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奸，向来是让特工们感到后背发凉的词汇，偏偏内奸却一直无处不在。
在土肥原贤二看来，在日军内部，尤其是在那些为日军服务的中国人里面，百分之一百有内奸。“某人”有这样的推论并不奇怪，他甚至认为，在本土大本营那边，同样有内奸渗透。这道理，就如同中国最高领导人身边有日本人的内奸一样。
到目前为止，李十美叛变事件的知情人并不多，不会超出两只手的数量，而现在有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曹顺是唯一的一个中国人。
即，如果内奸已经渗透进来了，那曹顺的嫌疑最大。
不管这个曹顺是不是川岛浪速的亲生子，在一些事情没有得到最终证明之前，他还是个中国人的身份。一个全家十八口人死于日军轰炸之下的人，无论他投靠日本人的理由有多少，他真正的动机，都必须经过层层严格的考验，才能让他土肥原贤二这样的人相信。
之所以明知李十美叛变一事可能会被提前泄露，还是特别授意金礼慧将曹顺接出来，那是土肥原贤二一心想下出一盘大棋来。
曹顺，则是这盘棋中极为重要的一枚棋子，所以，他必须要确保在这个人身上不会出任何问题。
也许，在小泉山夫等人的眼里，看重的是李十美能否尽快给上海的抵抗组织沉重一击，以挽回日军的颜面。但在土肥原贤二的眼里，如何发挥李十美与抵抗组织长期的对抗作用，为日军赢得地下谍战的优势，至少也得是创造出对抗的平衡局面，才是他想要的。
说白了，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要到上海工作来的土肥原贤二，倒希望现在的上海越乱越好，那样，才能显示出他“某人”的能耐来。
力挽狂澜，方显英雄本色嘛。
因此，李十美也好，曹顺也罢，在如何利用中国人一事上，“某人”考虑的更为长远一些。因此，在他看来，对曹顺进行极端的考验，就成了必要的程序。
当然，曹顺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金礼慧的反应有些怪异，看着远去的车队，问道：“慧姐，你认识刚才从饭店里出来的那些人？”
金礼慧倒也不瞒曹顺，点点头回答道：“是的，以后你也会认识的，那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那能大过平西正荣将军？”
金礼慧哈哈一笑：“比平西将军大多了。”
小泉山夫走了，土肥贤二也走了，她的心情也放松了开来。
夜色真美，咖啡和甜圈的余味也不错。
听了金礼慧这一回复，曹顺心里确定，上海正在发生很多事关全局的大事情。李十美的出现，并不是单独事件，而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部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正处于诸多事情连成的旋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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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懋饭店门口发生的一幕，在咖啡小座里面的莎拉波娃和沈颖也都察觉到了。
为了看得清楚一些，莎拉波娃还特意跑到窗口这边，直到车队完全消失在远处，才转过头来。
她这一回头，看到的是已经将披纱撩到帽子上去了的沈颖。
“莎娃，你好啊。”
“茉莉？！”
这一下，正想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的莎拉波娃，身子一软，又坐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这个代号“茉莉”的中国女人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傍晚时分，沈颖拿上那个油纸包前脚刚走，莎拉波娃后脚马上就关门离开店里了。她去了巡捕房，把有人前来和“谷雨”艾丽诺奇卡接头的消息，告诉给了巡捕房洋探长鲍里斯.约翰逊。
对于这个消息，一直在等莎拉波娃消息的鲍里斯.约翰逊喜出望外。因为后天他与日本人的谈判，共产国际的人是他手中最为重要的砝码。
这事，自然得从共产国际高级联络官艾丽诺奇卡身上说起。
而艾丽诺奇卡之所以会被捕，则是缘起她的表妹莎拉波娃。
莎拉波娃告诉沈颖，她丈夫约瑟夫是巡捕房的翻译，事实上，约瑟夫与巡捕房关系匪浅是真的，但他只是一家犹太人小银行的经理。
那是一家在公共租界外围专门给货运公司放贷的银行，和中国人在上海开的那种小钱庄差不多，带有浓厚的高利贷公司性质。
淞沪战争开始之后，眼看中国军队节节退去，日军登陆后长驱直入。约瑟夫和他的股东们担心自己的银行会被日本人没收，就找好友、公共租界巡捕房英籍探长鲍里斯.约翰逊商量。因为他刚刚得知，日本人正在和巡捕房谈判，就日军占领上海后如何界定租界范围等事宜讨价还价。
“鲍里斯，能不能帮我们在日本人那边说几句，让他们按照租界外国公民的待遇，关照一下我们的银行？”
“日本人很现实的，只要你能够拿出足够的筹码，向他们表示你的诚意，这件事情应该不会太难办。毕竟，现在日本人并不想得罪在上海的外国人。”
鲍里斯.约翰逊给前来求助的约瑟夫出了个主意。
他的意思很直白，你们犹太人不是有钱嘛，给日军头头送上一大笔钱，当是交保护费了。
当然，要从口袋里掏出一笔数额不菲的钱来，对于视钱如命的犹太商人约瑟夫来说，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没能在鲍里斯那里得到保证的约瑟夫回到家里，他的夫人、白俄贵族遗民莎拉波娃正从家里的保险柜拿出一叠钱来。
看她这样子，他就知道，她又要出门去打牌了。
莎拉波娃好赌成性，一年下来要输掉不少钱。不过，平时约瑟夫也不太去管她，反正家底厚，她输的他还能承受得起。虽说这在犹太人圈子里，实属少见的，但在他家却是常事。
只不过，这天他心情不好，就嘟嚷了一句：“公司都快要关门了，你还去赌钱。”
“咦，你今天怎么了？”
约瑟夫是典型的“气管炎”，太太不仅肤白貌美大长腿，还比他年轻二十几岁，所以平时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她的。当然，如果不是莎拉波娃大手大脚花钱习惯了，父母留下的那点遗产早被她糟蹋精光了，她也不可能委屈自己，嫁这么个秃顶的犹太老头。当然，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插曲，在中间也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因此，对丈夫的反常，莎拉波娃感到十分诧异。
“日本人的军队马上就要占领上海了，我们公司的业务都在租界外面，如果搬迁进租界里来，就没办法开展业务。但在留在租界外面的话，恐怕会被日本人抢了甚至直接征用，所以，我决定先把公司关停一段时间。”
公司关停了，自然意味着没有收入。这种小道理，莎拉波娃还是懂的。
等约瑟夫将他和鲍里斯.约翰逊前面谈的话说了一遍，又拍了拍光亮的脑门，丧气的说道：“要是拿钱和日本人做交易，不论有多少，那都是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关门。这样，你这阵子也别出去打牌了，外面不安全，同时也能省些钱。”
不让去打牌，还要她省着点花钱，那不等于要她的命？
莎拉波娃头一偏，往约瑟夫身上一靠，撒着娇说道：“今天可是表姐组的局，要是我不去，还不得让盛东把你给看扁了？”
“艾娃的局？”
“嗯。”
莎拉波娃看约瑟夫的脸色，就知道有戏了。
平日里，约瑟夫最怵也是最不待见的人，就是莎拉波娃表姐艾丽诺奇卡的丈夫盛东。
同是生意人，盛东对约瑟夫他们以类似黑道的手段对付还不上钱的客户，颇有微词。同时，盛东平日里赚的钱并不比约瑟夫少，也让这个犹太人不太服气。
想到盛东，约瑟夫就问莎拉波娃：“上次你说艾娃很可能与苏俄那边有联系的事，后来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她和苏俄有没有联系，关我们屁事，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根本没当回事。”
有一次，莎拉波娃去盛东家玩，无意中在艾丽诺奇卡的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份文件，是俄文书写的，信的邮寄地址是莫斯科。
作为费奥多罗夫娜皇后一族的近亲，莎拉波娃一家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就踏上了逃亡之路，辗转多方，最后到上海定居。她们家这一脉，和莫斯科那边早就断了联系。
与莎拉波娃不同，艾丽诺奇卡是七年前从东北那边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在这之前，她与家人失去联系长达二十几年了。不过，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在十月革命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后来结识了现在的丈夫、木材商人盛东，才来到中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也早和莫斯科没联系了。
因此，莎拉波娃看到艾丽诺奇卡包里的信，觉得十分奇怪，回家之后，就和约瑟夫说了几句。
这种在她看来无关痛痒的事，早忘脑后了，没想到约瑟夫却还记得。
“那你这样，你今天去艾娃家，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打开她家的保险柜，说不定能够找到她是苏俄一伙的证据。”
“啊？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就是在想办法保住公司呗。”
“这和艾娃是不是苏俄一伙的，又有什么关系？”
看莎拉波娃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约瑟夫板着脸说道：“反正，这也许是能救公司的唯一办法，照不照我说的做，你自己决定吧。再说了，开保险箱这种事，不正是你的强项嘛。”
约瑟夫一说“开保箱这种事，不正是你的强项嘛”，本来还一肚子不情愿的莎拉波娃马上就闭上了嘴。
这可是足以让她在约瑟夫面前矮一辈子的糗事。
莎拉波娃与约瑟夫认识，是在一次牌局上。
牌局就在约瑟夫家的别墅里。
开局没过多久，牌技差，赌运又差，没多久，莎拉波娃就钱包瘪瘪了。这时，一心想回本的她，惦记上了主人家卧室里的那个保险箱。牌局开打前，几个牌友一道参观了主人家，别的东西她印象不深，但那个超大的保险箱，却记住了。
事实上，因为家道没落，身陷赌债的莎拉波娃，之前已经干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幸运的是，她居然一次也没失过手。当然，这和她熟练的开保险箱技术有关。这是她那个同样是赌鬼的父亲留给她的一份“永久遗产”。
于是，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莎拉波娃快速进入了约瑟夫家的卧室，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就打开了那个装满现金的保险箱。做放贷生意的，自然是随时准备有大量现金的。这些钱，足以让财迷的女人眼睛冒火花。
就在莎拉波娃喜上心头时，身后却响起了掌声。约瑟夫在牌桌上，就感觉到了，这位漂亮的姑娘，很可能要“出彩”，因此，他一直就跟在她的身后。
“亲爱的莎娃，漂亮姑娘的手竟然如此巧妙，要不要我请鲍里斯探长也来长长见识？”
巡捕房英籍探长鲍里斯.约翰逊，也是那次牌局的牌友之一。
莎拉波娃当然是把脑袋摇头像外滩街头小贩的拨浪鼓。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她就嫁给了约瑟夫。当然，对外自然是约瑟夫牌局偶遇美女，下了苦功夫追求才抱得美人归，保险箱的故事，外人丁点不知晓。
不过，夫妻关系也有几年了，莎拉波娃倒不怕约瑟夫拿这样的事要挟自己，只是不管怎么说，这种短在人家手里捏着，总是让人抬不起头来的。
“约瑟夫，你不会是想把艾娃交给日本人吧？”
莎拉波娃和艾丽诺奇卡关系其实还算不错，在她揭不开锅的时候，盛东一家可没少资助她，所以，多少还有些良心不安。
“看你紧张的，艾娃是你姐姐，我怎么可能出卖她呢？”约瑟夫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是想，如果艾娃确实是苏俄的人，那么，她兴许有路子能够帮到我们。当然，前提是我们有了证据，她不得不帮我们，否则，以苏俄那些人六亲不认的做法，她肯定不愿意冒险帮助我们。”
虽说莎拉波娃算是个混社会的人，但要说处世经验，她与约瑟夫这精明的犹太商人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听约瑟夫这么说，她信以为真，还真从艾娃家保险箱的夹层里，找到了几份来自共产国际的文件，还有一个密码本。
关键的证据一到手，约瑟夫就翻脸了：“中日全面开战，日本人最忌讳的就是苏俄从东北捅日本人背后一刀，只要我们把艾娃交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相当于我们送给了日本人一个和苏俄谈判的筹码，也等同于我们有了和日本人谈判的筹码。”
于是，威逼利诱之下，莎拉波娃只得硬着头皮，给悄悄潜入租界的日本人带路，将他们带到艾丽诺奇卡家里。
正因为是熟人带路，所以，没有防备的艾丽诺奇卡一家被堵在家里，只有东日尕一人幸运从后花园逃脱。而且，因为日本人并不知道盛东其实是个武林高手，艾丽诺奇卡作为专业特工，也有不错的身手，夫妻俩与七八个前来抓捕的日本人搏击，最后还赢得了胜利。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巡捕房的鲍里斯.约翰逊早盯上了约瑟夫，尾随而至，带人将现场幸存的艾丽诺奇卡带走了。之后，巡捕房一直扣押着艾丽诺奇卡，才避免了她落入日本人之手。
当然，巡捕房扣押了艾丽诺奇卡，并不是为了救她，而将她作为与日本人谈判的筹码。同样的，他一直在想方设法要将艾丽诺奇卡身后的共产国际在上海的有关人员引出来，则是想让这个筹码变得更重一些而已。
因此，当沈颖以“茉莉”的身份出现后，巡捕房接到莎拉波娃的消息，那边马上就紧急出动了。
在莎拉波娃看来，这一次，“茉莉”是铁定要被抓的，只是能不能抓到她的同伙，则另当别论。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那个自称代号“茉莉”的中国姑娘，居然又回到了咖啡小座，还坐在她面前喝着咖啡，吃着甜圈，一副神情怡然的样子。
此时，即便她是个傻子，也知道“茉莉”肯定是发现了油纸包里的秘密，折回头来找自己算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