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高瘦的外孙,姥姥觉得季怀邈回来这半年,有些事情有意无意地被她忽视了。
比如这个孩子,已经确实长成了一个大人,不需要她再把他搂进怀里,事事照顾。
又比如,季怀邈现在有很多想法,一些未必会和长辈说的想法。
姥姥没有继续往下想,不敢,不忍。
季怀邈看着老太太重新耸拉着肩膀,他在上衣口袋里握着拳头的手,跟着松开了。
“姥姥。”季怀邈赶在老太太说话之前开了口,他神色认真,语气恳切,“我希望我能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姥姥很快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用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季怀邈的胳膊。更高的肩膀,她已经够不到了。
“小邈,这样的话,你妈妈也跟我说过。我心软了。”
季怀邈和姥姥沉默地对峙着,对着姥姥,他说不出任何狠话。此刻他没有问姥姥,如果是自己的请求,姥姥会是什么反应。
“姥姥。”季怀邈又轻声喊了她。
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站在阳台上,也没有开灯。两人的身影陷在阴影里,屋里的阮林看过去,心里一惊。
阮林站起身,想过去,刚迈了一步,他的手被叶爷爷拽住。
叶爷爷摇着头,看起来面色平静,他说:“没事儿,小邈跟他姥姥吵不起来的,你不用管。”
叶爷爷说得对,实际上,季怀邈喊完那声之后,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探身向前,抱了抱姥姥。
姥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又笑起来,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像小时候一样。季怀邈不常撒娇,但是偶尔一次撒娇,姥姥总会用最大的耐心陪着他。
老人知道,这是季怀邈在示弱,在保护自己的脆弱。
从阳台回到屋内,季怀邈撞上了阮林探寻的眼神。季怀邈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下。
姥姥没歇脚,催着老伴就要回家。
叶爷爷不高兴了,指着阮林的手机说:“扣子给我看棋局呢,我还没看完。”
观察了情形,阮林忙说:“叶爷爷,我待会儿把链接发给你,你回家也能看呢。”
“哎哟,一边看一边给你讲有意思啊。”叶爷爷气鼓鼓地穿上鞋子。
季怀邈笑着揽过阮林的肩膀,目送着俩老人拌着嘴离开。
电梯门关上,阮林抓住季怀邈的手,长舒了口气,然后说:“七奶奶不待见我呢。”
“不能。”季怀邈侧头啄他嘴唇,抿着亲了会儿,抬手又擦了擦,“你这么好,大家都喜欢你。”
被夸了的阮林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小声说了句:“以后别人不那么重要了,你喜欢就行。”
季怀邈一边推着阮林进屋,一边在他背后说:“我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听他这么一说,阮林美滋滋的,歪了下脑袋。
季怀邈推着阮林坐到沙发上,难得用命令的语气说了句:“你歇会儿,我去洗碗。”
阮林斜斜地靠在沙发上,没开电视,目光追随着季怀邈在餐厅和厨房间进进出出。
以季怀邈的敏锐程度,自然察觉到阮林的注视,但他没说什么,反倒是享受着这样的专注。
把盘子全都收拢到水池里后,季怀邈甩甩手,从厨房走出来,喊道:“扣儿,过来。”
阮林边笑边屁颠颠跑过去,仰着头明知故问地问他:“干嘛?”
季怀邈双手都是潮的,只微微低下头,吻住他,并没有抱他。
唇与唇的纠缠,总有种魔力,让他们上瘾,即使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也足够让阮林浑身发麻。
他找不到着力点,猛地抱住了季怀邈的腰,牙齿磕在了季怀邈的嘴唇上。
季怀邈侧头看着趴在他颈窝的阮林,笑起来。胸腔的震动传递到阮林身上,阮林箍着季怀邈腰的胳膊,不自觉地再次收紧。
即便是这种时刻,比阮林大四岁的季怀邈还是考虑到阮林的面子,他解释道:“进厨房就看不见你了,喊你过来陪我。”
阮林抬起头,抿嘴笑。他当然听出来季怀邈给他台阶下,他像只小猫似的,往季怀邈怀里钻,直把季怀邈顶的站不住,不得不把潮乎乎的双手绕在他后背。
“哥,你可真好。”阮林说。
季怀邈去上班,又是连续两天的外站过夜。阮林哼着歌送走季怀邈,回到家,见着爷爷在院子里打太极拳。
阮林放下包,站在阮争先旁边,扎上马步,跟着比划起来。
阮争先瞅他一眼,说:“舍得回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阮林推了一拳出去,“这不是我家么。”
“我看你是想改立门户。”阮争先中气十足地说。
阮林心下一惊,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阮争先。阮争先轻笑了下,白发晃了下,瞥一眼孙子说:“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阮林站直了,杵在那儿跟杆子似的。
阮争先重新扎起步子,叹了口气,说:“人家小邈工作那么忙,你别老耽误人家休息。”
阮林不敢跟阮争先深入探讨这个话题,“哦”了一声之后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后,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平复心情。
他坐在桌前,手撑在下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今天日头大,空中净蓝无云,一架飞机轰鸣着飞过,没有留下飞机云。
阮争先放在外面窗台上的收音机里,播起歌曲:“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灰树叶飘转在池塘,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
阮林打开季怀邈的电脑,找到他的那份《恋爱报告》,双手快速地敲击着键盘。
阮林写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阮林多么幸运,在他平凡的人生里,遇到了季怀邈。这一定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了,他希望这样的日子,再多些,再久些……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绿油油的草木,仿佛带来生活的希望。
脱去厚重的大棉袄,老飞友阮争先揣着他的飞行日志本要继续出发了。他这次的目的地是西北的一所城市,而且他不仅要飞,还要在目的地待三天,他要去参加老战友聚会。
阮林笑着把阮争先送上公交车,然后坐上另一路车去给学生上课。
依着窗户,车辆行驶路面的震动带着阮林的脑袋,微微弹起,再轻轻撞向玻璃。
阮争先的老战友们,都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身体还不错能活动的,都赶去参加聚会了。
即使阮争先不说,尽管阮林年纪还小,但他也懂得,人和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的人,可能再也无法相见。
也许这样的感慨对还在热恋期的阮林来说,不是那么合时宜。
但阮林性格里的乐观和坚强,从来也不是天生的。他的人生,被做了一些减法,所以有了来之不易的加法时,他比别人更高兴,也更忐忑。
阮林闭了会儿眼睛,此刻他的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的季怀邈。笑着的,沉默的,深情的,无可奈何的。
情难自禁时,季怀邈会喊他“宝贝”,可阮林觉得,从小到大,季怀邈都是老天给他的宝贝。
是他平凡生活里的一道光,是他欢喜的源泉。
季怀邈坐在驾驶舱里,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脸上毫无表情。他不是平静,是已经麻木了。
原本四段的航班计划,因为早上那段的延误,改成三段。这倒还好,因为正常起飞,季怀邈还能回到津连港。
但是现在,机组面临着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再等下去,他们就要超时了。执勤时间一到,他们只能离开飞机,回酒店休息。
机长让季怀邈频繁同公司签派和放行管制员联系,季怀邈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得到的答案就是一个字,“等”。
频道里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这种情况对飞行员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他们的平静里,也总透着一点无奈。
签派打来电话,让季怀邈的机组离机休息,机长长叹了口气:“完了,我女儿要哭了,今天她过生日呢。”
季怀邈摘下耳机,解开安全带,拍了拍机长大哥的肩膀,没说什么。
回到酒店,季怀邈给阮林打电话,被他按掉了。过了一个多小时,阮林才给他回消息,说刚上完课,嗓子哑,就不说话了。
季怀邈能想见他大口大口吞水的样子,手指在屏幕上按着:对不起了扣子,说好的一起吃晚饭。
阮林大气地回他:这又不怪你,好饭不怕晚。
季怀邈看着手机屏幕笑了笑,他在相册里翻了翻,找到那张他和阮林在红枫前的合影,设定成聊天背景。
不过瘾似的,刚把手机放下,季怀邈又拿起来,把主屏幕背景也换上,然后把锁屏也换上。
这架势,就是要在拿起手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阮林。
一套做完,季怀邈才仰躺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换照片挺解乏。
阮争先回津连港那天,闹了个小笑话。他在出发地机场登机时,有个小朋友乱跑,一脚踩在他后脚跟上了。
换别人,可能也没什么大事,但阮争先出门有个习惯,一定要穿旧一点的鞋,说是旧鞋丢了不心疼。
家里人劝不住他,随他去了。
被踩了一脚,阮争先没当回事,可等他坐在飞机上,看了眼脚下,傻眼了。
他这双老皮鞋,本来就不太结实,现在鞋底子,已经掉一半了。
坐在飞机上这俩小时,没啥事,他也不走动,可等到了津连港再回家,那路程可不近呐。
想了会儿,阮争先在空姐要求乘客给手机开飞行模式之前,给阮林打了个电话。
阮林拿阮争先鞋子的时候,还在笑。拐出白云巷,路过阮记卤味,他还专门进去跟父母宣传了这件事。
阮浩和林育敏笑得前仰后合,又嘱咐他,让他早点去。
阮林没忍住,给季怀邈发消息说了这事。不过季怀邈正在天上飞,没及时看到。
去机场之前,阮林去了人民医院旁那套民宿。开春,周边县市来津连港看病的人多了起来,这套民宿预订率提高了些。
来住的都是陪护的家属,图个近和便宜。民宿还能做饭,给病人吃点热乎可口的,是每个家属会努力做的。
阮林知道家属心里介意什么,于是对这套民宿清洁的要求格外高。每个来看病的家庭,都希望看到干干净净的房子,这是一种心理慰藉。
不忙的时候,阮林会多跑两趟,看看保洁阿姨是不是按要求做好卫生。
现在民宿的保洁阿姨,是林育敏以前在舞团时,食堂做饭的阿姨。林育敏说她手脚很麻利,阮林也没多问什么。
过年的时候,阮林给阿姨额外发了个红包,阿姨挺激动,给林育敏发了一条长语音,夸阮林这孩子不错,不为难人。
“空调组件。”
“确认关闭。”
“APU。”
“确认关。”
季怀邈和机长做完离机检查单,签完各种表单,才站起身。
坐了大半天的季怀邈伸了个懒腰,把进来问情况的乘务长蒋婉蓉逗乐了。
蒋婉蓉笑着问季怀邈:“听瑶瑶说,你和你对象挺好的啊。”
季怀邈取出制服外套穿上,微笑着回答师母:“嗯,是挺好的。”
“那就踏实的。”蒋婉蓉拍拍他的肩膀。
正说着,季怀邈把手机的飞行模式关了,看到阮林发来的消息。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接着显摆兮兮地摇摇手机,跟蒋婉蓉说:“来接我呢。”
蒋婉蓉被季怀邈这得意样弄得直摇头,她转头跟机长说:“小秦,我认识怀邈这几年,真是没见他这么嘚瑟过。”
秦机长刚才已经听明白他俩的对话,笑着说:“年轻人么,理解理解。”
这要是让阮林知道季怀邈在这瞎白话,一定会先笑,然后再臭他。
不过季怀邈不在意,他回公司交了材料取了车,往机场开去时,已经哼上了歌。好在车上没别人,也没人说他哼得难听。
机场到达大厅里,有人相拥,有人迷茫地看着各种各样的指示牌。这里是许多故事的开始,不管结局是好是坏,总还是在此刻,含着“平安”二字。
阮林他一手提着阮争先的鞋子,嘴上叼着吸管,喝着奶茶。
左肩被人拍了下,阮林惊了下,赶紧向左转身。
阮林嘴上的吸管被他咬的扁扁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这模样落在季怀邈眼里,尽是可爱。
“你怎么这么快就落地了?”阮林惊讶地问他。
穿着飞行员制服,本就身材匀称、面相不错的季怀邈,刚站过来时,就吸引了一大批注视的目光。这会儿阮林的声音一起,周围的人更是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就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季怀邈看着阮林,心里那隐秘的□□,为他俩在这喧嚣里画出了一片宁静的角落。
季怀邈靠近阮林一步,在他左耳边说:“我跟管制员说,我老婆在等我,让我先落地。”
这是季怀邈今天说的第二句瞎话了,相比于跟蒋婉蓉说的半真半假的那句,他觉得这句全假话说得更好。
因为阮林的耳朵,红得要滴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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