”

  王威廉说:“你当时只是说延明明没回岛上来,你想到一些事情,觉得需要和警察报备一下,你没具体和我说。”

  “那是你没问啊!”

  王威廉笑了笑:“我遇到过不少学员中途不打一声招呼就退出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没必要过多在意。”

  他看着赵尤笑的,赵尤跟着笑了笑。

  葛俊华抬起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继续道:“行,行,好好,反正我主动去和警察录口供了啊,我去延家的时候的情况和周思畅说得完全不一样啊,我根本没见到延明明。”他迫切地寻求赵尤的认同,“赵警官,你知道的吧?你看过我的口供的吧?”

  赵尤说:“按照你和周思畅提供的背景信息,加上延家家里并没有能安装监控摄像的这个情况嘛,当时别墅里就只有你和周思畅两个人,无非是你的说辞对上他的说辞,他人已经死了,留下一封遗书,说的是你给他出谋划策,帮忙抛尸,你呢,说你根本没见到延明明,反正你们两个人里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葛俊华激动地捶船:“那肯定是他在撒谎啊!他栽赃陷害我!!我……”话到此处,葛俊华又咽下了,嘴唇打了个哆嗦。

  赵尤说:“这谁能证明啊?除非还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在场,除非你有别的人证。”

  葛俊华蠕动嘴唇,手掌来回摩擦膝盖,断言:“反正!延明明那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家里!!刚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在那个岛上就出事了!被烧死了!”他低下头,“总之,就是发生了意外!我们谁也不想她死啊……真的是意外!我们就是一时害怕,就……”葛俊华哽住。

  赵尤接下去:“所以你们一群人就在8月9号晚上,游艇来接人的时候但凡有人问起延明明,你们都谎称延明明已经上了游艇,借此营造出延明明也一起离开了荒岛的错觉,隔天,你姐带着王达城的胰岛素针,假扮成延明明离开岛屿,来到延家,陷害周思畅杀妻,这样周思畅没办法顺利继承延明明的股份财产,而西美华那里也肯定会因为ceo突然死了阵脚大乱,你们葛家就能趁机低价买入西美华股票,发起收购计划,康桥,徐逸,王达诚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利益牵扯,决定加入这个计划说谎,配合表演,是不是?”

  葛俊华道:“没错,我们是想了一出瞒天过海的计划,让我姐假扮成延明明下了岛,但是抛尸什么的,我真的没干啊!撒几个谎不至于去坐牢吧??人都烧成渣渣了,我上哪儿找尸体去抛去啊!”他向王威廉求助,“我们也是怕岛上出了事,死了人,牵连了你们的声誉啊!”

  说完这句,他马上又来回看赵尤和王威廉,紧着声音道:“你们警察最好去查查是不是周思畅的爸妈,亲戚朋友,还是什么把柄之类的落在别人手里?他们威胁他要他做这个做那个?为的就是用命案丑闻搞垮我,搞垮我们葛家,人在商场飘,哪会没仇家,一定是有人借题发挥诬陷我!”

  王威廉问了句:“你父亲退居二线后,你和俊婷是不是因为谁来代替父亲的位置这件事一直有矛盾?”

  赵尤看了王威廉一眼,他还是那副很沉稳,镇定,高深莫测的模样。

  葛俊华说:“不可能,我姐,不可能是她……”

  赵尤在旁煽风点火:“怎么不可能?古时候为了争太子的位子,骨肉相残的故事还少吗?你们葛家实打实的就是酒店业界的帝国啊,你爸实打实就是雁城的土皇帝啊,我看你姐确实不怎么关心你,你刚才和人打架,她也不劝一句,还在那里说风凉话,而且她看到尸体什么的,那么冷静,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瞅着葛俊华的脚,“你们不是亲姐弟吧?”

  葛俊华蜷起了小腿,道:“在延明明这件事上她肯定不会坑我!”

  “这么肯定?” 赵尤笑了笑。道:“你会这么信任她,是不是因为她也参与了你们这场集体诈骗?你就觉得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话说回来,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火灾发生之后你们一起想出来的?总要有人第一个提出来吧?发生了意外火灾,烧死了一个人,你仔细回忆回忆,是谁第一个提出来不能让火灾,烧死了人的事被人发现?这个人很可能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利用了你们。”

  葛俊华登时恼羞成怒:“周思畅的遗书根本就是漏洞百出!你怎么不好好用用脑子想想啊!这么大的案子,看守所肯定看得很严,怎么可能他就找到机会,有办法自杀??我倒要问问你了,他怎么自杀的?用毛巾在门把手上上吊?用磨尖的牙刷捅死自己?尸检做了吗?你看过尸体吗?还有啊,这遗书谁给你的?看守所的人给你的?就没可能有人模仿周思畅的笔迹写的吗?还有!你说延明明的尸体14号在她老家的山洞里被发现,你见过尸体了吗?也是雁城的警察和你说的吧?她怎么死的,你倒是给我说说啊?我告诉你!你就是被雁城的警察耍了!!我告诉你!雁城的警察让你一个人上岛,就是要你做替死鬼,背锅侠!!好尽快结案!他们什么作风我还不知道啊?就爱搞什么宣传,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告诉你,王威廉拿着枪,怕的人不应该是我,你不知道他有枪吧?他这是违法持枪!怕的人应该是你!”

  赵尤说:“尸体的事,徐逸和你说的吧?发现尸体可是出了警情通报的啊,发给全国人民看的啊。”他道,“王老师之前就和我说了,他这里有一把枪,是别的学员主动上交的。”

  葛俊华怔了怔,转了转眼珠,迸出一声冷笑,道:“主动上交?他说什么你就信?赵警官,你也太天真了吧?”

  此时,小船驶入了一片浅橙色的迷雾中。日落时起雾,赵尤从没经历过,不免觉得新奇。

  那葛俊华又道:“你觉得,罪犯拒捕,警察英勇献身和罪犯同归于尽的故事怎么样?”

  王威廉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也没想过伤害任何人,刚才开枪只是因为当时的局面太过混乱,我想让大家都冷静下来。”

  葛俊华的脸色变得阴森:“那带着我们两个,一个警察,一个某封不知所谓,不知真假的遗书上指控的同伙嫌犯出海去一座荒岛呢?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雾掠过他的脸颊,他的声音越来越充满寒意,神情越来越冷静:“我听刘叔叔和我爸说过,说你最近好像很‘不服管教’,对,他们用的就是‘管教’这个词。”他勾起一边嘴角,轻蔑、傲慢,“你以为自己是神,可你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狗。”

  赵尤划船的动作一顿,蹙眉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俊华笑着道:“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告诉你也无妨,小赵,我想明白了,我觉得我们两个谁都回不去了,谁也没法活着下这条贼船了,那我就和你说实话吧,”他铿锵道,“如何岛就是帮我爸和他那些好朋友,大老板他们洗钱的中转站!“

  他看着赵尤,癫癫说:“他带着那个故事回到龟背岛,徐逸,康桥,王达诚,都会接受这个故事,他们一个没了钱就没法买白粉的毒虫,其余两个也不过都是追逐利益的小人,我姐,哼,知道我死了,恐怕开香槟还来不及吧?没错,我和她的关系确实很差,我们不是亲姐弟,她一直都比我能干,但是她是个不要脸的三天两头爬导演床的鸡生的,要不是那个鸡跳楼自杀,她有一票粉丝,迫于当时舆论压力,不然我爸怎么可能认这个女儿?我呢,明媒正娶的千金小姐生的,还是个儿子,我再怎么没出息,在外面再怎么花天酒地,我爸都放不下我,她嫉妒我,我看她不爽……

  葛俊华分析得头头是道:“雁城的警察呢,也可以拿着那个故事结案,葛老板,我爸,呵,他虽然损失了一个儿子,但是还有血脉在世上不是吗?再说了,他老当益壮,再生一个不是多大的事儿,杀人案又确实涉及自己的儿子,这个结局对他的脸面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猜王老师是想通过我涉案这件事摆脱我爸他们的控制吧?你是想借这个机会,借这个案子,不再把如何岛办下去了吧?”葛俊华笃定,“我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

  他眼也不眨地望住赵尤:“更没有人会在乎你一个来外地参与调查的小警察的死活。”

  关于王威廉为什么会点名带他和葛俊华出海,赵尤的脑海里确实浮现过葛俊华描绘的这种可能,加上葛俊华又透露了如何岛存在的意义和王威廉在外的一些社会关系,王威廉在这里杀了他和葛俊华的概率不低。赵尤看了看王威廉,看着他腰间的枪,不禁琢磨,他在厨房开那一枪之前,还开过枪吗?还用过这把左轮吗?六发子弹现在还剩多少?

  周围都是雾,先前还能望见的岛屿不见了,龟背岛也消失了,迷雾中航船,赵尤难以判断航向,就连王威廉的脸也时隐时现,神秘难辨。他问了声:“这个方向还是对的吗?”

  王威廉说:“小赵,俊华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我没有想过杀人,我也不会杀人,这有违如何岛的理念,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中止如何岛计划。”

  赵尤做了个放心的动作,笑了笑,对葛俊华道:“我是独生子,人品也蛮好的,在外面还算蛮受欢迎的吧,不说在乎不在乎吧,我要是突然死了,我爸妈和朋友起码会难过吧?”他挠挠脸颊,“而且我死了,说不定有的人的人生就彻底破碎了,当然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反正,我可不能死在这里。”

  他划动船桨,水流推开重雾,没有人说话了,天地间唯有木浆分开水的声音。

  筱满耳朵里的耳鸣声渐渐轻了下去,外头闹哄哄的,瀑布哗哗流着,鸟鸣婉转,风吹过草木,有什么动物在草丛里跳动。

  林舍前没有开第二枪。筱满等了很久——起码他认为他等了很久,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待死亡会自动地将时间拉伸,一秒钟都会变得十足漫长。他只知道他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筱满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林舍前垂手站在夕阳余晖下,他的手贴着裤缝不停颤抖,他脚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不光犹豫,还在挣扎。他不再像个冷酷的杀手了。他看上去异常得脆弱。

  筱满想说话,想搞清楚是什么触动了林舍前,促使他放下了枪,放下原先那强烈的杀意,可他最先发出的声音是一声咳嗽。林舍前听到这一声,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颤了下,转过身走开了。他坐在了倒地的树干上,捂住了脸,说:“我应该杀了你,筱满,你看到太多了。”

  他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我很想知道,但是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去知道,不要知道,最好别多问,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别人追查……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孩儿的死和他有关,我不能看着他出事。他对我有恩,我是要报答他的,他是个好人,真的,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他不和我说,是因为不想我担心能,筱满……可是,我已经下意识地把他和杀人犯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了,他会杀人,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难受,我也在逃避,筱满,是我一直在逃避,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多问,不问,我以为就没问题了,我以为只有那么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

  筱满飞扑过去,抢走了林舍前手里的枪,紧紧攥住,他不是要反击,也不是要反过来拿枪威胁林舍前,他怕林舍前举枪自杀。他能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想要结束一切的气味。

  筱满说:“想求死的人是你吧?”

  他的右肩抽痛,眼前又一阵一阵发黑了,刚才的动作又害得他失了不少血,就算林舍前不动手,他可能马上就要因为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筱满往右肩看去,又嗅了嗅,那股气味还在,或许不是从林舍前身上传出来的,或许是因为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是他随身携带的过去从那裂口中一涌而出发出的。

  林舍前犹豫了,筱满也犹豫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因为他的离开难过,他们会哭,会哀悼,但是他们也会放下,他会变成一段悲伤的回忆,一个难过的符号,但是赵尤——通晓那么多人情世故,对大小事情总是没多大兴趣,但是一碗热饭就能开心起来的赵尤——他真的只会变成他的一段伤心往事吗?兴许是他自作多情吧,兴许是他听过了太多涉及生死的爱情故事,看过了许多生离死别的浪漫电影,他突然很怕他也像那些爱情故事中猝然离场的主人翁一样,成为另外一个主人翁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筱满挣挣扎扎地捂住了右肩的伤口,用力捂住,如果这时候林舍前又改变主意要杀他,他逃不脱,他依旧会坦然面对,他不怕死,只是在赴死的路上,他好像怎么都绕不开赵尤,他就那么站在死神前头,他往哪里去,一抬头都能看到他。筱满自嘲地笑了出来,一定是他把赵尤神化了,他只是由他心底的,人最最本能的那一丝求生的欲望灌注出来的挡路的阻碍。说到底,他还是想活下去,他逃不脱死,也逃不脱对生的渴望,他渴望什么呢?快乐吗,每一次的日出吗,每一次的日落吗,路边的野花,漂亮的蝴蝶吗,午后的阳光,一次安稳的午睡吗,一张总是抽不到手的鬼牌吗?还是他渴望通过那挡在鬼门关前的赵尤去感受每一丝“生”的气息?他还是在利用赵尤,他有什么办法?就像人求神拜佛一样,遭遇绝境时,人就用神佛宽慰自己,妄图利用信仰解救自己。哪尊神佛不是人的求生欲灌注出来的呢?

  筱满道:“喂,林舍前,你刚才没对我开第二枪,没有趁那么好的机会杀了我,你不要后悔啊。”

  他扯开衣领查看右肩的伤口,还好是贯穿伤,并没伤到骨头,他卷起身上的衬衣,拉到嘴边咬住,扯下一道布条去包扎伤口,说:“我现在充满了求生的意志,你真的不要后悔啊。”

  他问他:“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林舍前看了看他,起身走开了。筱满抬起头追着看了会儿又有些犯晕了,就赶紧继续低头包扎伤口。他绝不能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