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冷哼一声翻开册子, 柳安也微微倾身看过去。站在下面的谢桂昌和刘永波对视一眼,心下均有些诧异。

  这柳安好生受宠啊,站在陛下一侧也就算了,竟还敢伸头和陛下一起看单子。而且陛下也没有训斥, 反而将单子往一边挪挪好让柳安看清楚些。

  赵钰本就对戎狄有些不满, 现在心里更是怒火上涌。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看不起他吗?

  柳安则是对比了礼单后悄悄附在赵钰耳边说道:“陛下怕是要注意上皇和戎狄的联系。”

  戎狄人蛮横无礼并不意味着他们蠢笨,反而阴险狡诈, 安忍残贼。为了从中谋利赢取喘息之机, 他们不会吝啬于表演一番的。

  比如假意投靠太上皇挑拨关系引起父子相争, 比如暗中扶持太上皇的势力,再比如趁着乾朝陷入战乱杀害百姓抢占土地。

  赵钰一下就明白了柳安的意思, 脸唰的一下就阴沉沉的。他点点头应下,表示会格外注意一番。父皇和戎狄在此前应当没有过特殊联系,只是等戎狄进京后就不知道了。

  刘永波见了赵钰的表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悄悄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谢桂昌。暗中赞叹不愧是老资历的尚书, 这份定力自己就有得学呢。

  殊不知谢桂昌心里也打鼓, 他凭着以往跟戎狄打交道确实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但又不敢十分确定。看陛下的神情, 难不成陛下是察觉到了?

  上皇在宫中甚少有消息传出, 就连当初收缴欠银时陛下都把明章宫的消息捂得死死的。这事儿若是提前察觉,想必也能够万无一失。

  赵钰沉默良久才道:“忠肃郡王身子不好, 便改由王府长史去迎接,辅助刘卿家吧。一应规格见面五成, 但凡来京之人严加看管不许私自外出。”

  “嘶—”柳安听了赵钰的话不免有些吃惊, 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赵钰原本阴沉的脸色也好上一些, 嘴角也带上些许笑意。“刘卿家, 让五城兵马司拨来一队人马盯好了, 若让朕知道戎狄人在京中不是夹着尾巴做人而是张扬跋扈,有你好果子吃。”

  刘永波的鸿胪寺卿本就是熬得时间长了才得来的,本身极为老实。听赵钰这样说虽觉得太过严苛也不敢反驳,偷偷看了眼谢桂昌才领命。

  谢桂昌皱皱眉,轻声劝道:“陛下,他们到底是入京归降,正是两国邦交友好协商之时,不宜这般严苛。”

  柳安从赵钰身后转出来作揖道:“谢大人此言差矣,往年戎狄人入京是如何做的您也知晓,陛下也是心疼百姓生活不易,此乃万民之福。”

  戎狄与乾朝打仗总是输多赢少,在上皇一朝也曾入京过。那段时间可谓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霸王餐也就算了,就连楼子里可怜的姑娘都要强行...把蛮夷行径做了个十成十。

  说着便对赵钰一揖,又说道:“大人若担心百姓不解,不如明日紧急派人在街坊口张贴告示揭露戎狄在边关的所作所为。若是士人不解...那便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柳安三言两语把话说得漂亮,把谢桂昌堵得哑口无言。他内心深处自然也是赞同的,不过总得象征性的据理力争几句,不然自己这礼部尚书也显得太不知礼了。

  赵钰悄悄端起茶杯掩住嘴角的笑意,只觉得柳安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不免对他更是偏爱几分。他见谢桂昌不再开口便拍板道:“就这么定了,你们两个速速下去准备。若是不清楚蛮夷之事就去寻李将军,找几个人多写点。”

  等他们两个下去,赵钰便说道:“你可是还有话要说?”

  柳安拱拱手,抿唇一笑道:“今儿咱们转的庄子,那些庄头或多或少都有贪的。只是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反而接触不到下面。纵使当面命人查清也要时间,若是庄头们联合起来动手脚怕是防不胜防。”

  赵钰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垂头沉默片刻,喃喃道:“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在外面的庄子只怕...咱们在庄子上吃的米是品相差颜色极淡的胭脂米。”

  柳安有些惊讶,胭脂米可是贡米,庄子上产出的胭脂米是要一两不错的供上去的。他也粗查过庄子上各项贡品的量,近十来年都是这样。

  胭脂米金贵的很,就是京中那些中等勋贵人家一年不过二石。柳府早就渐渐没落了,自然没地方弄胭脂米吃,纵然有这样的好米也不是他能吃的。也因此他只觉得这米异常好吃,只当是庄子的风水养米,没想到还是偷的皇粮。

  若是这样算,皇庄的庄头胆子也忒大了。

  赵钰叹口气吩咐道:“江南的甄府查抄一事朕全权交给忠顺郡王了,等他带着甄家宅子里的东西回来再给你记上一功。你也先查着,再寻摸些得用的,到时候报上来朕一一替换了。”

  柳安应下,本来准备再劝劝陛下恩封老臣,但看到赵钰面上的疲惫还是先离开了。他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去,不然还得麻烦陛下操心。

  赵钰知道柳安犹豫着是想说什么,但他此时一点也不急着干这些。父皇服药后顶多精神这半个月,过了这半个月怕是马上就驾崩了,大臣们恐怕也没心思想恩封的事儿。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不然会显得自己太过凉薄。

  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折子取出一些批阅,喜春进来传话道:“陛下,上皇那边传您过去。”

  今儿他和喜夏两个人守着宣政殿,好家伙差点被一波一波过来的臣子淹了。那边明章宫又有人过来非要传陛下过去,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老太妃和太上妃两个不服,但也不敢到赵钰面前说什么,只敢跑去明章宫哭求。

  宫人们自然不敢在上皇那里闹事,只能暂且将两位娘娘的东西挪过去。太上皇昨日喝了甄妃一晚药,今日精神格外足些。

  昨日是甄妃侍疾,他又是个迷信的人,心下便觉得甄妃对自己有些助益,更念起她往日的好处来。老太妃更是抚育过他的人,上皇自己都是殷勤侍奉,自然不许赵钰怠慢。

  他此时精神足,使唤得宫人们团团转。宫人们哪怕心里瞧不起上皇,但这也是陛下的亲爹,自然也是好生去做事。

  太上皇瘫在床上将近一月,还是头一次脚踏实地的站着。他坐在桌旁,看着老太妃和甄妃姑侄两个抱头痛哭,嘴上也忙着安抚。

  甄妃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哭了一下午泪都干了。声音沙哑道:“陛下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的兄弟您都是知道的,最是忠心的。求陛下为臣妾家人做主!”

  老太妃也是呜呜咽咽,哭泣道:“当年姐姐先去了,我拿你当亲儿子一样养大。我父兄也只当你是亲外甥恨不得肝脑涂地,现在却被太子呜呜呜。”

  太上皇听了一下午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也不得不好生安抚。眼前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养母,一个是陪着自己历经风雨的妻妾,看她们这样伤心也难受的紧。

  “混账东西,皇帝还没回来吗?再打发人去请!”他狠狠摔了茶杯,愤恨着咆哮着,“还不快去!”

  下面宫人们对视一眼有些不屑,还是出了一个人往宣政殿去。不大会儿就回来道:“陛下,那边儿说陛下正见朝臣呢,见完了就来。”

  太上皇这才有些顺气,冷哼一声就安抚老太妃两人道:“你们快别哭,等那兔崽子来了朕好生教训他。必不会让甄家蒙冤而死,让他恩封甄家后人。”

  赵钰刚走进明章宫就听见上皇这样说,有些嘲讽的挑起嘴角。父皇为什么会觉得已经成年的自己还是那个年幼无依的太子,难不成身体好了脑子坏了?

  他调整好面部表情,带着些许委屈与悲痛进了正殿。周围的宫人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齐齐见礼。

  “父皇万安。是儿子不孝,竟让罪臣之女惊扰父皇圣安。”

  赵钰语气颇为自责,又将姿态放得颇低,使得原本还在大放厥词的太上皇一下哑火。他如今势弱,虽然占着父亲的名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无趣的摆摆手道:“起来吧。”

  太上皇未尝不知道甄家私底下做了什么,只是自己四下江南都是甄家接待,险些掏空了甄家,自然也是要补偿一二的。

  这让谁知道了都要骂一声荒唐,既然要补偿甄家自己掏腰包补上也就算了,由着甄家搅浑官场大肆收受贿赂算什么?

  赵钰又将目光转移到一旁站起身的姑侄两个,佯做疑惑道:“两位娘娘都是甄家九族之内,朕特赦你们免于一死,为何不在朝夕殿待着竟跑出来了?”

  老太妃闻言原本强忍着的恨意骤然喷发,泪水珠子一般往下落。

  她捂着心口跌坐在地上,大哭道:“先帝啊,你都怨你去的太早,留下我和兆儿两个活着,现在竟被孙子辈的骑到头上去了!先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们赵家的后代就是这样对功臣之后的!”

  原本就红肿的眼睛更显得可怜,嘴上口口声声念着太宗皇帝,又不断提及娘家所做的功绩。至于甄家的罪名都是被有心人陷害,他们甄家就是清清白白的白莲花一朵。

  周围的宫人们早在她开始哭诉时便跪了一地,有些胆子大性子活泛的撇撇嘴,看老太妃的笑话。甄家究竟是个什么样,他们这些宫人不是十分清楚也有八九分。

  端看甄妃这些年在宫中的花费、带着的人手、处事的手段就知晓甄家不是个什么好鸟。

  太上皇却对甄家有着十足的滤镜,在他看来甄家不过是贪了一点,还能犯什么大错不成?他极为心疼的去搀扶地上的老太妃,听着听着也不免抹起眼泪来。

  赵钰颇有些无语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比听戏还热闹。见他无动于衷,老太妃顺着太上皇的力道站起身,语气悲愤道:“我甄家为你们皇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赵钰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说着便要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原本整齐的鬓发也被弄得松散。甄妃死死的拉住老太妃,跪着哭求道:“姑母别这样,这原是我们的命啊。”

  她便是这般哭求也是美得心惊动魄,太上皇看着便十分心疼。

  姑侄俩便又抱做一团哭起来,太上皇劝了许久忽然觉得心口疼,转眼一看却发现宫人们仍跪在原地不曾动弹,狠狠踹了内侍一脚道:“狗东西,还不把你们娘娘拉开。”

  赵钰悠哉悠哉的站在原地,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笑意。太上皇咬了咬牙,扬声道:“把你祖母逼到这份上你很高兴?不孝的东西,早知今日就不该留下你!”

  宫人们悄摸对视一眼,到底不愿意听关于新帝的八卦,便在管事姑姑的带领下悄悄出去。

  “那真可惜,谁让父皇只生了四个儿子呢?大儿子有勇无谋,三儿子纨绔成性,四儿子疾病缠身,您若不留下我只怕还要一把年纪再生个出来。”

  赵钰嘲讽的语气险些气死太上皇,还不过瘾,又说道:“皇爷爷要是知道父皇这样被后宫牵制,只怕恨不得让你死在皇祖母肚子里。”

  太上皇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厥过去。赵钰盯着还喊着要去哭太庙的老太妃道:“太庙不是您这样身份的人去哭的,不然祖宗的棺材板怕是都压不住了。”

  甄妃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讽刺道:“陛下凉薄至此,只怕祖宗不安。”

  “这便不劳甄氏女费心了。”赵钰转了转手上的珠子,“父皇若当真喜欢,不如将甄氏留在明章宫伺候?”

  太上皇冷哼一声,有些冷硬道:“甄家是被冤枉的,你若是不查清,就不要怪朕上朝亲自查案。”

  赵钰轻轻啧了一声,自然清楚太上皇话中的意思。他带着几分怜悯的看着执意要保下姑侄俩和甄家的太上皇,轻声道:“既然父皇身体大安,不如明日亲自临朝听政。只是忠顺还在江南查案,只怕没那么快回来。”

  听闻此言老太妃心里瞬间拉响警报,下意识就要阻止。但太上皇却以为赵钰年轻,还是抵不住自己作为父亲的压力才让步。

  他只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好,犹如回到三十来岁时的样子。赵钰见鱼儿已经咬钩,便随口吩咐道:“既然如此两位娘娘就先留在明章宫,待父皇查清再迁宫如何?”

  当然不如何,她们不会有搬出去的那一天。

  老太妃和甄妃对视一眼,心里着实不安。但想到京中四王还暗藏的兵马,以及皇儿底下剩余的人手,仍是决定放手一搏。

  赵钰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拱手道:“儿子不便打搅父皇安睡,还望父皇保重身体。”

  说着也不等人回话就大步离开,刘康等连忙小步跟上。

  走出一段距离,刘康便皱眉劝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陛下何苦这般。即便暗中筹谋,也不能这般损伤您的威严。”

  虽说上皇迟早是要崩的,但有这么一段两皇同朝也足以让人怀疑陛下的威信了。赵钰听了有些不以为然,随口道:“这才好,让朝臣们都看看谁才是他们如今的皇帝。”

  经过御花园时,赵钰神色一凝看向前方,心跳忽然加快。刘康等人见了也是唬了一跳,禁军哗啦啦往前护住赵钰。

  前面的人似乎被惊动了,缓缓停下舞步转身,一回头便一副受惊的模样请安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一群人这才松了口气,刘康抹去头上的冷汗。他看着那一身在月光下显得渗人的米白色长裙,扬声训斥道:“大胆!入宫时没有女官教导你宫规吗?不办差事在御花园干什么?”

  赵钰渐渐平复自己的心跳,见这是人才松了口气。从他这个角度看那女子简直是在凌空起舞,有没有美感不知道,但他真的要被吓死了。

  他见那人妖妖娆娆求饶还不忘仰头看自己,默默挪开了眼。刘康见赵钰没有留下的意思,便示意内侍道:“把她送走,触犯宫规当罚。”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奴婢仰慕陛下英明神武,陛下!”那女子还颇有些不甘心,嗲着声音呼喊。远远就听到压着她走的内侍声音尖细的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咆哮内宫!”

  刘康小心翼的看了赵钰一眼,低声道:“咱们走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劝道:“陛下如今都快要及冠了身边却没有伺候的人也不像样,不如先指几个人伺候着?”

  陛下不知为何不愿娶妻纳妾,以前还能说是怕甄妃动手脚,现在皇位都要稳固了应当无碍。他虽是个阉人却也清楚陛下这般大的男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若是一直忍着岂不是要憋坏了。

  那义忠亲王不过十五就给了教导房事的宫人,再怎么算陛下也该有房里人了。

  赵钰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却是柳安的身影,有些逃避的避开刘康的目光。刘康眸色深深的看了一眼赵钰才垂下头,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钰见刘康不再追问也是闭口不言,他心知和臣子只见保持明君贤臣的距离最好,但有些事并非自己能够控制的。

  今晚的事提醒他要尽早做决定,明日这事传出去后必然会有大臣再次上折子催促。

  他心里极为纠结,柳安无论哪里都好。论武能在战场上立功,论智谋能出谋划策洞察人心,论样貌又是拔尖的美男子。

  可就是因为他太好,自己才不忍拉他下泥潭。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在柳安年老色衰时仍然爱重,都无法确认自己的情谊能维持到何时。

  他们才刚认识一月而已。

  不一会儿辇轿就停了,刘康扶着赵钰下辇。一行人沉默的收拾好赵钰便让人都退出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古以来分桃断袖之类的事儿便没少过,也有不少皇帝和臣子间有着暧昧关系。但赵钰却看得很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

  不过是皇帝刚好对男子感兴趣,大臣长得刚好合心意。等不感兴趣了便一脚踹开寻下一个,看不出一丝真情,本质不过是君对臣的压迫而已。

  他看着柳安眼底一日日增多的情愫心中悸动,但又迟迟不敢真正去问。他怕自己询问得到的回答也只会是“遵陛下圣命”。

  便是当真在一起,也难保他想拥有一个亲生子嗣,自己又该如何拒绝?

  赵钰辗转反侧,将心底窜起的火苗狠狠压制下去。也许做一对儿明君贤臣才是最好的结局,若是相爱最终却不得圆满还不如只将这段美好停留在这一步。

  胡思乱想了半夜,到三更才勉强睡去。

  第二日刘康一大早便叫醒赵钰,张罗着要好好打扮。他让宫人为赵钰净面后看了半晌,语气有些微妙道:“陛下的气色不好,昨晚怕是睡得不好。”

  说着取出一件杏黄色的龙袍,又对比另一件朱红色的龙袍来回看,纠结道:“陛下觉得哪个颜色称得气色好?”

  赵钰还有些没精神,勉强看了一下便道:“就朱红的那件吧。”

  刘康连忙让宫人帮赵钰穿戴整齐,亲自将两块儿油润润的龙纹玉佩挂在赵钰腰间,左右打量一番才满意。

  他看了看沙漏,笑着道:“宣政殿都安排好了,陛下作为晚辈不宜在后,不若现在就出发。奴才去催催明章宫那边,倒也不算晚。”

  赵钰知晓刘康的意思,心里很是感怀的点点头。又想到今日早朝礼部和鸿胪寺必会将戎狄来京的事拿出来讨论,颇有些玩味的笑了笑。

  自己的好父皇若是还看不清形势,怕是要被自己狠狠踩上一脚了。

  今日大朝会,大臣们都是早早的到了。虽说因为陛下未曾进殿而等在外面,但也能清楚看到宫人在上面龙椅旁另加了一把椅子。

  因着御史在上面盯着,他们只小声嘀咕几句,有相熟的互相交换个眼色。如今陛下无子嗣,那把椅子自然是给太上皇准备的。

  勋贵们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支棱起来颇为兴奋。只等着太上皇回来掌权一雪前耻,定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帝好看。

  鸿胪寺的官员都是一脸苦相心里犯愁,凑到鸿胪寺卿身旁问道:“大人,这戎狄来京的事儿不若下朝之后单独呈交,上皇若在,怕是不好交差。”

  他们昨晚便碰头商量好了大致章程,就等着今日拿到大朝会上讨论一番。但若是上皇在...只怕会生气,到时候什么也弄不好。

  鸿胪寺卿则是微微皱眉,他压低声音道:“昨日我与谢尚书一同去觐见,陛下是知道的。”

  他们私下传递眼神,心中知道鸿胪寺怕是要成了新帝踩上皇的筏子了。上皇毕竟执政二十来年,虽说没什么政绩还专干荒唐事,但也凭着仁厚宽容很有一批簇拥。

  尤其那些勋贵本就因为祖上建功有些骄傲,在上皇的纵容下更是要捅破天去。远的不说,就是新帝刚处理的甄家可就是上皇的心头好。

  鸿胪寺卿看时辰快到了忙整整衣物,低声道:“还是照昨晚商议的报上去吧。”

  众人便点头应下,对此也都接受良好。毕竟上皇专爱溜须拍马之辈,他们既被发配到鸿胪寺这个养老的地儿自然是不会殷勤讨好人的。

  忽然宫道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大臣们迅速分作两列站好。刘康扬声唱道:“陛下驾到!”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赵钰一身朱红色的龙袍拾级而上,坐定后瞥了一眼一旁稍小的龙椅暗自一笑。沉声道:“诸爱卿平身。”

  待人都在相应位置站好后,鸿胪寺卿便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说着便将奏折送上,微微躬身道:“启禀陛下,戎狄败币以求和。且明日入都,此为臣与谢尚书所制迎仪,乞陛下过目。”

  又悄悄看了眼谢桂昌,正要将仪制一一说出来时外面便有内侍唱道:“太上皇驾到!”

  果然来了!众人心中一惊,请安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群臣看着太上皇的脚面,黑色的龙袍本该显得霸气无双,但因为浆洗过几次到底有些旧了。

  赵钰站起身,目光淡淡的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太上皇。太上皇一步一步的走近赵钰时,他忙谦卑的躬身请安,又道:“请父皇上座。”

  太上皇见先前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儿子当着群臣的面这样谦卑,轻蔑一笑。他就知道,自己身体一好这个儿子就得给自己让路。

  正要依言入座时,却听右佥都御史道:“上皇陛下且慢,请听臣一言。”

  大臣们早知会有这一出,均是打起精神来仔细瞧着。当今可不是个软柿子,刚上位就敢诛甄家九族,今天那午门外还有四个人在被片肉呢。

  太上皇闻言看去,见不过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拧眉道:“讲。”

  他态度不卑不亢,直言道:“常言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今在位之君乃陛下,陛下当坐正位。臣以为上皇陛下当坐偏位以示王已避位。”

  下面亲新皇派的心里已经暗暗叫好,退位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他们可不答应这事儿,万一陛下真被太上皇拿捏住了,本就风雨飘摇的乾朝也不用救了,直接拾掇拾掇埋了算了。

  太上皇有些不满的看着佥都御史,心中满是怨愤。自己不过退位月余,这满朝文武便都叛变了。若是自己再躺几天,只怕天下就没与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他的目光扫视到一些出身勋贵的官员,冷不丁和站在前面的北静郡王对上。

  旧勋贵家族的官员悄悄对了个眼神,还是胆大人傻的柳芳出列道:“大人所言差矣。乾朝以孝治天下,有道是父为子纲。上皇陛下乃陛下之父,为何当不起正位?便是陛下也要主动谦让,不然也无法使天下万民信服。”

  这话说得很是合理,太上皇听了便嘴角微翘,很是和蔼的看着柳芳。这是个懂事的,也不枉自己叫他袭了一等子。

  柳安闻言出列,语气轻缓道:“御史大人言之有理,上皇地位显耀尊崇便更要注意自身言行。否则若被万民误以为父子失和,岂不是...还望上皇仔细考量,莫要因小失大。”

  柳安出面反驳柳芳的话也是为了避免被赵钰认为自己和父亲是一派的,心里有些苦涩。自己与谢齐志同样是父子同朝为官,境遇却大不相同。

  不过他也早已习惯了柳芳这样混账,只当自己没这个爹就罢了。毕竟连袭爵之人都不是自己,可见自己这个嫡长子在父亲眼中的分量。

  大臣们都清楚他们是父子俩,虽然柳安的话是对的,但有些较为顽固的大臣心里不免有些不得劲。天下哪有这样的儿子,父亲出来说话便要反驳。

  心里暗暗记下,准备日后得了机会便参上一本。

  赵钰见是柳安出面说话不由一愣,正准备说话的刘修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说。赵钰回过神忙给刘修使了眼色,刘修这才继续开口劝解太上皇退步。

  像是触发了什么信号一样,一群大臣均是劝起太上皇来,把原本预备着坐龙椅的太上皇气了个倒仰。他当皇帝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不容人违抗的霸道。

  “放肆!”太上皇扬声,原本穿在身上就有些空荡的龙袍更显得空荡,“你们一个个是什么意思,逼朕坐在偏位不成?朕为父,本就该朕坐正位。”

  旧派臣子一个个力挺太上皇,整个朝堂登时像养鸭场一样吵闹。原本常朝都是一派清净有序,大朝会就混杂了不少修养不过关的臣子。

  赵钰无聊的站在原地,目光却一直跟着柳安转动。在众人面前反驳父亲,这是极大的勇气,至少他也无法做到。哪怕都知道太上皇荒唐,可就是因为父亲的身份,他不能有一句反驳之语。

  柳安...

  朝堂上吵得乌烟瘴气,旧派臣子有多少科举出身的还不好说,自然比不过大部分是科举出身的亲皇派。压倒性的胜利来得没有丝毫意外,赵钰神态自若的将太上皇请到偏位上坐定。

  太上皇本想开口,但到底也是要脸面的人。大臣摆明了不欢迎自己,他再开口只显得自己自讨没趣儿。

  这么一场骂战下来,群臣原本都要忘了戎狄进京一事,但赵钰可没忘。正要提起时太上皇却忽然插嘴道:“听闻昨日你诛了甄家九族?”

  赵钰神色有些古怪,他没想到太上皇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会儿。摆明了要给甄家翻案,但该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现在拦不是太晚了吗?

  这话一出不等赵钰阻拦,户部尚书首先便不干了。他可是等着甄家的钱入库的,要是到手的钱飞了他可不干。毕竟军事、农事、赈灾、俸禄哪样都要钱,万一国库没钱还是他吃挂落。

  太上皇话锋一转,开始提起当年诸大臣扶持□□皇帝登基的旧事。言语间满是感念,把在场的勋贵之后感动的直抹眼泪。

  “你看这些勋贵子弟只觉得是不学无术,但当日他们的先祖是如何忠君侍上的。只看这点我们就不能忘本,如今反要去寻他们的晦气。这成了什么人呢。”

  他说着眼中也多出些许泪光,看着极为真挚。旧派大臣一见上皇如此做派很是感动,做臣子的能这般被君上惦念,此生也算无憾了。

  不少科举出身的臣子听上皇如此说也很是感动,那些勋贵祖先都死了这么多年,上皇竟还是心心念念。若是自己百年之后也能得陛下这般怀念,后人得到荫庇,只怕也是情愿为他卖命的。

  赵钰闻言也有些动容,这可是父皇坐稳皇位这么多年并且办了那么多荒唐事还能活得好生生的秘诀啊!旁的暂且不说,就这份追忆往昔的劲头也让大臣不自觉对他宽容些许。

  他冷笑着看向避重就轻的太上皇,勾起嘴角道:“那父皇是觉得甄家卖官鬻爵、科举舞弊、贪污受贿皆可原谅?”

  刀不砍到他身上他不觉得疼。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怅然,又带着些许郁愤。闭了闭眼说道:“甄家罪无可赦。并非朕不念旧情,而是甄家太过了。今日宽宥甄家,明日可还会有第二个甄家这般作乱?”

  群臣听赵钰这么说才清醒过来,差点被忽悠瘸了的谢桂昌上前道:“陛下言之有理。上皇陛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君主之爱臣也当为其计长远。还望上皇陛下深思。”

  严尚早就看不惯太上皇总是一副体恤下臣的样子,你到时体恤臣子了,那被祸害的百姓该如何?他面容严肃出列道:“国有国法,又有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还望上皇陛下深思。”

  大理寺卿和严尚对上眼神,出列道:“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还望上皇陛下深思。”

  太上皇被反驳的脸色青红交加,这不仅是在说甄家罪有应得,更是否认了他执政这么多年来的方针。赵钰轻轻咳嗽一声,将满殿的火药味儿消下去。

  他有些玩味的看着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他们两个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很快回过神,大朝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便将此话悄悄带过不提。

  太上皇几次说话都被无视,阴沉着脸坐在一旁。往常不是没有察觉不对的,但自己作为皇帝也无人敢反驳。现在有了这个小崽子撑腰,他们也硬气起来了。

  “好了,既如此甄家之事等忠顺郡王从江南返回再论。鸿胪寺卿,你还未回完话呢。”赵钰拍板定下,群臣也自然转移了目光。

  被点名的鸿胪寺卿颇有些战战兢兢的出列继续回话,大臣们听到具体安排后均是不敢相信,满眼都是“你疯了吧”看着鸿胪寺的一干人。

  赵钰却很是愉悦,点点头肯定道:“战败就要有战败的样子,他们在边关屠杀我乾朝百姓,我们若是善待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

  谢桂昌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出列,毕竟就如陛下所说,若是对戎狄太过礼待未免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

  下面大臣打着眉眼官司,互相推攘着想让别人出头反驳。但四位阁臣和六部尚书不说话,其他谁也没底气直言反驳。

  况且陛下这样的说法也有道理,虽不符合大国的胸襟气度,但对百姓却更显得仁爱。

  太上皇一向是个好面子的,单是猜测戎狄使臣在背后嘲笑自己便已经浑身难受。想开口却又想起被踩在脚下的难堪,嗫嚅半晌还是决定当没听到。

  他心里安慰着自己,好歹笑话的是新帝不是自己,还省得自己闲操心。

  赵钰没想到就整这么两出戏就让太上皇这样安分,不免有些诧异的挑挑眉。他还以为父皇会更硬气些,比如直接让北静郡王和自己杠上。

  勋贵家可还有些隐藏的兵权,看着是零零散散的,但总数恐怕也不少。为大事计,他还是会让步的。

  他微扬下巴示意,刘康便迅速唱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赵钰站起身扶起太上皇,心里估量着毒药的药效什么时候发挥到极致,面上笑道:“父皇请。”

  太上皇看这时候过来充大孝子的赵钰冷冷一下,搭着赵钰的手离开。柳安和赵钰的视线对上一秒,很快便错开。

  等送走了太上皇,一行人慢慢走回宣政殿。刘康压低声音道:“可要派人让上皇知晓?”

  赵钰摆手制止,意味深长的说道:“再过八天,记得把尾巴都打扫干净了。”

  “是,陛下。”

  赵钰想起方才柳安的神色,猜测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便提前命人沏茶来。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柳安便在外求见。

  “臣见过陛下。”柳安微微拱手,面上带着些许活泼的笑意道:“昨日臣拿起先人所著书籍,忽然看到有用动物的毛纺线制作衣物的记载。只是因为梭织的面料更紧实耐穿,这种针织却极有弹性却不利裁剪,这才少为人知。陛下一直发愁如何用羊毛,这不就是现成的法子吗?”

  赵钰闻言一喜,听完了却又慢慢坐回去。有些苦恼道:“这话又是从何说,既然咱们的梭织很好,针织怕是也派不上大用场。便是这般说,百姓不买账也是白搭。”

  便是自己命人研究出了针织法织出的毛衣,但百姓不买账也没用。还不如只把羊毛填充被褥,还能多填几床。

  柳安却笑着摇头,神神秘秘的笑着说:“陛下听臣说。若选了细绒仔细纺成毛线,穿在身上又弹性有软绵,岂不比麻来得暖和?不如陛下先挑选会针织的宫人试验一番,若能成事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1.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出自《元史-□□本纪》2.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出自《礼记·坊记》3.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自《触龙说赵太后》4.《野叟曝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5.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出自《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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