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
“何川，太黑了，我回不了家。”江琛伸手去扯何川的衣角，企图得到一个回眸。
被拉的人身子一僵，还是没转过来，把那只手拽掉，“在我家将就一晚，早上六点送你去搭客车。”
江琛失落地进房门，虽然视频通话里已经见识了房屋破旧，但真正站在这儿时，还是大为震撼。
屋檐上还有个燕子窝，可惜灯光太暗，江琛再怎么仔细去瞧也没看清里面到底有没有燕子。
他又看到墙壁上有许多白色的疙瘩，伸手去捻其中一个，没想到里面跑出来一只黑白花纹的蜘蛛，吓得他忙甩了甩手。
何川转身看到正用目光打量四周的江琛，“破吧？我俩这也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别说这些垃圾话。”
“江琛，这不是垃圾话。”
“我不想听。”
何川没说话，把人带进房间。江琛第一次来，但早已在视频里见过无数次了，他熟悉何川房间的每一处布局。
两人躺在同一张木床上，江琛给老妈发消息说在何川家住一晚，又放下手机痴痴地看着绝情的背影。
撇开心理因素，他还是完全睡不着。不仅热，还有许多蚊虫在耳边嗡嗡叫，咬得他又痛又痒，每次去打蚊子，把肉拍得生疼，却连片翅膀都没打着。
这样的环境，他一秒都不想多呆，可何川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
何川一手枕着头，一手随意的放在身前，身子微躬，脊柱像被血肉包裹的花枝干，在白T上显出轮廓。
江琛想抬手去碰他，又怕被推开，只好缩回手臂，继续用目光去抚摸眼前的人，“何川，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没睡，何川，我们说会儿话。”江琛又说。
何川闷闷地问：“说什么？”
两人现在还能说什么？
江琛强忍难受，“阿姨好些了吗？”
“开了点儿西药，得定期去医院做检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等情况稳定下来后用中药调理。”
“嗯，那就好。”江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江琛，我真的不知道我这种人有什么好让你喜欢的，我抽烟喝酒打架样样占，又穷又没追求。”
“我还小肚鸡肠，遇事暇眦必报，也没有同情心，被那么多人讨厌……”
“江琛，你就是个瞎子。”
“我不瞎，我觉得我眼神好得很。”江琛有些后悔了，后悔他说何川不是很爱他。
他现在只怪自己，没能力去挽留人。
“江琛，你很好，你不会缺人喜欢的。”何川稍微动了下身子，像要转过来，却又只是调整了一下睡姿。
江琛听到何川说：“总会有人爱你的。”
总会有人爱他的，但他现在只需要何川是那个人。
“何川，你知道你跟我讲过去的那晚，我在想什么吗？”
“我当时就想，你这人总是沉默不语，张口是悲惨的经历，说对人情世故已经死心，可我一看你眼睛…”江琛往何川那靠，始终不敢碰他，把苦楚吞入腹中，轻轻地说：“却像是在等我好好爱你……”
过了良久，才响起何川的声音，“江琛，下辈子我们再好好在一起。”
下辈子，谁要下辈子啊——
漫长的夜抵不过一句话来得痛苦。
江琛克制住哭腔，“何川，人是没有下辈子的。”
所谓的下辈子都是延续美好或平复遗憾所编出来的谎言，但眼前人可能将成为他半个世纪之久的意难平。
何川：“睡吧…”
江琛：“晚安。”
何川没有回他。
江琛以前一直不理解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觉得是不够相爱才不能排除万难，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光是一难就足以击碎两人的爱情。
这世间没有公平可言，面对出轨这件事，两个家庭的走向却完全不一样，导致两人生长的环境也不一样，性格的差异也很大。
这对于何川来说确实不公平，但江琛觉得最不公平的是，上一辈的恩怨，算在了他们的头上。
他们没有错。
他们相爱也从来不是错。
他爱管闲事，但当他发现自己喜欢何川的时候，何川的事就再也不是闲事。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不多，顶多让何川戒掉些坏毛病，让他考个好点儿的大学。
讲不口的告白，他早已在睡前重复演练过了无数次，余下的时间再来祷告何川能爱他一次。
他没什么恋爱经验，还有点怕这个男朋友当得不称职。
可能以后也没这个顾虑了。
他也知道何川和李玉秀过的是怎样的苦日子，自己没资格让何川抛下一切和他在一起。
历经长久的相处，江琛光从背影都能觉察到难过，“我希望你不要一把揽住不属于你的罪，然后不放过你自己。”
人还是没有回他。
窗外的天刚翻成青蓝色，紧接着就是一声声高昂的鸡鸣，江琛一夜未眠，哪怕眼睛酸胀得快睁不开，也不愿将视线从何川身上移开。
他怕所见的一切，
都将成为最后一眼。
何川起身看到睁着眼的江琛，身子一僵，又背过身去说：“醒着的就走。”
把人送到空旷的水泥地，不等客车到来就先行离开，留江琛一人站在原处。
江琛一夜没睡却异常精神，看着才走没几步的人，喊道：“要不要这么狠心啊？”
何川手一扬，只说了声“拜拜”。江琛就看着那抹白影投身进一望无际的绿色，离他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了……
一辆客车停在空地上，他上车交了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周围响起老头的咳嗽声，小孩儿的啼哭声，两个老妇人的交谈声，江琛一个都没听见，双眼无光的望向有些脏的玻璃窗。
发出噪音的客车，停了开，开了停；乘客们，一直下，一直上。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后一排，眼睛酸出泪花也不肯闭眼。
“嗨，你好。”
“诶！”
江琛的肩被人拍了拍，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灿烂的女生。
女生晃了晃手机，“看你挺好看的，能加个好友吗？”
江琛不作声，继续对着窗外风景发呆。
延绵不绝的峰峦把他带出了山村，建筑物越来越多，路过他们的高中，停在了终点站。
“真的不加一个好友吗？”下车后女生又问了他一次。
江琛已经没有精力找委婉的说辞来拒绝女生，甚至不想多说一个字。他重新踏进车站转下一趟车，没想到又碰到了那个女生。
“嗨！好巧啊！”女生直接坐在了他旁边，“你是去市区玩吗？”
江琛光听到那欢快的声音都觉得头痛，按了按太阳穴，继续不理她。
“去玩为什么愁眉苦脸的啊？你哪个镇的啊？我禾青的，说不定我们还是老乡！”
江琛被“禾青”两字吸引了，肯转头跟女生说话了，“禾青？”
“对啊！我这次是想去找我市里的朋友玩，才坐那么久的车。你也是禾青的吗？你去哪儿玩啊？”
“我不是，我回家。”
“你家在市区啊！大城市里的诶！那你来乡坝头干嘛？这儿又那么偏，坐车屁股都给你坐痛了。”
“找我男朋友。”
“哇～祝久久啊！”
这种简单的祝福，江琛听了太多次了，发现要真完成还是困难。他任由旁边的女生叽叽喳喳，看着窗外的风景，积压在胸口的闷气无处宣泄，生怕吐出的话语伤到旁人。
“诶！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女生性格大大咧咧，直接用手去按江琛的手臂。
“没。”
“你怎么跟我们那儿的何川一样高冷。”
“你说什么？”
“何川啊！和你一样也是个大帅哥。”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你是大帅哥吧哈哈！”女生的夸耀也没能带给江琛一点儿好心情。
“我男朋友是他。”江琛不管旁边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反应，干脆闭眼假寐。
最后下车两人分别的时候，女生对江琛说：“看得出来你心情真的不好，但是总会过去的。”
江琛机械地回了句“谢谢”，回到市区的新家。
搬家后他就没有收拾过自己的房间，如今堆积在地上的纸箱让人难以下脚。江琛勉强找了个空位坐下，给何川发消息说到家了，但对面没有回他。
每当手机快熄屏，他就去点一下，妄想能等到些什么。他又不停地在各个通讯软件里来回切换，都没有收到一条消息。
无意间，看到了何川之前推荐他玩的那个软甲，江琛点开发现了99+条消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信息，因为关闭了消息提醒，所以他一条也没收到。
江琛发现有无数个人给他发消息和点赞，点进好几条消息栏，全是发消息催他表白。
起源是因为那条评论：
“明年高考完，我就和他表白。”
从6月8号起，下面的评论区里就不停地有人问他表白没有，而赞最高的是江琛唯一关注的账号。
“我还在等。”
江琛随便点开一个消息栏。
【软心草莓酱】：啊啊啊！你老婆在等你给他告白啊！！
【命不言发】：他怎么知道的？
【软心草莓酱】：哈哈哈哈你的评论没有隐藏，暴露啦！！
他这才知道评论是可见的，只要点开主页就能发现用户之前的评论，又慌忙点进那个账户，发现何川已经玩这个软件快一千多天了，但只有这一条评论…
所以何川从一开始就知道江琛的暗恋。
江琛现在读懂了两人走出考场时何川欲言又止的表情，瞬间眼眶发热，忙闭眼不让泪流出来，痛苦又跑出嘴变成声声呜咽。
何川是想听他表白。
双方把爱都藏得好好的，只表露出一角，而江琛的喜欢，藏在一起听的歌里，藏在台灯的光里，藏在心惊胆战的牵手里，藏在闭眼前的夜里。
那么深情的何川怎么可能不懂？
何川只是想骗他自己说江琛不喜欢他，然后心安理得地分手而已。
江琛点开那些消息一条条回复，说他们已经交往一年了。
唐淼路过房间看到江琛垂头坐在地上不停地敲着手机上的键盘，大概也知道昨晚发生什么，有些心疼，“琛琛，你把地上收拾一下吧…”
“嗯。”
唐淼：“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江琛摇头：“妈，我没胃口。”
“你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好好吃饭了…”
“没事，等我缓缓吧…”
唐淼没多说什么，离开了房门。
等回复完那几百条信息，他放下手机，撕掉身旁纸箱上的胶带，开始一件件地整理里面的东西。
他必须要找点事做，不然他会一直想何川，可打开的第一样东西又让他的泪崩了。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没人比他更清楚，里面夹了什么东西。江琛还是控制不住手，翻开那本书，里面的纸条最先掉出来。
上面写着：
今天我拿台灯不？
明天。
另外一样东西，是被对折了两次的试卷，何川那张考了99分的试卷……
江琛至今都能回想起那天考试的场景。
阳光和煦，微风不燥，一切都刚刚好，万物像为何川而生，一个随意的眨眼让江琛心动到了现在。
这张再普通不过的试卷成了他们爱情正式的开端，上面的话像是夸下的海口，如今显得讽刺。
“那就祝我们的恋爱长长久久，男朋友。”
一笔一划拼凑出来的字如今像利刃不停剜心，不见血，却又周身是血。
江琛来来回回看那张试卷，发现一个重要的细节时脑中一声轰鸣，心又开始抽痛。
数学里一道大题的答题框内设的未知数不是X和Y，而是J和C。
他一直以为是两人在一起后，何川才慢慢将对江山的执念转移到他身上的，没想到何川从一开始就是有真心。
江琛再把试卷的每道题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虽然卷上的字不规矩，但大题的步骤写得很完整，“证明”和最后结论时的“综上所述”一个也没少。
最后一题的密封线外又有一行小字。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综上所述，我喜欢江琛。
“何川，我草你大爷的！”江琛突然极其恨自己的怯懦，一心想着对何川好，却连最重要、最正式的话都不敢开口表达。
他哭着去抓起手机给何川发语音消息。
“评论和试卷上最后的字我都看到了。”
“何川，我喜欢你。”
“何川…我爱你。”
这声告白迟了一年。
【何川】：谢谢你。
【江琛】：还有可能吗？
【何川】：我不知道。
【江琛】：这就是你说的没有遗憾的恋爱吗？
【何川】：对不起，可能让你留遗憾了。
等江琛再发信息想说“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时，信息框前面已经有一个红色感叹号了，系统在下方提示何川把他拉黑了。
何川没删他，只是拉黑他，某种程度上讲，是想留个机会。
他们都在等。
等江琛能从黑名单出来的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