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大地上覆盖着白色的沙，从砂砾中长出黑色的植物，粗糙的花瓣，如同被时间腐蚀的铁锈一般，坚硬冰冷。
他抬起头，看到被火光照亮的黑色浪涛。它们凝结在空气中，卷起狰狞的浪花，无边无际地向前推进，直到天空尽头。
仿佛是黑色钢铁铸成的海，倒映着阴郁的天空，微微闪烁着乌蓝色的光。
从遥远的海面上，缓慢地向大地飘来一片形状奇怪的云，挡住了微弱的日光。火光突然变得格外明亮，就好像大地与天空同时都燃烧起来一样。
他猛地用手挡住眼睛，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居然如此之小，如此稚嫩，仿佛婴儿一般。
“那里有人。”
“一个很小的人类。”
“一个人类的小孩。”
“小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就是长门陨落的地方？”
“神早已死去，这里只是另一片神碎罢了。”
“还有一缕神念。”
“神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缕神念。”
“找到长门的最后一丝希望……”
“就在这里。”
他注意到火光来自云端，声音也来自那里。
他眯起眼睛。跳跃的火光中有晃动的影子，看起来像是一张古怪的人脸，吻部如同鸟类一样向前突出。
“那个人类的小孩……”
“原来如此。”
“神已经死去，但是人还活着。”
“所以神的战争还在继续。”
“直到人死去的那一天。”
“直到世界终结的那一天。”
“直到长门开启的那一天。”
那张古怪的人脸沉默地俯视着他，犹如沉思的大鸟一动不动。他无法分辨出对话从哪里来，或者，根本没有对话，他只是聆听到了那个东西的思想。
“那个人类的小孩……”
“也许会成为光明骑士。”
“也许这个世界的命运会因为他而改变。”
“也许这个世界的存在会因为他而毁灭。”
“但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也许长门永无开启之日。”
“神已经死去多时，再也无从知晓神的旨意了。”
骤然间，他的意识扩散开来，飘散到很远的地方，他就好像从遥远的星空俯视着这片大地，俯视着沙漠中的海洋。
他看到云的彼端，一条巨大的翼龙，正俯视着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稚嫩的身影。
然后火光自云间而下，整片黑色的海洋都燃烧起来，化为虚无。
他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意识重新聚拢。
沐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还在机甲的驾驶舱里，只不过战甲西风的头部严重地向前倾斜，几乎快要磕着地面了。
他赶紧拉起机甲，却听到频道里传来李靖的声音，“真是佩服你啊，走着路也能睡着，你是骆驼吗？”
“骆驼？”苏生的声音充满好奇，“那是什么？”
“某种传说中能够边走路边睡觉的怪物，已经跟着人类的母星一起毁灭了。”李靖没好气地说道，又大声对沐云吼了一句，“醒醒，荆棘海就要到了。”
“醒着呢。”沐云揉了揉眼睛，却不防神经传感器让机甲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暴露了自己其实还不是十分清醒的事实。
刚才……又做梦了啊……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那么清晰，仿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在他清醒之后，却又变得如同烟雾一般不可捉摸，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稀薄，从脑海中飞快地消散。
只有那片沙漠中的海，犹如钢铁铸成的黑色海面，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是记忆吗？他真的见过这片海吗？沐云有些迷茫。他十岁入白马军营，被少城主赐沐姓，云字也是少城主沐川为他挑选的。至于在他成为沐云之前的那些日子，却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多少影子。
话说回来，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独自在西北荒漠里流浪的日子，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
沐云想得出神，不免又有些犯困，却听苏生十分激动声音响亮地喊道：“看，荆棘海！”
荆棘海！
所谓的荆棘海，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东林大陆的边境上，一片由无穷无尽的荆棘形成的黑暗森林。
从沐云一行步出的这片密林边缘开始，原本绿意盎然的植被逐渐被深色坚硬的荆棘所取代，荆棘缠绕下的巨大树木垂下干瘪的枝条，用枯萎的身躯铺出一条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林中路。
林中路的尽头，银色的月光下，黑色的荆棘缠绕生长，如同汹涌的黑色波涛在大地上席卷而过，涌向无尽的远方。
“这就是荆棘海啊……”
不知何时，苏生已经钻出了金属背仓，站在战甲西风的肩膀上，向地平线那端眺望着。
“好大一片……根本看不到尽头！”
沐云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色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梦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那片沙漠里的黑海。
沐云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古怪的梦罢了。他从没有听说过沙漠中的海。更何况那片海的海域如此辽阔，就像要吞噬整个沙漠一样，如果它真的存在，又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就连那些白马军营里喜欢讲古的老兵，也从未提起过沙漠里曾经有过这样一片海洋。
但荆棘海，却是真实存在的。
沐云向前走出一步。苏生在机甲的肩膀上发出尖叫，又很快稳住了身形。沐云伸出手，机甲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握住面前那株黑色的荆棘，却惊讶地发现——
机甲那收紧拳头的握力，居然没有把荆棘捏碎！
相反，那原本一动不动的荆棘，竟然缠上了战甲西风的机械臂，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向前攀爬！
沐云一惊，连忙让机甲的机械臂充能蓄力，再次握拳，用力一拽——
直到机械臂的五阶蓝色动力格全部亮起，那不断扭动的荆棘才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在机械臂的掌心中化为粉末。
但战甲西风的外壳上，也留下了数道荆棘爬过的黑色痕迹。
沐云摊开手掌，那些黑色的粉末，在月光的照耀下，竟隐隐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这些荆棘……是活的？
“别傻了，”身后传来李靖淡淡的声音，“如果能在这片荆棘海里徒手开路的话，我干吗还要扛着这把热能战戈走上整整一天？”
“老板，这荆棘海里的荆棘是铁打的吗？怎么这么硬？”苏生说着，也蹦跶着从战甲西风的肩膀上跳了下来，却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蹲着，用一根小木棍戳着沐云捏碎的那堆黑色粉末。
“呵呵，没见识的小子，”李靖笑了笑，“这片荆棘不是植物，是机械。”
机械？沐云瞥了一眼李靖的方向，心想我书读得少，你也不要骗我好不好？哪怕这片荆棘海已经形成了一千年，那也不能从植物变成机械吧？难道你的生物是体育老师教的？
不单沐云这么想，就连一向对李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苏生也有些疑惑，“老板，真诚一点，你其实是在机甲里面打瞌睡，现在在跟我们说梦话吧？”
“咦，你们都不知道吗？”李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清醒，一点也不像是在说梦话，“看来这一届学生不行啊，我还得帮你们补补历史课。”
什么叫这一届学生不行啊！沐云一听，内心顿时就抓狂了：我什么时候拜你为师了啊，不要随随便便就当别人老师好吗？
沐云的心声，李靖当然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恐怕也直接无视了，历史课照样上起来。好在从人类来到盘古大陆之后的历史并不算长，从建都长安算起，也只有一千多年。就算李靖想要从头回顾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沐云也摆出了一副你讲归你讲，清风拂山冈的架势，看李靖能讲出什么花来——反正大不了他还可以在机甲里打盹。
但李靖的第一句话，就让沐云差点哭了出来：
“想什么呢？我要说的，当然不是长安建都之后的历史，而是建安之前，那个不为人知的黑暗时代。”
无视沐云的心情，李靖开始了真正的讲古。
“在盘古大陆上，人类有记载的历史，是以长安城建立起的那一刻，以‘建安’为纪年元年开启的。但实际上，在建安之前，人类在盘古大陆上早已生存了一千多年之久。
“只是这一千多年，是对于盘古大陆上的人类来说最黑暗的时代。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这个象征着人类的失败与耻辱的时代，在大陆的历史上留下的记载很少，人们提起这段历史，都把它笼统地称为千年战争。
“这片荆棘海的形成，自然也与千年战争有关。”
这片荆棘海的历史，居然要从那么久远的时代说起？
千年战争吗……
在西北大漠的时候，沐云也曾听白马军营的老兵们聊起千年战争。传说中，那是人类与不朽之王的战争。根据那些老兵们的说法，在建安以来的机甲文明时代之前，在盘古大陆上还存在着一个机械文明时代。所谓的不朽之王，就是那个机械时代至高无上的王者。
那个未被载入历史的黑暗时代，也就是老兵口中的机械文明时代。当时人类在盘古大陆上发明了各种机械，在这片新大陆上协助人类重建家园。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光明的时代，人类对于机械的研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把超级人工智能与机械生物结合在一起，最终制造出了至高无上的机械王者——也就是传说中的不朽之王。
由不朽之王所率领的机械大军，被人类称为王者军团。那是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师，一支完全由机械生物士兵组成的强大军队。它们与人类并肩战斗，摧毁大陆上威胁人类生存的原始巨兽，开辟出一块又一块栖息地，将这片荒蛮大陆变成人类的乐土。
然而，人类却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过于依赖不朽之王的智慧，甚至听从它的建议，把王者军团的统治权交给了它。不朽之王与王者军团之间的关系，犹如蜂王与工蜂一般，军团的行动由不朽之王直接进行操控，这让王者军团的作战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但也由此让这支可怕的军团完全摆脱了人类的控制。
脱离了人类控制的不朽之王，欲在盘古大陆上建立一个永恒的国度，一个由机械生物组成的永生不灭的国度。人类的祖先在盘古大陆上与不朽之王开战，这场惨烈的战争延绵千年之久。人类最终胜利了，拿走了不朽之王的能源晶石，让它陷入了永恒的沉眠之中。
吸取了教训的人类，在封印了不朽之王与王者军团的同时，为了避免后代再犯下同样的错误，于是销毁了关于机械时代的所有资料记载。
从此，与不朽之王的王者军团交战的、完全由人类操控的战斗机甲成为了战场上的主力。随着人类在盘古大陆上的第一座城市——长安的建立，机甲文明时代诞生了。
在白马军营里，沐云曾听到过那些老兵们吟唱起古老的歌谣，曾经在那场千年战争中英勇作战的骑士们，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们了。他们的传奇故事，也只有在篝火与烈酒的醉醺醺的歌谣中被传颂着，逐渐消失在盘古大陆的历史中。
然而，历史可以被涂抹，但是文明在这片大地上留下的痕迹却是无法完全磨灭的，比如——
荆棘海！
“那场千年战争的战火，最终蔓延到了整个大陆，就算人类的祖先想从历史上抹掉机械文明的存在，但千年战争在这片大陆上留下的战场遗迹，却不是那么容易掩埋的。
“这片荆棘海，就是人类企图掩埋千年战争的证据。”李靖的声音传来，“在封印了不朽之王之后，人类的祖先企图把王者军团的残骸一起埋入地下。他们用沙土掩埋了整片战场，在上方种植大片荆棘，以免人们再涉足此地，误入王者军团的坟墓。
“人类的祖先没有预料到的是，大量沙土的挖掘和填埋改变了地形，造成地下水渗出，荆棘海下的流沙就是这样形成的。
“地下水涌出的同时也带出了王者军团残骸中的机械生物腐化后的溶液，整片大地都遭到了污染，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荆棘，根须吸收了机械生物的生物晶液。与其说它们是植物，倒不如说它们是异化了的机械生物。
“说得浪漫一点，这片荆棘海，就是从王者军团的尸骸之中开出来的死亡之花啊。”
李靖还在继续上课，沐云却有些走神了。他想到梦境里出现的那片黑色的海。
那片海的下方，莫非也埋藏着千年战争的遗骸？
但荆棘海在地图上显示出来的面积却没有他梦里的那片黑海那么夸张。
那片沙漠里的海是如此之大，如果那里曾经是千年战争的战场，那么，在那片凝固的黑色大海之下，究竟掩埋了多少王者军团的尸骸？
可白马军营的老兵们，却从未提起千年战争中，有过一场发生在西北荒漠里的战役。
沐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沙漠里哪儿来的大海，这么多年他从白马城到长安，连它的传闻都从未听说过。那真的只是他的一个梦吧。
“那这片荆棘海的下方，那个传说中的死堡，就是千年战争的战场遗迹？”
沐云回过神来，听到苏生兴奋地问道。
“没错，”李靖说道，“传说中，荆棘海下方的死堡，是大陆上少数保存完好的战场遗迹之一。若是我们运气好的话，穿过死堡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捡倒一两件昔日王者军团的武器。”
“那我们现在就进去？”听李靖这么说，就连沐云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却见李靖用了个微操，用战甲无名的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苏生的背带，把他从一株蠢蠢欲动的荆棘旁边提溜起来，对沐云说道：“还是先出来吧，歇歇再走，一旦进入荆棘海可就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沐云脱离了机甲的神经连接系统，走出机舱，双脚踏上坚实的地面，这才真正感到一股疲倦席卷全身。
从无戈城出发以后，先是高强度作战，以少敌多，干掉了胡三的金戈队，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路穿过密林。这一整天下来，都在机甲里行军，对身体的负担是极重的。哪怕是沐云这般的小年轻都累得够呛，他之前在机甲里就已经打起了盹。
倒是李靖，一把年纪了，前一天还跟苏生一起改装机甲改了个通宵，现在还能撑得住，也是不容易……
沐云想着，心中有些惭愧，难免多瞥了李靖几眼。
只见李靖也走出了机舱，站在地面上，立刻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懒腰。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走得匆忙，李靖身上仍是一身长安骑士团的制服，只不过把斗篷翻了个面裹在身上，遮挡住上面的纹章。
现在，李靖就把这斗篷给拿了出来，往空中抖了抖，有着长安骑士团纹章的那面朝下，直接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对沐云和苏生招呼道：“坐吧。”
“没什么好东西，”李靖拆开一包压缩饼干分给两人，“生火目标太大，再说也没东西可以烤，先将就一下吧。等从死堡那头出来，咱们再找个地方好好涮一顿。”
“嗯。”沐云接过饼干，道了一声谢。他原本就是大漠里的苦孩子出身，这点吃苦耐劳的本事还是有的。
“老板，”苏生嚼着饼干，“咱们真的要去死堡？”
“不然呢？”李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以为我们来这荆棘海是干吗的？”
“看这片荆棘海的地形……其实我们可以在这里埋伏一下。”之前胡三传给李靖的荆棘海地图，李靖也传给了沐云。此时此刻，沐云正从后颈的生物栓中调出全息地图来研究。
“如果接下来的追兵还是无戈城的金戈队那种水平的，或许我们还可以埋伏一下。”李靖倒也没有直接否定沐云的想法，“怕只怕接下来的追兵，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说……西北苍狼？”沐云的眉头一紧。
“若是西北苍狼来了，你觉得我的那些老部下不会跟来吗？”李靖笑了笑，“就算不是全部来，但只要来一两个有战术头脑的，摸清我们的火力输出，就不会给我们逐个击破的机会。相反，他们会将计就计，把我们困死在这片荆棘海里。”
“所以与其埋伏在荆棘海打游击战，倒不如直接穿过荆棘海，进入死堡，取道东林。”李靖说出他的计划，“运气好的话，能在死堡里面搞到一两件装备，提升一下火力。等出了死堡，若是遇到西北苍狼或是我的那些老部下们，也能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沐云心想。
不知道为什么，沐云对于进入死堡有种莫名的不安感，或许跟之前那个奇怪的梦有关。他已经差不多完全忘记了那个梦的内容，但不安的感觉仍然残留在他的脑海中。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企图告诉他，一切都错了，关于这片大陆的所有传说都是错的，有些东西被抹去了，就好像他成为沐云前的记忆一样。
从荆棘海吹来的夜风格外阴冷，沐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朦胧的夜色中，他似乎看到荆棘伸出带刺的枝蔓在地上蜿蜒，好像企图趁他们不备，将他们拖入那片黑暗之中。
是自己还没有清醒吧？沐云想着，再次搓了搓冻得发痛的脸颊，用力抱住自己的胳膊。
“冷吗？”见到李靖和苏生都站起身来，沐云也跟着站了起来。却见李靖拾起地上的斗篷，扔给了自己，“披上吧，反正苏生这小子根本不需要御寒。”
“偏心。”苏生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你自己呢？”沐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月光下，李靖的脸色比起在长安城的时候又苍白了几分，尽管看起来跟平时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沐云总觉得倚靠着机甲的李靖，有种难以掩饰的虚弱。
“你没事吧？”沐云不由自主地问道。
“呵呵，做学生的终于知道关心老师啦？”却见李靖眯起眼睛，笑得仍然十分惹人讨厌，“为人师表，为了照顾学生，也只能受点冻了。你知道为师的不易就好。”
“当我没问。”沐云立刻闭上了嘴，转过头去。心里却有几分诧异：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关心起这个家伙来了？
说起来，好像从离开长安之后，这一路上，自己变得越来越信任李靖了。
老师吗……
看着李靖抱着胳膊、无精打采地靠在机甲上毫无形象的样子，沐云还真不想承认，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李靖不少指教。
但李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了确保安全，在进入荆棘海之前，就让为师先给你上一课吧！”
怎么又要上课啊？沐云的内心在呐喊：你这个家伙，当老师当上瘾了是吧！别忘了我可还没有拜你为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