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南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冬天是自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年,他和娘亲挤在那间漏风的破屋里,冻得瑟瑟发抖......

  女人在谢府搓磨了十几年,身体早已经被掏空,干瘦的皮囊下面各种毛病一堆,但即便是这样,她仍把谢璟南护在墙角,替他挡去了大半的寒风。

  可是谢璟南的身体太弱,在半夜还是被冻得发起了高烧。

  女人只有一件不算厚的袄子,还是从前娘亲给她做的,她把袄子脱下来裹在谢璟南身上,又把被子往他身上拢了拢:“阿南睡一会儿,娘亲去给你找大夫。”

  冰天雪地的,女人只穿了一件单衣,从谢鸿德的院子求到大夫人的院子,不是被仆人给赶出来,就是没人搭理。

  她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请大夫,她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因为没有钱,她只能磕头,一家医馆一家医馆的磕头去求,只希望有哪一家能发发善心,救救她可怜的孩子。

  然而城东到城西总共十五家医馆,没有一家愿意发这个善心走这一趟,最后还是一个年迈的老大夫看女人实在可怜,从屋里拿了两粒退烧的药丸打发了她。

  女人此时实在是狼狈得很,额头早就磕破了,血流出来又被冻住,袖子裤腿也全被雪打湿,嘴唇冻得都有些发紫,浑身哆嗦个不停。

  她顾不上这些,好歹是有了药,立刻深一脚浅一脚的又往谢府赶。

  给谢璟南吃了药,女人也不敢睡,在床边一直守着,看着儿子那张通红的脸,不时用自己冻僵的手去给他降温:“是娘对不起你,让你生在这样的地方。”

  “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十四了,还是这样瘦弱,总是生病.....”

  “阿南,你要赶紧好起来啊.....”

  “阿南,你要好好活着.....”

  .....

  女人就这样一声一声轻轻唤着谢璟南,就像他小时候每次生病那样,一遍遍说着“你要好好长大......”

  第二天谢璟南醒来的时候高热已经退下去了,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搭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冰的吓人,他慌忙起身,看见女人趴在床边,身体已经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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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记忆始终是谢璟南害怕想起的,却又总是在午夜梦回时出现,女人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声音轻柔带着无限的慈爱,对他说:“阿南,你要好好长大。”

  他当然有好好长大,只是女人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二十四的谢璟南是如何意气风发,看不见当上摄政王的谢璟南是如何将谢鸿德狠狠踩在脚下替她报仇的.....

  那个可怜的女人,谢璟南的娘亲,就那样死在了风雪交加的夜晚,死在了对儿子的挂念与不舍中。

  谢鸿德压根不上心,知道了女人的死讯也只是不轻不重的“喔”了一声,让大夫人处理就是了。

  那位大夫人呢,更是不在意了,甚至不愿意花两个钱把人埋了,挥挥手让下人拖去了乱葬岗。

  谢璟南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阿娘的尸体被府里的下人粗暴的裹进草席里,抬出了府。

  他后来去找,在积满霜雪的尸堆里找了整整三天,才把女人找出来。

  ......

  女人是谢鸿德的妾室,也是谢璟南的阿娘,但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冷月。

  冷月原本是茶楼里卖艺的乐姬,只在里头弹琴拿月钱的那种,就因为谢鸿德年少风流,对当时正在抚琴的美人一见钟情,从此便纠缠上了。

  那时候的谢鸿德还不是丞相,但在自己岳丈的提拔下一连升迁,前途也算是辉煌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是隔三差五就要乔装一番去逛逛青楼,坐坐茶室,丝毫没有前途拿捏在岳丈手里的觉悟,四处留情。

  谢璟南的娘亲虽然生活不富裕,但是靠着自己弹琴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爹娘身体也不错,一家人日子过得也算可以。

  谢鸿德明白,冷月这样的女子是少不了被献殷勤的,所以与其说他是在求爱,不如说他是把这当做了挑战,为了能摘到别人摘不到的月亮,为了那莫名的虚荣心。

  于是他就装成一个尚未成婚的商户,日日去捧场,却并不殷勤,偶尔聊上两句也是举止有礼,点到即止。

  慢慢的,冷月对这个长相出众又有礼有节的商户产生了好感,渐渐两个人的交往便愈发亲密起来,在谢鸿德的甜言蜜语中,冷月的心理防线终于失守,两人发生了关系。

  不久之后,冷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谢鸿德也许诺不日就会三书六聘、八抬大轿的来娶她。

  冷月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她想着,两人身份差距并不大,又情投意合,在一起生活肯定会十分美满,在等待媒人上门的日子里,她已经开始构想和谢鸿德美好的婚后生活了。

  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长得像父亲还是像娘亲......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那人求娶的聘书,而是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和一个谢府的嬷嬷。

  冷月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谢鸿德根本不是什么商户,而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是他自己说的什么尚未婚配,他有一个正妻,还有两个侍妾......

  冷月气坏了,一看那小轿就知道是大户人家抬小妾的排场,自然是拒绝了那谢府的嬷嬷,只说两人的婚事作罢。

  可她没想到,那嬷嬷带着人去而复返,硬是把自己给绑上了轿子。

  自己心悦之人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赖,冷月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冷,可她没有一点办法,自己父亲为了阻拦那些人被狠狠搡到了墙上,当场就磕的满头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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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最终也没能逃过,被抬进了谢府,就此住下了。

  其实说住下并不准确,应该说是被囚禁在了谢府,还是离主屋最远的偏院子里。

  谢鸿德一开始还偶尔会过来看看她,但被甩的冷脸多了,也就渐渐不来了,冷月怀着孩子,情绪本就不好,加上连院子都出不去,整个人的状态便越来越差。

  在进入谢府的第七个月,冷月早产生下了谢璟南,也是那个月,她第一次见到了谢鸿德的正妻。

  那是一个极其雍容华贵的女人,盛气凌人的模样仿佛冷月是个什么野猫野狗,她睨着眼睛去看因为早产有些瘦弱的谢璟南,语气中满是刻薄:“瞧这瘦弱的,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

  冷月刚生产完,虚的喘气都费劲,听见这话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攥着身下的单子任由这女人奚落。

  “原本还想抱到我院子里养,看这样子,我应该也不用费劲了。”女人收回看向谢璟南的目光,转身离开了冷月破败的院子。

  冷月当时看着那华美的背影,心中满是不解,明明他有嫡子,为什么还要抱养妾室的孩子。

  后来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女人的妒恨,总是需要发泄之处的。

  ......

  要不是冷月生下了孩子,谢鸿德怕是都要忘了这个自己曾经费尽心机得到手的美人了,一时兴起又来了冷月的院子。

  然而来的时候如何乘兴而来离开的时候就是多么败兴而归。

  冷月早因为在谢府这些时日的摧残变了模样,加上生产完营养跟不上,脸颊浮肿,皮肤粗糙蜡黄,就连那双从前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已经粗糙的不成样子。

  偌大的后宅,没有人关照的日子实在难熬,但好在冷月有了谢璟南,也算是有了新的寄托,她强撑着给孩子喂奶、哄睡,强迫自己不去想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