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美，竹影轻摇。
丁二斗和韦孤玉并肩走在竹林旁的小径，谁都没有先开口。
与定州府城的繁华，以及曲中直别业的幽静不同，书院中虽然很安静，但灯光星星点点，偶尔还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或看到有人坐在夜色中默默感悟。
丁二斗的年纪比韦孤玉小很多，不过身材却比韦孤玉高了近半个头。
韦孤玉悄然侧目，看着丁二斗线条分明的侧脸，以及更远处摇曳的竹林，似乎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丁二斗忽然转头向她看过来。
惊得她登时仿佛懵懂少女般，急忙低头垂眸，俏脸染上一抹绯红。
“韦先生，可是要与我说，进入墨海秘境之事？”丁二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不点破。
或许在高谈阔论时，人们都喜欢干脆利落直来直去的人，可有时候，不说，同样也是一种礼貌，对别人的礼貌，也是对自己的礼貌。
听到丁二斗提起此事，韦孤玉似乎松了口气，但却也依稀有些失望：“我知道许多师者，都来找过你……”
“没错，但他们来时，恰好我都不在。”丁二斗坦然点头。
韦孤玉轻咬嘴唇，问：“所以？”
丁二斗笑了笑：“如果韦先生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将进入墨海秘境的一个名额，给先生。”
“什么事？”韦孤玉眼眸微微一亮。
丁二斗说：“让我在墨海秘境中，独行。”
他的声音很轻，不带丝毫烟火气。但韦孤玉却微微一怔，眼中浮现出茫然：“独行？你是觉得我会……”
“先生误会了。”丁二斗摇头笑着说：“我并非针对先生，当然也不针对任何人。我只是想独自历练，不想受任何外力干扰，包括帮助与保护。”
韦孤玉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被我纠缠……也好，我答应你。”
说到这，她忽然又笑了起来：“其实我能猜出，你定是有你自己要做的事。但进入秘境的师者，任务便是保护你。若是我不答应你，恐怕你也会很麻烦。”
“先生通透。”丁二斗由衷说道。
他知道韦孤玉其实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在雾隐山中，所有人都见过她的萧杀萧音，死在她战曲之中的妖族无数！
同样他也知道韦孤玉很聪明，哪怕一个眼神与动作，她便很可能判断出，你想要的是什么。
正如同现在，韦孤玉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读懂了丁二斗的意思，更知道身边这个少年，拥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田逍一直很牵挂你。”韦孤玉平静的说。
到文器阁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可以说许多话。
丁二斗点头：“共过生死的朋友，从来不敢相忘。”
“只是朋友？”
“世上有许多事很难取舍，厚此薄彼为无情，厚彼薄此为无义，负担多了，便难两全。所以不如没有这个负担，最好。”丁二斗笑着转头看向远处那个高耸的，黑沉沉的影子。
那里是赤鹿书院最高的建筑，试炼塔。
在那座塔的最高处，或许有一个人也在守望，至于她在守望着什么，他不知，也不想知。
听到这些话，韦孤玉的脚步忽然放慢了下来。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比她年纪还小，但身形却伟岸得足以撑起天空的少年，问：“丁二斗，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丁二斗的脚步微微一顿，仰头看了看天空，说：“我很喜欢《诗经》里的一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韦孤玉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再抬头时丁二斗却已走远。
月寂寥，星如斗，风过竹林自悠悠……
她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带着一丝畅意的解脱。
……
同一片星空下，试炼塔七层，月华如水。
田笑语同样看着窗外繁星如豆，夜色下灯火点点，精致的嘴角边忽然浮出一抹轻叹。
三院文会已经结束了，他果然成为了三院文首，接下来便是墨海秘境了……
可惜，这些故事里面都没有她，她要在这清冷的塔中，陪伴着一个只会昏睡的无聊人。
田笑语转头看向极远的角落，那人兀自还在沉睡，仿佛要睡到天荒地老。
其实田笑语对吴燎并不反感，是他在关键时刻醒来，给了她一个，能为他做一些事情的机会。
“但我真的，终究要守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么？”田笑语看着，吴燎那如同孩子般酣睡的脸庞，轻声自语。
可就在下一刻，吴燎却说：“不会。”
田笑语吓了一跳，瞪大眼眸看着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的吴燎：“你……醒了？”
吴燎闭着眼睛勾起嘴角：“我在说梦话。”
“梦话？怎么可能！”田笑语第一次听说，还有人能在梦中与现实对话，难道吴燎是在戏耍她！
吴燎躺在远处一动未动，喃喃说：“你不信就算了，我身未醒，还在梦中……只不过我不怪你不信，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梦中的我，还是梦外的我。”
田笑语盯着吴燎的脸，发现他应该不是在说谎，于是试探着问：“你在梦中，能回答我的问题？”
吴燎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并不确定，我是那个能让齐国称霸的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
“你不想让齐国称霸？还是你不想和我……”田笑语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吴燎说：“我喜欢无聊，但皇图霸业太累，也不无聊。有人比我更合适。”
“合适什么？”
“合适这个天下，也合适你。还有，那首谶言诗，说的也不是我。”
“你知道那首谶言诗？诗中说的，又是谁？”
“梦中我知道很多，醒来却会忘记其中大部分，所以睡着的时候，我最清醒。醒着的时候，我最混沌。”吴燎并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看書喇
田笑语深吸一口气，蹙眉问：“那么你，又是谁？”
吴燎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许只存在于梦中，或许我是……”
说着说着，这家伙的声音忽然没了，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仿佛又进入到了更深沉的梦中。
田笑语呆愣愣的看着熟睡的吴燎，心中却翻起千层浪，他到底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真话？到底哪个是真？又有哪个，是假？
……
丁二斗在文器阁中选了一柄剑。
虽然他已经有了泣神笔的妖力长剑，但催动妖力长剑需要更多浩气，还是手中有件实物更加妥帖。
世上的文器，按照成型方式，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以诗成器，便是贤良文修将书写的诗文，用特殊的经脉注入器物中，使其拥有强大的力量。
另一种便是铸炼成器，乃是通过铸炼家的独有手段，将诗词融入器中，并且还能在其上加入各种繁复玄奥的法阵。
总的来说，后者文器的品级和战斗力，要高于前者。
但也并非绝对，主要还是要看文器上的诗文，铸炼家的技法，以及所用的材料。
丁二斗所选的这柄文器长剑，所用材料便十分上乘，铸炼技法虽无法与曲中直那种铸炼大家相比，但却也十分用心。
剑上所选用的诗文，则是《诗经》中《无衣》的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亦是在没有原创诗文的情况下，铸炼家最喜欢用的诗文之一。一来这些诗文已然公诸天下，所有人都可习用，二来其中凛然战意，更能给文器增添些许特质。
丁二斗这把长剑，便有个名字，为“同袍”。
若丁二斗遭到强大的攻击，剑必先碎，其后才是持剑者本身。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是让丁二斗多出了一个，保命的手段。
此次进入墨海秘境，明显风险巨大，这也是丁二斗在看到这柄“同袍”之后，便直接选择它的原因。
背负“同袍”回到竹屋小院时，德天工和肖悍已经把桌上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没想到丁兄，倒是做什么，都这么快。”德天工意味深长的笑道。
丁二斗知道这家伙接下来想说什么，故意不搭茬，转而道：“我已经答应韦先生，带她进入墨海秘境，到时候她会跟着你们一起试炼。另外一位师者，你们有人选了么？”
德天工似乎还想再说点荤的，但却被肖悍拦住。
肖悍点头说：“我已经和德兄商议好了，请沈先生进入秘境，若是沈先生不同意让丁兄独行，我们就去找贺先生。”
沈禾与贺铁枪么？
丁二斗点了点头：“这两位先生的战力的确非凡，倒是能多一些保障。”
……
与此同时，定州府界域内，一处终日为乌云笼罩的深山之中，常年驻扎了一支近千人的精兵。
因为此处，便是定州最大的秘境，墨海秘境的入口之处。
这一千精兵以及统兵将领，皆直属于王庭调遣，哪怕便是定州府被妖族屠灭，也不得擅动分毫。
只不过，即便这些镇守于此的精兵戒备森严，也丝毫没有察觉到。
已经有人悄悄的，从另外一个，未知的入口，进入了他们所严加守卫的，墨海秘境之中。
身披黑色长袍的苏若，此时正站在一座孤岛之上，周围便是一望无尽的，如墨染般，黑沉沉的大海。
她仰头看着出现在天空的，那双巨大，且带着无尽萧杀之意的虚幻眼眸，淡淡道：“刚才我所说的条件，不知阁下可还满意么？”
那双眼中闪烁出复杂的神情，虚空中响起一个声音：“若非我的魂魄，被禁锢于此，你这蝼蚁般的小儿，又岂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苏若眼中浮现出冰冷的笑意：“阁下也知，在说出此话之前，加上‘若非’二字。”
“放肆！”
那双眼眸中浮现出怒意，周围墨色大海瞬间狂啸起来！
但苏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依旧平淡说：“阁下昔年，也是纵横天下的圣者，即便圣陨，亦可化为星辰光耀于世！难道便甘心，永远都被束缚在这，暗无天日之处？不愿魂灭超脱？”
周围黑色的巨浪渐渐平息，那双眼眸中的杀意也缓缓消退。
“杀一个贤良蝼蚁，便可超脱，这似乎十分容易……但我的圣意，却只能在此周围。且你要知道，这座秘境中，在我之上，还有……”
“阁下只需允诺便好，除了阁下之外，我亦会去寻找其余圣意相助，并另有安排。我可以文心盟誓，无论谁杀了此人，我定会让他的被禁锢之魂，超脱！”苏若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我的手段，阁下应该见过。”
手段……
巨大眼眸陷入沉思，随后沉声道：“那个贤良蝼蚁，叫什么？”
苏若嘴角边掀起冰寒的笑容，说：“丁二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