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方玉捧着那件金缕衣走进昭阳殿,甄弱衣才恍然想起,原来这一年又快到了四月二十六,她的生辰。

  午后的阳光穿过南海珍珠织就的帘子,照在甄弱衣抬起手时,轻纱广袖滑下露出的一段皓白滑腻的手腕。

  甄弱衣躺在榻上,微微支起身,抚过躺在漆盘上的华丽耀目的金缕衣。在那一瞬间光影交叠,碎金织羽,层层光圈映到她脖颈下一寸洁白的肌肤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天子将昭阳殿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室赐给甄弱衣的时候,薛皇后其实曾在私下里劝过他一回。

  成帝爱合德,于是昭阳殿就成了圣宠独得的代称,于是有了“新宠昭阳殿,旧爱柏梁台”的说法。可成帝死在赵合德床上,赵合德也死于成帝亡故后。

  当今天子的祖父武皇帝和自己的庶母梁夫人偷情,更在自己的父亲崩逝后,堂而皇之地将原本该在庵堂长伴青灯古佛的梁夫人接入宫中,从此只流连于梁夫人的昭阳殿。

  梁夫人善妒、心机深沉,嫉妒中宫陆皇后,几番在武皇帝面前诋毁陆皇后,甚至诬陷陆皇后之子,当时的东宫,如今天子的父亲仁宗意图对其不轨。

  武皇帝一生征战沙场,杀伐果断,但在梁夫人的事情上,唯有色令智昏一词可以形容他的糊涂。

  天子听完梁夫人的哭诉,怒不可遏,暴怒之下决心要废黜太子,好在太子之母陆皇后出身士族陆氏,门庭显赫,陆氏又与士族之首的周家互为姻亲,在周陆两家的坚决反对下,仁宗皇帝的东宫之位才得以保存。

  而仁宗更是在加冠之后,迎娶周氏嫡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周太后为妃。自此,东宫之位才渐渐稳固。

  后来不过数年间,武皇帝病重,仁宗皇帝践祚,梁夫人自知大限将至,自缢于昭阳殿中。

  薛皇后当初便对天子道:“昭阳贵重华美,却有不吉先例,还是让它空置着算了。”

  但天子说,昭阳殿前,海棠烂漫,与他自甄弱衣的身上看到的娇艳最为相配。

  薛皇后便不再劝了。

  静默了好一阵子,甄弱衣才开口:“‘劝君莫惜金缕衣。’原来,金缕衣便长这般模样吗?”

  方玉在一旁乐呵呵地赔笑:“陛下爱重娘娘,只是听娘娘提起了一回,便叫匠人赶了出来与娘娘做寿礼呢。”又压低了声音:“所耗靡费,便是薛美人如今有孕在身,也不曾有这样的赏赐呢。”

  实则甄弱衣已经不记得她何时同天子提过金缕衣了,但金缕衣确实很美,很华贵,世间没有女子可以抗拒这样珍宝馈赠。

  甄弱衣读过的诗书很少,有别于薛皇后有一个养之如男儿的祖父,甄弱衣的父亲只是一个囿于孔孟伦常的读书人,他会严厉地监督甄弱衣的兄弟读书,但若是让他看见甄弱衣捧着书卷,只怕比见着了甄弱衣的兄弟捧绣花针还要不自在。

  但甄弱衣却始终记得元稹的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句话不是甄弱衣在书上看到的,而是有那么一回,她的姨娘临在窗边梳妆,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这句诗。甄弱衣还记得姨娘紧跟着说的后半句话:“人都说宁为穷□□,不做富人妾,可穷□□哪有富人妾来得舒坦。”

  甄弱衣把她的这句话记到了如今,兴许在姨娘的眼里,甄弱衣如今便过着天下第一等舒坦的日子吧。

  ***

  “陛下越发胡闹了起来,一个妃妾而已,生辰小打小闹地过也就罢了,还让她姨娘和兄弟入宫来算是什么行事章法?又不是什么正经皇亲国戚,哪里有让外男入宫的道理。”

  兴庆宫中,周太后听说天子准许甄弱衣的母亲兄弟入宫朝见,颇为不悦地看了一眼跟前的薛皇后。

  她出身名门周氏,父祖皆位列三公,是先帝仁宗的元后,因为多年无所出才收养了身份低贱的高太后所出的今上为子。今上能够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成功问鼎和周太后以及周氏家族的鼎力支持脱不了关系。

  也因着这份恩德,周太后在天子面前很是有一番说一不二的意味。还是这两年来,周太后的身子渐渐不如从前那么爽朗了,才不再过问朝政,也停了宫中妃嫔日常问安的规矩——唯有薛皇后和陆贤妃,一个是她的甥女,一个是她的表侄女,常到兴庆宫中服侍周太后的起居。

  一旁的陆贤妃原本在替周太后敲核桃,听了周太后这话,先是矜持地一笑,而后又忍不住嘴快道:“姑母可说错了,不是‘姨娘’,如今也是‘母亲’了。”又颇为不忿地接着道:“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规矩都坏了,女儿当了贵妃,生母就能从妾侍扶正做了正室,可不是荒唐透了。”

  周太后看了她一眼。

  薛皇后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借着广袖遮掩,轻轻地袖中掐了一下陆贤妃的掌心,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却被周太后一个眼刀扫过来,瞪着她道:“别以为孤年老眼花,仪瑶说错了么?你便一味地心慈手软吧,孤现在还能动弹,便为你们姊妹筹划几分,若孤去了,凭你的本事,只怕要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到那时你有几分把握能护住太子和薛周陆三家?”

  薛皇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陆贤妃在她耳边暗暗催促再三,她才微微一笑:“陛下便是宠爱甄氏,到底还不算太过逾越。只是在昭阳殿设了个小宴罢了,再则,甄氏很是安分,也不必太苛求了。”

  周太后看着她,虽不赞同,到底还是轻轻揭过了,又道:“孤怎么听说,陛下让你来照看灵均腹中的胎儿?”

  薛皇后略一点头,“确有此事。”

  “你是六宫之主,妃妾之子本就都是你的孩儿,照看有孕的妃嫔本就是你的份内事,便是再提了,你又能多做些什么?”周太后的脸色很是不好,沉吟道:“只怕是有心人撺掇了。”

  沉默了片刻,薛皇后抿唇:“儿臣这就去查看医案。”

  周太后又瞪了她一眼:“总算还不太笨。从前你祖父总夸你是人中俊杰,只可惜不是个男儿身,孤瞧着,他后半句话倒是说得一点不错——你便该生做个男儿,内宅之事,教了你这么多年了,瞧着还是一窍不通,真是愁死人了。”

  薛皇后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

  甄边氏是被采桑迎进昭阳殿的。

  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实则别提什么不知道在哪个疙瘩蹲着的“萧郎”了,宫妃一入了宫,除非是像薛皇后一样正位中宫,母亲有诰命在身,每月能召见上一回,其余的只能盼着有孕的时候,天子或许能开恩准许家眷入宫相见。

  因而宫妃家眷入宫实在是一件尤其长脸的事。采桑寻思着,自己怎么说也是甄弱衣跟前数一数二得用的人了,由自己去迎接甄夫人和甄小公子想来才不算失了甄弱衣的脸面,便自告奋勇地向甄弱衣提了。

  甄弱衣也没有否决她。

  .

  宫中都盛传甄弱衣得宠,几乎将她传成了梁夫人再世之流。但其实这也不过是甄弱衣入宫的这四年间第二次见到她姨娘。

  甄边氏穿着一件墨绿寿字花纹的袄子,脖颈上戴着的金项圈有指头那么粗,看上去很是端庄大气,但甄弱衣总觉得这身穿着有些显老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从前她姨娘还没有扶正的时候,她时常穿着鲜嫩得能掐出水来,把她衬托成一朵娇花的粉紫裙袄,那时她最羡慕不过的便是夫人穿的大气衣裳,如今也算是叫她得偿所愿了。

  于是甄弱衣开口,将那半个囫囵在喉咙里的“姨”字咽了下去,然后才问道:“母亲近来如何,家中一切可安好?”

  甄边氏还没有开口,从她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唤了一声“阿姊。”

  甄弱衣看了他一眼,终于也笑了。

  甄边氏忙回话:“托娘娘的福,家中一切都好!”

  甄弱衣又一指甄边氏身边的小男孩,“阿弟如今学业如何了?”

  甄边氏更是喜不自胜:“教承祖的先生们便没有一个不夸的。”

  “承祖。”甄弱衣在嘴里来回翻覆了几下这个名字:“名字起得这样大。”

  语气里听不大得出好坏,但甄边氏既然生了她,便是如今甄弱衣做了贵妃娘娘,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要多几分底气,当下毫不谦虚地道:“家里他父亲起的,说是既然上了学,便该有个正经学名了。好在你弟弟书读得好,不然娘可真怕祖宗笑话。”

  甄弱衣的嫡母虽然说不上家世显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没有岳家的襄助,甄弱衣的父亲甄知县能不能有今天实在不好说。她从前也不是没有生下过儿子,只是后来夭折了。

  儿子的名字就叫甄承宗。

  甄家的祖先也是够忙的了。甄弱衣想。

  “既然母亲说你学业有成,那就……”

  那就怎么样?甄弱衣在脑海里梭巡了一圈,发觉自己念的书也未必有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多。她忽然觉得很遗憾,但她明明并不是一个多么喜爱念书的人。

  甄弱衣想起宫中妃嫔,不惧受不受宠,都爱讽刺她是一只徒有其表的草包,也许她们所说的也不假。

  沉默了半晌,她才对着阿弟问道:“你喜爱念书么。”

  男孩瞧着她:“阿姊,你真好看。”

  甄边氏不意儿子来了这么一出,一时有些讪讪的。

  甄弱衣笑了,呵了一声,朝他招招手:“过来。”

  甄承祖依言乖巧地走了过去,甄弱衣让采桑又搬了一只小凳子,让他坐在自己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甄承祖有些不太好意思,尽管他的功课做的一般,但也是学过七岁不同席这样的话的。

  “我离家时,你才这么点高。”甄弱衣伸手,在半空比了一下,“如今都这么大了。”

  甄承祖似懂非懂,“阿姊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

  甄弱衣笑了:“再过几年,便该不好看了。那时你也大啦,若是想读书,便用心读着,日后挣个功名;若不爱这路子,经商也罢,不然买些田产,日后收租也能过活。”

  他总是有很多的路可走的,不像自己,大约要死在这条路上了。

  世事如此,经商从政,男人只要愿意,总能找到一番天地有所作为,女人穷尽一生,只是作为某个人的女儿,某个人的妻妾,某个人的母亲存在。

  甄边氏更不意女儿说了这番话,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想起来抱怨道:“娘娘怎得说这些话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古圣人的话了,如今家中有条件,何必叫你弟弟放着读书考官的路,去做那低下的贩夫走卒,岂不也折损了娘娘的脸面?”

  甄弱衣微微偏过头,没有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