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春日宴【完结】>第39章

  方玉入内,见了窗边一抹水红色的影子, 先是心下一沉。

  他脚下仍犹豫着, 站在门口,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画钩却先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 不待方玉开口说话, 先行取出一副护膝并一个鎏金葫芦瓶, 笑着塞到了方玉手上。

  不待方玉开口推辞, 画钩先笑着道:“诶,方公公, 您先听我说——前番在含元殿中, 多亏了您舍身搭救,娘娘才能安全无虞。其实呀,也不只是这一次,从前也有好几回, 都是靠您在陛下面前回圜, 娘娘也好, 旁的人也好,才能躲过苛责。娘娘虽然不说,但心里对方公公的功劳,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娘娘听说,公公这段时日以来, 害上了膝盖痛的病,于是亲手绣了这副护膝,又命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这上好的疏筋散。”

  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方玉。她天生脸小,看上去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叫人生不出防备来。

  方玉斜睨她一眼,仍沉吟道:“娘娘实在是客气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本分之事罢了。”

  画钩却笑道:“诶——方公公,我粗笨,不懂说话,但从前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娘娘教导过:送礼最讲究的,便是先后。物有贵贱,稀罕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最后头的。”

  方玉不语,见她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宫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也就是涂壁画钩之流跟在薛皇后身边,得了薛皇后垂怜能认识上几个字。

  方玉自己倒是识字。他没入宫前,原本也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薄田,父亲又是个廪生,虽比不得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底每个月还能有二两猪肉下酒。可惜好景不长,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兄长在治丧的时候又和族里一个无赖发生了口角,竟被那无赖殴死了。家中就只剩下方玉和长嫂,并一个两岁大一点的幼侄。

  所幸长嫂宽厚,立志守节抚育小叔和儿子。如若命运走到这一步,倒也没有坏到底。可那时方玉不知道的是,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上千倍、万倍。就在哥哥死后不过十日,族中为了侵吞方家家产,竟然诬陷方玉的嫂子在丈夫生前就与人通奸,非但要将长嫂浸入江中,更要将年幼的孩子活活摔死。长嫂为证清白,也为了保全儿子,不得已含恨自尽,留下方玉和年幼的侄子。

  方玉入宫,一为谋生,二为复仇。唯有年幼的侄子让他割舍不下,于是交给了一位邻家的妇人抚养,说好方玉每月从宫中寄出钱财,供给妇人。

  方玉因为出身良家子,有识文断字,被当时的周皇后,如今已经仙去的周太后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天子的起居,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玉从画钩手中接过那封信,犹疑着拆开了被火漆封住的封口。

  里头的书信由薛婉樱的父亲薛珣亲笔所书,用来——推荐他的侄子进入江州颇负声望的白鹿书院。

  方玉捏着信纸,不敢相信皇后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厚礼。

  在天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方玉虽说是个太监,可阉人也分贵贱。那些末等的,出不了头的寺人,毕生所愿不过是能攒一笔钱财赎回自己的“物件”,也好死后留个全尸,可方玉到了如今,有了钱财,在宫外置了宅子,也娶了老婆,唯一的心病便是长兄长嫂留下来的这个幼儿。

  自仁宗皇帝开科考,寒门士子无不悬梁刺股、伏案苦读,只为有一日能跻身百官之列。但即使科举是对寒门士子的推恩,像方玉这般身在贱籍的人,子侄仍不能参加科考。前些年,方玉手头阔绰些了,便想法子将侄子的户籍挂到了一户清白人家名下,但第二个问题却随之出现——良师难觅。

  薛皇后能博览古今,除却因为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还因为她姓薛,是世家女,家中藏书十万卷。那些于学问上有所造诣的大儒,一听说方玉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拒之门外,生怕有辱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方玉手中钱财积蓄不薄,也无法为侄子找个一个适合的老师。

  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

  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

  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

  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接,还是不接?

  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

  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

  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

  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方玉板着脸道:“上茶,设座。”

  画钩笑了笑,推辞道:“奴婢谢过公公,只是皇后娘娘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好,奴婢还得回去给娘娘点灯。”

  方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奴婢虽然不知娘娘何故难以入眠,却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娘娘,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月,宫中就要迎来皇七子了。”

  *

  甄弱衣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放着的一叠青灰色道服,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镜子,最后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

  周夫人没有哄骗她,到清平观之后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体贴。原本周夫人想将甄弱衣安置到大慈恩寺,对外只说她是为周太后祈福,那样天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大慈恩寺又世代受周家供奉,不仅周太后,周夫人本人也和大慈恩寺的明一主持交情匪浅,但甄弱衣拒绝了,她还是舍不得剔去自己的一头青丝。

  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从踏上起身,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了两扇紧闭的窗门。外面的天很蓝,很洁净,盛夏六月,风吹到人脸上,暖烘烘的,并不叫人难受。相信甄家得到薛家的庇护,日后过得也应当不坏,甄弱衣靠在窗台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而甄弱衣本人,则获得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自由。

  她再不是天子的妃嫔了,不必再每日在宫中战战兢兢,强颜欢笑了。这样就很好。甄弱衣在心底对自己说。尽管只是很有限的自由,但比之从前在宫中,已然强了千倍百倍,甄弱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

  她慢慢地靠回榻上,抬起手,看到了腕上缠着的小小平安符。那是几年前薛婉樱在大慈恩寺里替她求的。甄弱衣离开皇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这个平安符。

  甄弱衣盯着这个平安符,看了足足一刻钟,才慢慢地将手上缠着的平安符解了下来,攥在掌心。

  心好像空了一块。

  她垂下头,又看了一眼掌心的平安符。

  她现在在宫里好吗?

  应当是好的吧。公主已经随着周夫人启程去并州了,往后就算天子又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古怪念头,周夫人也大可凭借着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先行在并州的周家子弟中为公主挑选一位良婿。

  经此一事,薛婉樱大概也认清了天子的真面目,往后该对天子有了些许防备……她又林林总总地想了片刻,最后想,薛婉樱还会记得她么?

  大概……是不会的吧。

  薛婉樱有她的生活,有她的儿女,有她的双亲家族,她对于薛婉樱而言不过是恰好出现的、一个需要被庇护的包裹。她天生柔软多情,于是庇护了她,但也仅限于此而已。

  伺候她的仆妇进来问她,今日要不要涂抹药膏。

  甄弱衣抚上额头上的伤口,早已结了疤。

  仆妇是周夫人身边得用的老人,周夫人肯将她放到甄弱衣身边,一是感念她知恩图报,肯为薛皇后和咸宁公主舍身,二来恐怕也是为了看紧她。见甄弱衣没有回答,仆妇先笑道:“娘子不必担忧这额头上的疤,奴婢手上这个呀,名唤‘玉肌膏’,便是有什么疤痕,多涂几次,也就都消了。”

  甄弱衣却想:天子肯放她出宫,一方面固然是恼怒高通“言语轻薄”过了她,让天子丢了颜面,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的容貌已毁,对他来说,再没有半点意义。

  如果抹了玉肌膏,恢复了容颜,她又要入宫么?

  想到这里,她对仆妇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仍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再歇一会。”

  其实她说这话原本只是托辞,可靠在榻上,不多时竟真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又一次梦见了薛婉樱。

  *

  这个梦似乎格外的漫长。

  那是暮春的三月份,天边的月亮仿佛也被氤氲的水汽团团地围住了。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下意识拉紧了脖子上围着的狐狸毛领子。

  薛婉樱折下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海棠无香,那么萦绕在她鼻尖迷离的香气又来自于何处?

  她抬头去看薛婉樱。

  这个人。

  甄弱衣突然地就觉得心口一阵酸胀。

  像是她小的时候赤足在屋子里跑,撞到了桌脚,却直到许久之后才发现了小腿上的乌青瘀痕。

  薛婉樱微笑着对她说:“海棠花年年相异,海棠树岁岁新红。”

  她盯着她弯弯的眼睛,忽然出声道:“那么你呢?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她还没有等到薛婉樱的回答,就突然地坠到了下一幕的梦里。

  这一次,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薛婉樱靠在美人榻上小憩,她坐在一旁打着扇子,想要为她纳凉。薛婉樱睡着的模样很温柔,羽睫纤长,垂下的阴影,像一对蝴蝶栖落在洁白的脸庞。

  就连睡着的时候,她的唇边也带着小小的梨涡。

  甄弱衣在梦里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

  甄弱衣从床榻上坐起身,才发现竟然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就这样睡了一整天。

  梦中的那个吻,如此的轻,像一片羽毛掠过湖水,没有一点痕迹,却又那么重,像一口钟,随着钟声响起,甄弱衣终于直面心中长久疑惑的问题:

  “薛婉樱对于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