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冬天,过去【完结】>第十八章 筱满(下)part1

  胃里都清空了,只能吐出一些胆汁了,筱满算是缓过来了,他这时双腿发软,膝盖也因为长时间跪在地上而使不出任何力气了,想站,站不起来,精疲力竭地坐在了地上。但他眼前慢慢亮了起来,视力逐渐恢复,他听到身后响起两个迥异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看。小靖和尹妙哉站在了浴室门口,两个人四道目光都聚在他身上。筱满朝他们扬起手臂,牵起嘴角,笑着道:“我没事,晚上吃坏肚子了……”

  小靖撇了撇嘴走开了,尹妙哉也走开了,但过了会儿她拿着一杯水又回来了。她穿着厚实的睡衣,趿着毛茸茸的拖鞋,关上了浴室的门,弯腰轻轻拍抚筱满的后背。她的手心凉凉的,她把水杯递给他,杯子摸上去温温的,像在摸一个皮肤毫无瑕疵的人。

  “你去睡吧。”筱满说。

  尹妙哉一只手里抓着手机,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她的手机屏幕亮着。筱满瞥了一眼,她正和吕阳通话。尹妙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说了声:“你睡吧,我也先休息,谁美容觉啦。”就挂了电话。

  她把耳机塞进睡衣口袋里,抓了两下头发,愁眉苦脸地埋怨:“空调吹得好冷,不开空调又好热,好烦……”

  筱满漱了漱口,指着浴缸说:“我洗个澡。”

  尹妙哉靠在墙边看着他,道:“他也还是个小孩。”她瘪了瘪嘴,眼神乱飞,“你们男的不都是这样的嘛,多大了都长不大,无论几岁都还是小孩。”

  筱满又漱了两遍嘴,喝掉了剩下的水,笑着说:“千万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他是小孩子,他会更生气。”

  尹妙哉耸起肩膀,扮了个怪相,指了指门:“和外面那个一样啊?”

  筱满哈哈大笑,扶着马桶要站起来,可仍旧全身乏力,加上满手心都是汗,脚底和手上同时打滑,尹妙哉赶忙扶了他一把,把马桶盖放了下来。筱满靠着她,连声道歉,坐下了,低下了头去。长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视线,他捧着脸问道:“能在这里抽根烟吗?”

  尹妙哉打开了排风机,换气声聒噪,不知怎么听得筱满心惊肉跳,他摇着头,点了根烟。

  尹妙哉在换气的噪音里说道:“他和学校是暂时请假,跟他妈妈在回老家的路上。”

  她说:“他说回老家考察考察。”

  筱满点头,尹妙哉把排风机关了,筱满稍抬起头,将长发束到了耳后看着她。她故作轻松地一摊手:“可能天太热了,火气太大了。”

  筱满微笑:“可能吧。”

  尹妙哉拍了拍他,示意他转过身去,筱满照作了,须臾,他感觉有人在梳理他的头发。长头发搅在一起,梳得不顺,那人的动作轻柔。

  筱满抽了一口烟,深深地闷在肺里。尹妙哉还是以一派轻松的口吻说着话:“我是没小孩啦,不是很清楚,而且每个人的性格也都千差万别,他和他妈妈走,你也不要想太多……就算是你亲生的小孩,有一天也会跟着别人走的。”

  梳子刮过筱满的头皮,他感觉他的所有头发都被人抓住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将它们全束在一起。

  筱满抽烟,望着不远处的浴缸,望着浴缸后头的天蓝色瓷砖墙,望着浴缸边放着的塑胶鸭子玩具,也不知道那是谁的玩具。像小孩儿会玩的东西。他小时候没玩过这样的玩具,他洗澡的时候恨不得水龙头一开就马上关掉,把时间花在洗澡上,纯熟浪费,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玩耍上。他经常呼朋引伴,在学校里,在公寓楼下头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下棋啦,踢球啦,抓蛐蛐啦,游泳啦,洒水枪对战啦,和学校里的同学,和楼上楼下的玩伴一起看电视都是极大的乐趣。他喜欢热闹,喜欢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喜欢白天跑来跑去,晚上呼呼大睡,他最喜欢夏天,夏天的白天好长,夏天还有暑假,夏天能做的事情可太多啦。他很容易快乐,也很容易被人传染快乐。

  他也很容易被人传染悲伤。

  孩子们互相攀比谁的水枪更高级,因此大打出手,孩子们因为有人偷藏纸牌和棋子起了争执,孩子们踢球,砸坏了邻居的窗户,孩子们想看动画片,用家里的电话一直点播,弄出了一张天价账单,被家长骂得狗血淋头,打得屁股开花。

  筱满说:“我有时候感觉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结果都是不好的。”

  尹妙哉说:“你这是结果论。”

  “我这是从概率分析得出的结论。”

  尹妙哉捏了筱满的肩膀一下,重重说:“好啦。”

  筱满回头一瞥,瞥见镜子里脑后多了个很松的发髻的自己。筱满看着镜子里的尹妙哉,镜面光滑,他们两个看上去也是很光滑,毫无瑕疵的:“我有时候想,张律师或许没说错,我只是想从吕阳身上获得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就像人养宠物,不是宠物陪伴人,宠物需要人的照顾,不是的,其实是人需要宠物的陪伴,是人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尹妙哉也从镜子里看着他,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就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做过很多很自私的决定,以致于现在很多人还在……”筱满的下唇打起了哆嗦,他避开了镜子中自己的目光,起身咬住烟,低着头说:“我洗个澡吧,我洗一洗……”

  尹妙哉捂住耳朵往外走,高声道:“我明天去考心理医生执照,等我有了证,你再和我掏心掏肺吧,这样我既能听你的隐秘心事还能收钱,哇噻,我赚大了!”

  筱满笑出来,尹妙哉在门口和他摆了摆手,关上了门。筱满摸出手机,开了花洒,给吕阳发了条短信:到老家了吗?

  发完他就放下了手机,洗了好一阵才出来。吕阳没回他的信息,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客厅,小靖还在看动画片,大口吃辣条,小口抿喝可乐。筱满跟着看了会儿,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照片墙上游去。

  翁情看着他,露易丝也看着他。

  她们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的。

  筱满支会了小靖一声:“我下去买包烟。”就下了楼。

  他出了小区,一摸口袋,摸出一枚硬币,再看了看手机钱包,就剩十块了。他打开手机地图,把“明星小区”设为目的地,选了步行,导航提示步行到目的地需要三个小时。筱满往明星小区走去。

  大学城这一带的夜里路上没什么车,马路宽阔空旷,路边多是拔地而起的高层民居,风从马路上呼啸而过,被高大的居民楼困住,发出喁喁的低语声,此时居民楼里也都熄了灯火,只剩零星几户未眠的人和明亮的街灯作伴。

  进入二环以内后,车多了些,马路边的醉鬼也多了起来,有的大哭,有的大睡。筱满走得累了,在路边歇了会儿。滑板的年轻人成群结队鬼叫着疾速经过。

  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厚厚的云层郁结在青市的上方。他走走停停,到了明星小区。

  小区外头熙熙攘攘,全然不似深夜。出入的大多都时年轻人,口音混杂,女孩儿们各个花枝招展,男孩儿们全都跃跃欲试,年轻的脸上生机盎然。

  筱满又有些反胃,赶紧移开了视线,观察起了小区门口的电三轮车司机们。这些人聚集在一家叫老余桂林米粉的小摊附近,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聊微信,看视频。不时有司机拉着一车人过来,远远地看着他们,颔首致意。也有开轿车的,通常放了客人就走,有的则是过来接了人就走。

  筱满走到那老余桂林米粉边上,搓着手讨好地笑着问一个正嚼槟榔的司机:“师傅,有大车吗?”

  那司机看了看他:“咋个,在楼上没叫好?”

  筱满学着他的口音说话,道:“朋友说来接的,放我鸽子咯。”

  那司机笑了笑,露出一口深棕色的牙齿:“去哪里?”

  他拿出了手机。筱满说:“黑山黄果子村那里,最好快点,不早咯撒。”

  司机马上打了个电话,开了扩音,问道:“那个去黑山,来不来?”

  电话那头是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很快回道:“几个人?”

  “一个。”

  “那远咯,一个人不去。”

  筱满插嘴:“那等人拼车嘞?”

  司机看他:“哎呀,那等到猴年马月。”

  筱满又问:“那一个人多钱?”

  粗声粗气的男人回道:“一百五。”

  筱满咂舌:“那都赶上出租咯!”

  电三轮司机瞅着他:“那还去不?”他问粗声粗气的男人,“那你群里问问嘛。”他还招呼起了边上的兄弟,“有没有走大车,去黑山的啊?”

  筱满说:“我是小琴的老客人了,算便宜点嘛。”

  粗声粗气的男人一时没话,司机就问:“哪个小琴?”

  “就是那个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以前在那个……”筱满指着明星小区,“17楼那个嘛。“

  这时,边上的一个年轻些的电三轮司机拿着手机放微信给他们听,一个女人懒洋洋地说:“有,小客,往郭村。”

  又也个回复来了,还是个女的,声音也是没什么兴致:“有,往三环西村二期。”

  粗声粗气的男人听了就说:“一百二,不能再低咯。”

  筱满还是嫌贵,说:“那不去咯,我找个地方随便凑合一晚上,明天直接上班去。”

  他指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要走,那电三轮司机挂了电话,追着他上来道:“这里没夜车,五块,送你去前面大路口,夜32进市区,市区车多,你自己研究去。怎么样?”

  筱满想了想:“支付宝?”

  司机满口答应,两人转了钱,筱满上了车便问:“我久久地没来,怎么一辆大车都不见咯?”

  司机也是哀声载道:“哎呀,条子跑得勤,大车哪个还敢随便过来,现在都是在楼上叫好车再下来。”

  筱满搜了下从他现在的位置坐公车去黄果子村的路线,得倒三次车,夜32转4路,再转夜77,但是也只能坐到三环外的客运北站公交始末站,之后还是得徒步。

  筱满又和那司机打听:“怎么条子跑这里来查黑车,不会过几日还搞扫黄打非吧?以后这里还能来不?”

  司机听了就笑:“不是查黑车,就是那个嘛,找人。”

  “找人?”

  “那个小琴,17楼那个。”

  “我找她都找不到,她怎么了?”

  “死掉啦!”

  筱满抓着司机的肩膀,吃了一大口风,打起了嗝,追着他很心急,很无措地问:“怎么死掉了啊?那她死掉了,那条子找什么人?她她……被人杀掉的?条子找杀她的人??”

  司机道:“哎呀,我怎么晓得嘛,听说她以前在厂里上班,手脚不干净,从厂里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批东西走的,可能被人盯上了,我不晓得啦,不晓得。”

  筱满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到了公车站,司机说:“加个微信,以后帮你叫车啊。”

  筱满便和他加了好友,一辆夜32进站,他上了车。夜班车上几乎都是穿着代驾公司制服的人,筱满随便找了个座,夜班车停靠的站点不多,晚上路况好,很快就开进市区了,筱满跟着导航的指示下车,在“时尚天街站”等4路车。

  就是这个时候,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

  上了4路,他坐到了最后一排,不是又有代驾的司机上来,有的戴着头盔,看不见脸。筱满盯着那个戴头盔的代驾司机。没几站,那个人就下车了。又做了几站,他也下车了, 转夜77,他还是坐在最后一排。夜77上的人不多,都像是上班族,上了车就开始打瞌睡。

  临近终点站客运北站公交始末站时,车上只剩下筱满和司机两个人。

  筱满在终点站下了车。

  他还是感觉有人盯着他。有人跟着他。客运北站的灯牌在黑夜中仿佛悬浮在空中一般,车站前的广场上有不少席地而睡的人,或是枕着蛇皮袋,或是枕着巨大的牛仔布袋子。从这里去黄果子村步行需要两个半小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睁着眼睛木讷地看着筱满,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啃着手指,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筱满回头觑了一眼,成排的行道树后头,一个黑影似乎正盯着他。

  一辆出租车鸣笛停在了他面前,筱满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裤兜,司机迅速驶离。他穿过马路,走向更暗,更深邃的黑影中。

  步行没法上盘山公路,就只好经过一些城中村往黄果子村去。这些地方要么异常安静,要么异常喧闹,灯红酒绿,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人群。还有人半夜结婚,办婚礼的,老人孩子半夜都不睡觉,追着新人往天上抛玫瑰花瓣。花瓣落在筱满身上,他打了个哆嗦,埋头躲避。

  走了许久,走得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口很干,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没有烟了,筱满又回头看了看。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没有灯火的矮房中间,一些墙上写着“拆”字,一些墙上挂着“旺铺转让”的招牌。有人在马路中间烧纸钱。

  他感觉他像走在迷宫里,兜兜转转,不是婚礼就是葬礼,不是哭丧就是欢庆,人在欢乐和悲伤的两极被颠来倒去。他忍不住想,这一切可能都是幻觉,是他把自己困在了不是快乐就是悲伤的迷宫里,他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他朝那烧纸的人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看到纸盆的影子,看不到那烧纸的人的影子,他不敢过去,加紧步伐。

  终于进入了黄果子村地界,进村就看到了个公交车站,那公车站牌歪歪斜斜杵在一道田埂前,田埂边上就是间杂货铺,店铺上方的木头招牌上就写着“杂货店”,竖条门板一块紧挨着一块。

  一只野猫窜了出来,踮足经过,没有憾动村落中静谧的气氛分毫。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路灯,只能靠着手机照明。

  筱满还是感觉有人跟着他。而他也在跟着谁——他在跟着一个曾经走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女人。

  这女人的个子不高,头发很长,她的步伐或许很急——天这么黑,她应该很想快些回家,快些回64号去。

  土路坎坎坷坷——女人应该没有拖行李箱,箱子的滚轮一定会打破这静到无声的环境。

  那她的行李箱去了哪里?没带回来吗?中途交给了谁保管吗?

  她穿的是高跟鞋还是平底鞋?

  她知道要走这样一段土路,应该会穿平底鞋,起码是舒适一些的鞋子。

  女人应该拿出了手机照明——没人会随时携带手电筒吧?

  筱满尾随着这个女人的幻影——女人走进了窄窄的小街里,走到了64号门前,她拿出钥匙……

  她的钥匙放在口袋里还是放在皮包里?皮包多大?里面的东西多吗?她会需要时间找一找钥匙吗?在她找钥匙的时候,会不会有人从后面……

  筱满推开了木门,门没上锁,院子里撑着两个竹竿架,一根竹竿上晾着些男人的汗衫,另一根上晒着好些咸菜。筱满放下了手机,屋里忽然发出“咔哒”一声。他试着喊了声:“老五?”

  没多久,老五举着一根蜡烛从屋里出来了:“筱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