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珩握着梁瑄的手来到疗养院的病房外。

  房间和陈设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只是门外多了几个来往守卫的便衣,见到他们前来,礼貌地朝他们颔首微笑。

  梁瑄看着沈珩,用指尖轻挠那人干燥温暖的掌心,唇角微弯。

  “谢谢。”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说谢。”

  “那我换一个说法。”梁瑄细瘦素白的手指勾他的无名指,轻碰戒指,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爱你。”

  拉门慢慢开启,里面的暖风混着瓜果香气,扑腾着翻滚而来。

  温华的精神似乎要好得多了。

  她还是半靠在枕头上,细瘦的手腕从空荡的病号服中伸了出来,朝着梁瑄微扬起袖口:“小瑄。”

  梁瑄想像往常一样快步走到母亲身边,可刚抬起脚,一阵浓重的眩晕袭来,眼前黑得像是夜晚落幕。

  沈珩立刻环着梁瑄的腰,把他扶稳,用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吼:“梁瑄!”

  梁瑄用掌根深深按着胃,压住喉咙间的铁锈味道,虚弱地张开眼,冷汗涔涔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却还是带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有点晕,沈珩,你得扶着我去了。”

  “好。”

  沈珩小心地握着他的腰,轻轻抓着他湿冷的手,慢慢带他坐到床边。

  温华担忧地抚着梁瑄削瘦苍白的侧脸,眼睛瞬间就红了。

  “小瑄,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瑄用手掌却贴温华的手背,软薄的唇微翘,即使血色极淡,却也不误笑容的灿烂。

  “妈,我没事。你看,沈珩来了,你还记得他吗?”

  梁瑄拉着沈珩的手,将他带到床对面一张简朴的方木凳子上,与他十指紧扣。

  沈珩不动声色地看了梁瑄一眼。

  那人刻意的张扬炫耀像是在掩饰什么心底的不安。

  沈珩从陈晋那里听说,温阿姨并不赞同他们两人的事。那是一个母亲出于对儿子的一片担忧,本无可厚非。

  沈珩不想刺激她,于是他松开手,留了一个礼貌又有分寸的距离,坐得端正。

  “温阿姨,很久没见了。”

  温华礼貌地欠身,栗色发丝从耳畔垂下,被日光映得和蔼又温柔。

  “小珩。”

  沈珩梁瑄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两人明显没想到,温华还记得沈珩的脸。

  毕竟温华之前精神状态极差,过去的时间线在她脑海里交叉,她根本分不清现在是何时何日,更别提认人了。

  沈珩慢慢开口,没有轻易打扰她的记忆链,只是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您还记得我?”

  温华微微一怔,重又打量着沈珩的脸,似乎在确认什么,又似乎在拿过去的影像与现在的身影做一个重叠。

  半晌,她好像拨开迷雾走出来的旅人,脸色有些疲惫,可话语却带着笃定。

  “嗯。那年寒假,小瑄带你回家过年。”

  梁瑄瞳孔一缩。

  沈珩直视着温华和善的目光,抬手将肩背微颤的梁瑄揽进了怀里。

  像是一个绵延多年不变的承诺。

  “是,阿姨。”

  温华的眉眼更加舒展。

  她抬起削瘦的手腕,挽起耳畔落下的垂发,有些抱歉地朝着沈珩颔首:“这副模样见你,实在是失礼了。只是,小瑄似乎很久都没带你回来了。”

  沈珩颔首:“是我的错,没早点来看您。”

  梁瑄理平了激荡的心情,从沈珩怀中抬头,安静地微笑:“妈,对不起。”

  另外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梁瑄身上。

  尤其是温华。

  她问:“为什么?”

  梁瑄轻笑:“我没能实现对你的承诺。没能,照顾好爸,没能,离开沈珩,也没能好好画画。这些年,一事无成,对不起。”

  明明是笑着,可听得沈珩心口一疼。

  他将梁瑄像冰块一样的手紧紧裹住。

  他知道,自那一日的爆炸后,梁瑄晚上都无法轻易入睡。

  到底是梁瑄亲手把梁沛送进了警局。

  这样的愧疚日日剜心刻骨,加上病痛的折磨,梁瑄这几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两三圈。

  梁瑄打算粉饰太平,沈珩却不能坐视不管。

  沈珩没有说什么繁花似锦的漂亮话,只是紧紧抱着梁瑄,一刻也没松手,两人带着戒指的无名指交叠,在日光的见证下,用两道亮银光铸成了坚不可摧的承诺。

  温华将手轻轻搭在两人的手上。

  “小瑄,妈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梁瑄期待的目光散去,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

  七年,每次会面,母亲总会以这句话做结,再也没了下文,最后沉沉地睡去,仿佛是一道什么沉重的锁链,将她束缚在梦里。

  梁瑄微叹口气,在沈珩耳畔轻声说:“走吧,妈要睡觉了。”

  沈珩没动。

  梁瑄眉尖微皱,顺着沈珩的视线,看向病床上的人。

  温华慢慢地坐直身体。

  她的神情有些解脱,更是释然,仿佛终于闯出了被困在梦里的七年。

  “这些日子,我也隐约听到了守在这里的警官对我谈及的案情。你爸爸做错了,他该受惩罚。”

  温华用手轻抚梁瑄的侧脸,在看见梁瑄错愕的神情时,温柔地红了眼睛。

  “我才知道,你这七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小瑄,妈妈很心疼。本该是妈妈守着你的,结果,现在却要你来拼命地守着妈妈。”

  梁瑄呼吸急促,喉结微颤。

  温华迟缓地抬起双手,暖着梁瑄冰冷的手掌心。

  专属于母亲的温柔和关怀,让梁瑄喉咙酸涩。

  他放宽了眉间的褶皱,将温华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侧脸:“这都是我该做的。”

  温华摇了摇头。

  “你没有求我生下你,小瑄,你并不亏欠妈妈。相反,你又聪明又听话,妈妈这些年真的很幸福。”

  “我也是。”梁瑄轻轻地弯了眼睛,“能成为妈的儿子,真好。”

  “小瑄,妈妈记得,你最怕疼了。”

  温华拉着梁瑄的手,好像彼此对坐在旧时光的返程车里,窗外驶过的都是旧时的记忆片段。

  “小时候,你长得漂亮,又娇气怕疼,哭起来像个瓷娃娃似的。谁见了,都不忍心让你受一点伤。”

  梁瑄抿着嘴笑。

  沈珩看他,也笑。

  “有一次,你被隔壁班同学欺负了,被推倒在路边,磕破了膝盖。老师给我打电话,等我赶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你们班的人已经联手把那个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了。”

  梁瑄捂着脸笑,笑得肩膀抖动。

  “嗯,我遇上的都是好人。”

  温华抬眸,轻声说道:“所以,我很怕,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我怕你过得不好,一厢情愿地劝你走别人都走过的路。我想着,小路崎岖,你会摔倒,会疼,会哭。原来是我错了。”

  温华温和地注视着梁瑄:“你早就长大了。你的路,自己走吧。妈妈不能替你决定,你爸爸更不能。父母不该把自己当做人质,挟持你一辈子。”

  梁瑄猛地把脸转了过去,埋在沈珩的肩上。

  沈珩轻轻拍他的背,迎着温华的目光,轻轻地颔首,说了一声:“谢谢。”

  温华又牵起沈珩的手。

  “将来,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

  沈珩颔首:“我陪着他。”

  温华终于安下心来。

  她经历生死,在混沌中挣扎,一句话想了七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或许已经迟了,可或许,永远不晚。

  沈珩俯身,慢慢扶着温华躺下,按下呼唤铃,让医护人员给她注射了一针安定。

  梁瑄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这次,她睡着的时候,神色不再惊慌失措,弯眉微垂,眉眼安闲,宛若落下了重担,放自己逃出了囹圄。

  梁瑄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写生簿,慢慢地用笔触勾勒出她多年难得一见的梦中微笑。

  光从窗间翩然跌落,细小的灰尘在梁瑄素白纤长的指尖飞舞。

  “梁瑄。”

  一声呼唤,梁瑄抬头,正落入沈珩手机相框里。

  那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手机里的那张抓拍,好看的唇微弯,十分满意,又绅士地抬手:“你继续画。”

  梁瑄抿唇笑了,在右下角签下花体,趁着沈珩垂眸看新闻的空当,极快地翻了一页,用指尖轻比这沈珩的侧脸,画下了新的一页。

  落笔沙沙,铅笔循着心的方向,勾出一纸纯粹的告白。

  当梁瑄落笔时,纸张正好被抽走。

  “哎,你...”

  梁瑄没料到沈珩的突然袭击。

  那副画被画中人握在手里,仿佛沈珩被太阳晕出了黑白重影。

  梁瑄也有些累了,搁下手中的铅笔,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品鉴着沈珩的表情。

  对方却锁着眉头,本就高挑的眉骨被夕阳光照映得更深邃。

  梁瑄刚要起身询问,便看见沈珩正小心地折起那张画,放进钱包里,然后大步走来。

  “沈珩,你不喜欢?那我再...”

  沈珩没容他继续说傻话,径直坐在他的身旁,将他用力揽进了怀里。

  “你画得跟从前一样好。梁瑄,你从来都没变过。”

  梁瑄被抱得几乎要窒息,他失笑,断断续续地咳:“好痛,轻点。”

  梁瑄总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传达爱意。

  而沈珩,一分不差地接收到了。

  沈珩很缓慢地抚摸着梁瑄的头发,像是努力把夕阳温暖的光贴在他冷薄的背上。

  “现在能睡好了?”

  “嗯。”

  放下了心结,梁瑄只想痛快地睡一场。

  沈珩扶着他躺倒,解下自己肩上披着的外套,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带着体温,轻轻覆上了梁瑄半身。

  他蜷在那遮风避雨的羽绒服下,侧脸枕着沈珩的腿,皮肤贴着沈珩西装裤顺滑立整的纹理,那熟悉的触感令人安心。

  他握着沈珩的手,垫在侧脸下,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真的很期待明天的旅行。沈珩,我们已经多少年都没一起旅行过了。我想去设计博物馆里呆一整天,再去音乐厅里呆一晚上;转天我们去公园晒晒太阳,再去市集里逛逛...”

  梁瑄声音很轻,像徜徉在一场美梦里,期待的甜蜜全攒在他唇边的弧度。

  “好,你喜欢我们就去。”

  沈珩右手有一搭无一搭地拍着梁瑄的背,力道很轻,跟空调吹出的暖风触感差不多。

  在这样近乎于满溢的宠溺下,梁瑄终于把担着的心放下,纵自己在沈珩的怀抱里放纵脆弱一次。

  他哭得很安静。

  仿佛眼泪带着心头的苦楚,顷刻倾泻一空,而空落落的心房,被沈珩浓厚深沉的爱意填满。

  他不再寂寞,也不再遗憾。

  茶叶二两

  还有三章,预计周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