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浑浊的泥水从天幕中倾泻而下,残旧街巷的地板上堆积的水洼,倒映出遥远天边的斑斓霓虹。

  男孩戴着宽大的兜帽,背着破破烂烂的背包。

  他放缓脚步,避开水洼,像猫一样轻巧无声地穿行在阴暗逼仄的窄巷里。

  忽然,他下意识往旁边一闪,脚不小心踩进水坑里,踩碎遍地虹光。

  陆满抬头一瞟,被刺目光芒晃得不由眯起眼睛。

  几乎刺破天幕的强光灯,在街巷之间来回扫射,要不是他反应快,刚才差点就落在他身上。

  陆满捂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臂,血肉再生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伤口溃烂的速度,停留片刻,就有殷红鲜血沿着湿透的袖口滴落在地上。

  尽管血珠很快就被大雨冲散开来,但残留的血腥味还是暴露了他的踪迹。

  “我闻到了,入侵者在那边!”脚步声紧逼其后。

  陆满又拔腿跑了起来。

  冰雨如刃,外加过分失血,尽管背包里东西不多,但对此时的陆满而言,却如山般沉重,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下,背包里各种东西相互碰撞发出的乒啉乓啷声响,显得格外清脆。

  陆满余光瞥见巷口间排水管道交叉处背后,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空间。

  他咬了咬牙,停下脚步,探身将背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那里。

  强化了嗅觉的追兵,循着血腥味来到某条巷口。

  这里就是气味最浓重的地方。

  “找到了——”

  他将强光手电对准眼前的巷子,正准备一脸兴奋地招呼着自己的同伴,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巷子尽头,哪有入侵者的踪影,只见到一小汪浓得冲不散的血,堆积在石板低洼处。

  而他手持着的追踪器上,原本不停闪烁的红点,也随之消失不见。

  “奇怪…怎么没了?”

  追兵一头雾水地看着死气沉沉的追踪器。

  光束四处晃动,脚步声此起彼伏,小半个混沌层的人们都被从睡梦中扰醒,睡眼惺忪眼角还挂着眼屎,被迫接受巡逻队的上门盘查和讯问。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逆着雨丝,冲上天空,借着如墨夜色作掩护,隐没在黑暗之中。

  *

  因为脚下连的就是怪窟,混沌层的排水渠挖得并不深。几夜糟糕的大雨之后,街道总会泥泞一片,伦西街就更是如此。

  作为A区贫民窟地势最低洼的地方,大雨过后,这里总是有最深最脏的积水。

  于是渡船就这样登场了,一艘艘小船在已然沦陷成河的伦西街上漂着,等着载人渡离这里。

  有个衣着朴素、留着长卷发的男人,站在阳台上等着船来。他的西装裤腿高高挽起到膝盖处,末端依然被没过小腿的积水给打湿了。

  男人一只手高高将他蒙了防水布的画板高举过头顶,避免被溅起的水花碰到。

  “嘿,兰登,你要去哪儿?”

  兰登闻声望去,原来是马莎太太。

  马莎太太的丈夫前些年已经过世,现在她独自在楼下不远处经营着一家小商铺,生意做得那是如火如荼。她卖的东西总是街上最为物美价廉的,兰登经常会去她家购置些颜料还有画纸。

  等兰登过来,马莎太太把揽绳一头拴在船舵上,一头牢牢系在栏杆之间,把船稳稳停靠过去。

  “去瓦里动物园,谢谢您。”兰登扶着阳台栏杆,缓慢地落在船身上。

  马莎太太将蓬松散乱的红发拨到脑后,以免遮蔽视线。她双手握紧船桨一推,船便轻巧地离开了阳台边,在熙攘船群之间见缝插针,朝远处驶去。

  “兰登,今天你又出门找写生素材,是不是?”

  兰登把画板放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不,我想去租一只机械动物回来。”

  马莎太太闻言,讶异地回头看着他,瞪大眼睛,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兰登略带窘迫地为自己解释到:“我知道那会很贵,但再贵我也想试试看。说不定园长会愿意以分期贷款的形式租给我,又或者说以画抵一部分债呢……”

  兰登低头抚平画板边缘的褶皱,珍惜地把他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画作捧在怀里。

  “您也知道,我接受了母校的聘任邀请,过两天我就要回去正式入职,成为一名美术老师了。

  “第一堂课,我想给孩子们留下些好印象…比如说,有一只漂亮的机械动物,来作为模特。”

  “听起来不错,那你想好了要租一只怎样的动物吗?据我所知,不同体型和种类的机械动物,租金也不一样。”

  “我想租一只多彩、无害的小型宠物,那对孩子们来说会更亲切一些,而且能用画笔描摹出斑斓颜色…可能,金斑蝶或者彩虹鸟之类的?”

  “我在生物图册上见过它们,确实有很多种颜色。”马莎太太吹了声口哨,“如果你需要宠物饲料,欢迎随时来找我,我仓库里还积压了些库存,可以送给你。”

  “谢谢您,马莎太太,您真是个好人。”

  “举手之劳而已。对了兰登,你前两天订的那批新画板和颜料,已经用防水布包好了。

  “我怕被水泡坏,就让人昨天给运到阁楼上去了,房东先生让我提醒你尽快拿走。”

  “好,等我回家就去拿。”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河”的尽头。

  瓦里动物园在几条街开外贫民窟和繁华区的交界处,兰登下船后还要步行半个小时才能抵达。

  下船时,兰登打开他鼓囊囊的钱包,里面装满他积攒许久的全身家当。

  他从里面抽出一沓虹币塞给马莎太太,其中包含了往返船费和之前订购的画板颜料的尾款。

  马莎太太也没有和他客气,爽快地收了钱,没清点直接放心地塞进口袋里。

  “如果那批货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说就好,马莎小铺包退包换。”她活力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两人约定了等会午饭前,马莎太太会开船过来接兰登回家。

  “那就祝你好运了。”

  然而,好运并没有降临到兰登身上。

  两小时后,马莎太太在船上等着,就看见兰登垂头丧气地从街道尽头朝这边走来。

  远远地只能看见他脸色像鬼一样煞白,走近了才发现,原本被兰登视若珍宝般捧着的画作,现在已经折成了两半。

  马莎太太不禁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身边别说机械动物的影子了,连片羽毛都没有。

  “走吧。”

  兰登说完,便沉默地坐上船。

  他低头,看着被摔成两半扔在地上狠狠践踏的画板,看着断口处斑驳的颜料,看着画板背后擦不干净的脚印。

  耳边不停回荡着瓦里园长粗声粗气的嘲笑声:

  “你这些虹币,就只够租两天蚂蚁的。我卖半天彩虹鸟展览门票都能赚回来这么多,干嘛要租给你?”

  “还有你的破画,送我我都不稀罕,你竟然好意思问我能不能考虑以画抵债?”

  “你之前每天来我这,买张票就是坐上整整一天,我没赶你走,就已经很好了,穷鬼。”

  兰登的所有尊严和骄傲,好像随着他的画作一起,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马莎太太有些担心地看着坐在船舱里的年轻画家,他一路上垂着脑袋闷声不响,似乎是受到很大打击,连到家了都毫无察觉。

  她思忖片刻,把船停稳下来。

  兰登正深陷痛苦漩涡中,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朵小小雏菊,莹白色花瓣,淡黄色花蕊,随风飘摇绽放。

  他像是触碰易碎品一样,接过花,抬头惊讶而不解地看着马莎太太。

  “我前两天捡到的,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好了。

  “年轻人,振作起来。就算没有机械动物,一朵漂亮的仿真花,对孩子们来说,应该也不错。”

  兰登眼眸中又缓缓恢复神采,他几乎热泪盈眶地看着马莎太太,嘴里喃着道谢。

  “那就祝您开课顺利,兰登老师。”

  *

  兰登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自己泡了水的屋子里。

  平常下雨顶多淹到第二层,可这次的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就连他位于第三层的房间,都遭殃了一半。他看着自己的家具们纷纷移了位置,在水里晃悠悠地漂着,木头发潮发烂。

  兰登在想,他是不是也应该像二楼的租客那样买个水渍险,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没这个必要,没多久他就要搬进学校的员工宿舍了。

  那里虽然也在伦西街,但是在街道尽头,地势较高,排水更好。

  对了,他的新教具还被放在阁楼,他得上去看看看看。

  兰登随手将破残的画作放在漂浮的桌上,犹豫了一会,将那朵小雏菊插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他费了老大劲拨开这些拦路的家具们,总算推开房门。

  楼梯也一样被水浸泡,往下看去像是通往某个幽深阴冷死过人的泳池。

  他摇了摇头,扭头往楼上爬去。

  兰登的裤腿被水打湿后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走起路来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高楼层的住户似乎都出门了,整栋楼安静得好似水上坟墓。

  最终,兰登站在阁楼门前。

  一阵阴风从门缝里吹了出来,他颤了一下,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兰登伸手往里面一推,年久失修、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了吱呀一声怪响,把他吓了一跳。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阁楼的那扇窗户给吸走了。

  窗门往外大敞着,兰登能看见外面蔚蓝如洗的天幕。

  糟糕,窗户怎么没关,画板肯定会受潮的。

  兰登急忙上前两步,把窗门给拉了起来。

  鬼使神差之间,他的视线朝下望去,就看见窗户下方柜子遮掩处,似乎有道朦胧的白色影子。

  兰登把窗户又拉开了一点,借着天光,缓缓探出头去观察柜子背后。

  忽然,他睁大眼睛,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好像是一只……鸟?

  兰登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再睁开。

  那是只洁白的鸟。

  尽管羽毛被雨打湿了,但那覆盖在其上薄纱般的柔和光泽,依然纯洁美丽得摄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