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东升和曹顺向李十美汇报，那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对于李十美来说，他更相信一种另类的“汇报”，即，他在楼里的几个房间里埋下的秘密窃听装置。之所以将曹顺和牛东升安排在同一房间里睡觉，是因为那间屋子，就有一个。
中午回来后，因为李十美已经从牛东升那里，知道了曹顺早就已经成为日本人的重点目标后，心情一时大坏。
从密室出来后，他就直奔那间放置着录音设备的房间里。心情不好时，听听那些自己录制的录音，是李十美自我调节的一种方式。
设备是巡捕房的英国人高价卖给他的，打开一次，可持续监听十五六个小时。
昨天夜里打开到现在，差不多到时间了。
一进门，李十美先把录音键给关了，然后点起一根烟，再将录音带倒转回去。
录音带前面一段，除了曹顺与牛东升的简短对话外，没有任何声音。
听到牛东升逗曹顺，曹顺却不答理他，李十美就笑了起来：“这两个，倒都是有趣的人。”
后面，牛东升从窗口出去，曹顺的呼噜声响起，李十美就开始按下快倒键。
一阵“沙沙”的盲音过后，荀陆机的声音出现了。
“六少，我想，我还是实话和你说了吧，要是不说出来，我良心上会受到谴责的。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没有李十美，其实日本人不会去轰炸你们曹家。”
听完这句话，马上又出现了盲音。
“叭！”
李十美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伸手关掉了录音设备。他当然不会认为后面就没有了，一出精彩的戏，这才是一句开场白。只不过，他觉得，这句话，值得自己玩味一番。
“荀陆机这老狗，居然把这么一大盘狗屎扣在我头上，真是出息了啊。”
在李十美的脸上，露出一缕奸笑来。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起来：“不急，不急听后面的，容我猜猜，曹顺那小子听到这样的话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漕镇大轰炸时，李十美人虽在上海，但那时他和日本人根本没接触上，这事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不过，曹顺一家死于日本人轰炸之下之事，倒是李十美无聊时对荀陆机说的。他让荀陆机去曹顺家去取衣物，顺便和他说了几句曹顺的情况，本意是提醒他，曹顺可是与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可能并不是真心归降日本人，能避免刺激他就别刺激他和他的未婚妻。
可是，没想到，荀陆机居然利用上了这件事。他或许是觉得，这种事李十美都知道的如此清楚，应该是直接参与了。所以，这是可以拉曹顺下水的好理由。
荀陆机要报复自己，这是李十美心知肚明的，对于他此时趁自己不在，主动去挑唆曹顺，算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因此，这种事，他会不太上心。
倒不是李十美放纵荀陆机，只是因为此时杀心已起，他不可能和一个即将成为死人的人计较什么。
原谅一个将死之人，这也算是一种肚量吧。
真正令李十美感兴趣的是，曹顺听了荀陆机的这番些后，会是有什么样的反应。
然而，盲音持续了几秒之后，却没听到曹顺的声音，只是听荀陆机继续说道：“六少，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有半点掺水，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曹顺的声音终于出现了：“荀师傅何必发如此重誓呢？”
不等荀陆机接话，接着又听到曹顺说道：“唉，我不想提那些事，其实与相信不相信你的话，没有太多关系--
皇军误炸我曹家，十八口人全没了唯独剩下我一个。按理说，皇军应该怕我会复仇，会杀我灭口才对吧。可是，皇军不仅没有杀我，小泉君还亲自上我家吊丧--荀师傅，你说，我这算是侥幸捡了一条命了吧。要是你，还会选择不知死活，拿鸡蛋去砸石头，还是感激人家的不杀之恩，老老实实活着？--我父亲托梦给我，反复交待，曹家就剩下我一根独苗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也可以告诉荀师傅你，你知道我曹家还有多少钱存在银里吗？--曹家的香火要继续，曹家的钱我得花，所以，好死不如赖活--”
听完曹顺这一通话，李十美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琢磨的神情。
这番话，其实昨天夜里，他和曹顺在密室里交流时，就听曹顺说过一遍了，录音里的几乎是完全在重复。
一个人，重复说很长的一段话，如果能够说得丝毫不差，只能说明，他是事先在肚子里精心准备过的。就如戏子唱戏时，在背台词。
“这小子，看不出来，还真是有些心眼的，难怪昨天夜里我和他说了半天，他能做得到那般冷静。恐怕，那个小泉山夫，是要被他玩坏了。”
李十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还记得，当时，听了曹顺这番话之后，自己就把他送回到了房间。因为那一刻，他认为那是这个废少的真心话，一个只想有命活下去有命花家里钱的富家少爷，再多说无益。
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此时，李十美开始为荀陆机会不会相信曹顺的话感兴趣起来。在他的感觉中，估计荀陆机也是会觉得自己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收手。
然而，出乎李十美意料的是，荀陆机只是沉默了片刻，马上就阴笑着说道：“六少，别在我面前装蒜了。我荀陆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告诉你，如果你和我合作，把李十美搞掉，我保证，现在李十美的位置，就是你的--我知道李十美的套路，只要你把他杀了，我把他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你，那时，你在租界里，将是能够与青帮老大平起平坐的存在--”
听到这里，李十美按捺不住了，再次抬手按下了暂停键。
深呼吸，再深呼吸，良久，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动怒，是因为李十美知道，荀陆机所言非虚。这些年，他让这个老机一直跟随在身边，确实了解了太多机密事件。比如说，当年李十美是怎么从地下党向南京政府投诚的，包括这次他又是怎么从中统变脸，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荀陆机都知道一些内幕。
要是曹顺真的听信了荀陆机的话，要是自己没有这套英国人送的录音设备，那么，结果是如何，还真难说。
然而，当李十美听到无论荀陆机如何煽动，哪怕是他将那张被视为一生耻辱的照片都拿出来了，曹顺却依旧不为其所动，甚至，他还给荀陆机泼起冷水来。
在提到李十美现在有牛东升那个深藏不露的帮手后，曹顺直接指出，“荀师傅，我认为，你或许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听到这话从曹顺嘴里出来，李十美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
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曹顺，曹六少，他就是。
在李十美看来，曹顺拒绝荀陆机的理由，也同样站得住脚。因为他和曹顺确实算是围绕江南第一船帮一事，达成了初步的交易约定。
这个约定，与荀陆机抛出的诱饵相比，只大不小。
之后，曹顺说安慰荀陆机，说“即便是我们之间不能合作，我也不会出卖你。因为我是生意人，出卖你，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得罪你，这买卖不合算”。
这算是给荀陆机一个台阶下了，这年轻人，还真是会做生意，知道和气生财的真谛。
这时，李十美前面对曹顺的防备之心，已经减少了不少。即便那套话，是曹顺精心准备的，也许也是不得已的手段，一种求生的本能罢了。
这个废少，确实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接着，李十美又听到曹顺说，“麻烦你给李叔带句话，下次你们两个要想试探我，换个新招，这种办法，在我身上真的不太好使。还是那句话，我是生意人--”。
听到这里，李十美明白了，肯定是曹顺看荀陆机还是不死心，干脆反将一军。
反正他就一句话，无论今天你荀陆机说破天去，我曹顺就不相信你，认定你是李十美派过来试探的。
这话，等于把继续往下聊的路给堵死了。
看实在没得聊了，荀陆机也只得顺阶而下：“六少果然是个聪明人，什么事都瞒不了你，连我同李先生精心设的苦肉计都被你识破了。”
接下来，两个人让就是咸了淡了的聊了几句，荀陆机下楼的声音，就在录音带里响起来了。
之后，录音带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自己和牛东升上楼。
李十美听完录音，坐在那里良久未动。
突然间，一声“嘎嘣”的声响从他嘴里发出来。
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把牙齿给咬碎了。继而，嘴动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之前从密室里出来时，扔了颗坚果在嘴里，一直玩味着，没嚼它，刚才生气一咬牙，坚果碎了。
碎了。
有些人和事，真该碎了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