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晋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郊区的别墅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地狱。

  消防员正用穿刺水枪灭火,直挺挺的水柱扎进滚滚浓烟中,仿佛杯水车薪。

  岑映雪跪在雪里,脚后跟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一片暗红,而她身旁的王星星正缩在她怀里发颤。

  陈晋一分钟都不敢耽搁,拎了医药箱,扯着岑映雪的手臂拽她们二人上了救护车,又飞奔到消防车旁,却被一个人拉住了手臂。

  “还没有确认现场安全,不能贸然进入。”站在一旁的祁寒冷静地按着陈晋的手,摇了摇头,“别冲动。”

  “梁瑄病得有多严重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再受了外伤...”

  陈晋不想乌鸦嘴,可心悸心慌如潮水席卷而来。

  祁寒沉默。

  他垂在身侧的手暗自攥拳,望着冲天的浓烟,神情也难掩焦灼,更多的,是担忧和愧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热浪仿佛要把整个雪场化作温泉。

  终于,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从灰尘火幕中先抢出了几个守在外围狼藉满身的小喽啰。

  陈晋没半分犹豫,冲上去跪倒在他们面前,先摸侧颈脉搏,后掀眼皮,拍打他们确认意识犹在,才给他们做了紧急处置,运送上了救护车。

  又陆陆续续抬出几人。

  陈晋没见到那两个让人操心的祖宗,心里焦灼得几乎握不住照瞳孔的手电。

  “来了。”

  祁寒落下急促的两个字,看着消防员抬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协助医生支好担架。

  梁瑄躺在担架上,满脸是灰,衬衫已经看不出白色,衣摆也被火苗撩出几个焦黑的洞。

  “梁瑄,梁瑄,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陈晋给他口鼻清了灰,立刻在他脸上怼了便携呼吸器,试图利用高压氧驱逐烟尘中的一氧化碳。

  见梁瑄微微蹙眉,似有意识回笼,陈晋狠狠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极快地检查他身上是否有明显的外伤痕迹。

  万幸,除了手背处被火灼出的轻伤,一切正常。

  他刚把梁瑄送上救护车,就听到了同事焦灼的呼唤:“陈医生!我需要冷冻血包!”

  陈晋从角落里拎了两包血浆就往回奔,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沈珩,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立刻跪倒在地,用纱布堵住了他背后那个骇人的伤口,又设置静脉通路,加快点滴速度。

  “快,送上救护车!”m'm嚯g e氵夭艹冫欠

  看沈老混蛋这个状态,恐怕失血太多,会...

  “室性心动过速!”

  陈晋狠狠地‘草’了一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立刻调大了输血速度,撕开他满是黑灰的衬衫,消毒碘酒稀里哗啦地往他身上倒,像是泼水似的。

  又从包里拿出两个电极片,以迅雷速度贴在他的胸口。

  救护车里的灯光映得沈珩脸色惨白,是陈晋没见过的虚弱。

  陈晋咬了咬牙。

  “撤开。”

  而后,重重按下按钮。

  一道无声的电流直直击中沈珩的心脏。

  心电监护停了半秒,而后恢复了缓慢而规律的跳动,电子音回荡在救护车里,像是一首凯旋后的催眠曲。

  陈晋跌坐在地上,累得大口喘粗气。

  他有气无力地抬高手臂,想要去够氧气面罩,可是试了几次,就差那么一点。

  他抬头想要站起来,却看见躺在对面的梁瑄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取下面罩,小心翼翼地给沈珩戴在了脸上。

  “瑄瑄,你醒了?怎么样,有哪里特别难受吗?”

  陈晋扶他坐在一旁,焦急地问东问西。

  梁瑄的视线一直没从沈珩的脸上移开,听见问话,只是轻轻地点头,嗓音干哑得只剩气声:“我想要止疼药和手纸。”

  陈晋虽然不建议他此时吃止疼药,但看见梁瑄按着胃疼得直不起腰的模样,还是从包里翻出了一卷湿巾,还有一板止疼药,塞进了他的手里。

  “就吃一颗。我怕止疼药会把别的症状盖过去,等到入院我给你仔细检查一下。”

  “...当时沈珩抱着我,我没有受伤。”

  梁瑄擦了手,塞了一粒药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然后迟缓地从包装里拿出一张湿巾,慢慢地替沈珩擦着脸,就像以前沈珩替他清洁时那样细心和温柔。

  陈晋对于这个结果好像不是很意外。

  他知道沈老混蛋过分的保护欲,是舍不得瑄瑄受一点伤的。

  “你放心吧,沈珩虽然失血过多,但情况还算稳定。”

  梁瑄握着沈珩血迹斑斑的手,替他抹去眉峰处沾着的黑灰:“他不会留我一个人的,这点,我不担心。”

  陈晋好心安慰梁瑄,反被塞了一口狗粮。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说了蠢话。

  医生的诊断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毕竟,单身狗不懂小情侣的信誓旦旦。

  救护车一路疾驰,锐利又悠远的鸣笛伴着心电仪的滴滴声,似有催眠的效果。

  梁瑄握着沈珩的手,背靠着冰凉的车后窗,眼皮沉重,困倦和疼痛如潮水将他意识绞碎。

  耳畔陈晋焦急的呼唤仿佛被无限拉长,有种缥缈的不确定感。

  他想要睁开眼,看着沈珩的脸,可眼前罩上了一层浓厚的夜幕,怎么也驱不散。

  在他晕倒前,他仿佛感受到掌心极轻的勾手触感,像是沈珩无言的安抚。

  他努力地抓紧沈珩的手,轻哑地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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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灾现场已经被大火彻底扑灭。

  彼时的热浪已经被静谧的雪与冬寒尽数盖了过去。

  被陈晋扯上救护车的岑映雪不知何时重新走了下来。

  她一身红裙单薄,肩上还是曲文涛几小时给她披上的厚冬衣。

  警车的红蓝车灯还在安静地盘旋,刑警在现场采证,消防员在收拾现场,无关人员四散奔走。

  而岑映雪孤零零地站在忙碌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成了焦土的别墅。

  这栋房子,她每年假期都会来住。

  她从没有想过,这样繁花似锦的美好背后,竟然藏着无数肮脏和血淋淋的交易。它就这样被大火付之一炬,最后成了埋葬曲叔叔的坟墓。

  消防员最后从废墟里清出来的,是曲文涛的尸体。

  说是尸体,似乎已经不太准确了。

  因为,血肉崩裂,四肢炸断,仿佛是被人大卸八块的玩偶,被火烧焦以后,只留下了零星的不知名残渣。

  而他们正试图把残片拼成一个完整的人。

  岑映雪面对着这冲击性的画面,没有惊慌,没有害怕,甚至连发抖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但她此刻的冷静的确不太正常,就仿佛,有什么把她的神经元信号阻断了,感情只堵在心口,沉甸甸地往下坠。

  岑有山被人从警车上请了下来。

  他膝盖处的枪伤已经被包扎好,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

  他站在尸体面前,表情没什么波动,可眼底一闪而过的叹息被办案刑警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跟祁寒耳语片刻,祁寒似有犹豫,却还是看着远处的岑映雪,沉吟片刻,朝她走去。

  岑映雪看着祁寒,曾经的天真懵懂褪去,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仿佛那些好时光已经永远的留在了过去。

  祁寒看见这样的眼神,脚步渐缓。

  谁也不愿意亲眼见证一双单纯天真的眼睛被人性污浊染脏。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岑映雪能远离这些,保留一份难得的不世故。

  可是,终是没有人能蹲在亲友圈起来的桃花源里过一辈子,更何况,那些娇艳的桃花,都是他人鲜血灌注出来的。

  岑映雪慢慢地拖着伤脚上前。

  她越过祁寒,没说一句话。

  而她脚后跟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一路走,留了一路的红绸,像是繁花落尽,只披着满身的旧梦,去送曲文涛最后一程。

  岑有山正试图编出一个故事,故事里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被收养的恶犬咬了一口,他和他的家人,都是引狼入室的无辜人。

  可他说到一半,嗓子像是被人卡住,声音顿得很突兀。

  岑映雪站在他身边,用安静却哀伤的眼神看着疼爱她的父亲。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不断落下的眼泪,如冰雨掠过岑有山波澜不惊的谎言。

  岑有山竟然说不出话。

  他享受猎物的哀嚎,也欣赏过猎物死前的挣扎,他手染了无数鲜血,并以此为乐。

  可只有面对岑映雪的时候,他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的禽兽丑态。

  他下意识地别开脸,眼珠左右逡巡,脸上扣着的受害者面具隐有碎裂,像是在荒芜的雪地里找着什么可以挡脸的东西。

  可在女儿单纯的目光里,他却像是个正在杀人的刽子手,脸上已经沾满了飞溅的血迹,却仍是想要扯一个福宝的面具佯装慈祥。

  虽然这样的丑态只露出了一瞬间,岑有山便恢复了理智,可他已经藏不住他的弱点了。

  岑映雪慢慢上前,用冰凉的手拥抱了干笑着的岑有山。

  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落在岑有山的肩膀,落在洁白的雪里。

  岑有山身体僵硬,圆润富态的脸,仿佛一瞬便献出了岁月的痕迹。

  “爹地...”

  听着岑映雪带着哭腔的轻唤,岑有山甚至不敢回头去看。

  他笑得僵硬,像是挂在寒冬腊月里的腊肉,外表油亮依旧,内里却干瘪。

  “岑先生,走吧。”

  刑警队长知道,再恶毒的人,也总有藏起的温情和柔软。他找到了攻破心防的突破口,将来的审讯,也不会太困难。

  岑有山被带上了警车。

  岑映雪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警笛远去,余音消散。

  法医已经把曲文涛的尸块收进了大号物证袋里。

  岑映雪只安静地守在这片夜里,直到曲叔叔所有的痕迹都被人收走。

  祁寒安静地陪她等着,直到岑映雪冻得通红的眼睛鼻子一皱,重重地打了个阿嚏。

  “我送你。”

  岑映雪的话变得很少,拖着脚跟在祁寒身后,坐上了那辆黑轿车。

  祁寒开车开得专注,岑映雪靠着车窗,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才用轻细的声音问道。

  “祁律师。”

  “你说。”

  “爹地会被判刑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那我怎么办呢?”

  祁寒很轻地叹息。

  岑映雪顿了顿,语气低沉,似有哭腔。

  “曲叔叔做错了事,爹地也做错了事,我会替他们尽量弥补的。”

  “可是有很多事,没办法补偿。”

  祁寒不忍心用善意的谎言再去编织一个一戳即破的梦了。

  或许,早日面对现实,才是对这个姑娘的解脱。

  岑映雪垂着眼眸,轻轻地吐了口气:“是啊,曲叔叔也这么说过。”

  她回头,望着远处夜幕里那座被烧焦的别墅,仿佛在望着印在老胶片上的一张照片。

  曲文涛的话,合着呜咽的冷风,在她心头盘旋着。

  ‘有些事,做了就无法回头;有些决定,做了就是一辈子。’

  茶叶二两

  唉,我的映雪还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