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

  自禁宫里出来后, 沈桐目标明确,直奔魏府。

  他要找魏嘉池。

  一路上沈桐思来想去,既然亲近之人都有意瞒着他, 什么都不愿意让他知道, 那么他只能从旁人下手。

  而魏嘉池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一魏家乃当朝武将之家,朝中有个风吹草动,多少也能收到些许风声;

  其二嘛……自然是魏嘉池推崇备至的小叔魏远, 他的心悦之人可是殷家女,而今殷家全族被捕,从朔州回来的魏远是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此打定主意,沈桐便开始了他的蹲守计划。此前他曾吩咐下人,上魏府送过拜帖,得到的回复却是魏嘉池出了城, 到自家庄子上跑马, 一去未归。

  沈桐冷哼一声, 心说以魏嘉池那么仰慕魏远的劲儿,魏远回城后不粘着他尊崇的小叔, 反而自个儿溜出去跑马?

  骗小孩的吧!——

  不出意外, 外出跑马是魏嘉池找的借口,他越是不想见自己, 越是表示他有可能知道什么。

  沈桐在距离魏府后门不远的一家茶馆租了个雅间, 位置正好能将魏府后门周围的情况纳入眼中。以沈桐的推测, 魏嘉池故意躲他, 那么对方出行必然不可能走正门。

  接连蹲守两三日都无所获, 沈桐并不着急, 耐心等到目标出现。

  直至第五日, 晨曦刚起, 灰蓝色天空边际,一抹亮色隐隐正要挣脱出来时,外出躲藏好些时日的魏嘉池,独自一人出现在魏府后门街上。

  此时正值卯正,路上人烟稀少,只有几处店铺的小二,迷迷糊糊打着哈欠拉出门闩。

  魏嘉池手上拧着热气腾腾的朝食,瞧着人家打哈欠的样子,没忍住也跟着打起哈欠。

  也就在这时,一只看准他肩膀的手,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巴掌拍了上去。

  沈桐:“魏嘉池,可算是让小爷我等到你了!”

  魏嘉池:“!!!”

  “咳咳咳!——”意料之外的人出现,惊得魏嘉池哈欠打到一半,一口气冷不丁地卡在喉咙里,差点没把他给呛死。

  魏嘉池满脸“见鬼”地表情说道:“沈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桐双眼微眯,“你叫我什么?”

  “桐、桐哥。”魏嘉池顿时怂了下来,但心虚又倔强的追问,“这大清早的,你在我家后门作甚……”

  沈桐:“早么?都卯正了还早,这比我们随军去朔州的时间要晚多了。”

  可现在又不需要随军!魏嘉池只敢在心里偷摸着抱怨,敢怒却不敢言。

  “言归正传。”沈桐收起逗弄魏嘉池的心思,表情严肃,一副大事当头的态度,“我有事要问问你。”

  “什、什么事啊……”魏嘉池下意识吞咽口唾沫,心底打鼓,隐隐有猜测申通想问什么,不由自主地开始转移话题。

  “桐哥,这么早过来你吃饭了没,我正好去买了朝食回来,味道可好了,你要不要尝——”

  “魏嘉池。”沈桐打断魏嘉池地喋喋不休。

  晨曦第一缕明光如同凌厉的剑光,披荆斩棘,破开云海而来,笔直地降落在两人身上,一如沈桐眸中,势不可当的坚定。

  沈桐:“我要你告诉我,四皇子,傅临烨他,究竟想做什么。”

  魏嘉池莫名的,突然泄了气,“你怎么知道这是四皇子的计划啊?”

  沈桐:“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魏嘉池猛地一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沈桐套路了,简直想仰天哀叹一声。

  罢了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沈桐一般见识……魏嘉池左顾右盼,没发现有可疑之人,这才拉着沈桐一直走到侧门,上了一辆停在那等候多时的马车。

  “说来也是巧,你不是想知道四皇子到底做了什么吗?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魏嘉池说罢,撩开车帘,叮嘱车夫几句话,马车便稳稳当当地疾驰起来。

  他松开手,坐正姿势,又交代沈桐一句,“先说好,看可以,发生什么事你可别轻举妄动哦。”

  沈桐不答反问,“你先说说看我们现在要去哪?瞧这方向……莫非是宫里有大事要发生,还和四皇子有关?”他说着,表情伴随他的猜测愈发凝重。

  “嗯,差不多吧。”魏嘉池说,“其实也不只四皇子,几乎每一皇子都有涉及……我这么给你说吧,今日二皇子会率军宫变。”

  最后四个字被魏嘉池压得很轻。魏嘉池继续说:“而我们魏家军,则会协助四皇子,镇压逆贼。”

  *

  另一厢。

  禁宫养心殿内,宽敞明亮的屋子幽静无声,仿若无人。

  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下,漆黑泛紫的龙床在灯光中散发着幽雅色泽。

  绣有双龙戏珠刺绣的金缠丝被,凌乱地摊在床面上,四边平坦,中间高高耸起。

  两颊凹陷,眼下青黑,双眸紧闭着的宣成帝正躺在龙床中间沉睡。

  深陷入梦魇之中又令他额头不断冒汗,无意识抽搐身体,摇晃脑袋像是在梦中抗拒着什么,嘴里喃喃低语:“不……不可能……孤没错……这不是孤的错……”

  吱呀——

  这时,养心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袭绯色官服的沈柏庭踏入门内,关上门,徐徐踱步至龙床前。

  灯火明明灭灭,沈柏庭面上的表情看起来令人捉摸不透,他就一言不发的站在龙床前,居高临下凝视宣成帝良久。

  以至于宣成帝从梦魇中拼命挣脱惊醒时,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地狱来索命的恶鬼。

  沈柏庭面色淡然,“臣沈柏庭,参见圣上。”

  宣成帝神情恍惚片刻,勉力地睁大眼睛,“是你啊”,他挪动僵硬的脖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刚过了卯时。”沈柏庭回应他。

  “都到这个时辰了啊……那孤也该起身上朝了。”宣成帝说罢,尝试从龙床上坐起来,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都跟一尾离岸游鱼似的,怎么挣扎扑腾都未能从龙床离开半寸。

  虚弱、无力、无能……就和他印象中的废人一般无二,宣成帝胸口蓦然腾升一股怒气,“混账!蠢货!一群酒囊饭袋的庸医!是你们逼孤的,都是你们在逼孤!——”

  “哈、哈哈哈……砍头!孤要把你们全都拉出去砍头!死了才好,死了才好,死了才……”

  沈柏庭自始至终都沉默无言,默然看宣成帝发疯,表情狰狞,听对方魔怔般不停重复“死了才好”四个字。

  “……圣上以为,人只要死了,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吗?”沈柏庭撩起衣摆,在龙床边坐下,问话的语气、动作与神态,就和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不待宣成帝回答,沈柏庭自顾自又接着说:“可臣并不这般认为。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任何事一旦发生,必然会留下它的痕迹,哪怕只是一块碎石,一支珠钗,一截断笔,亦或是一封旧信……都足以证明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总有些人自欺欺人,以为只要人死了,就能若无其事。”

  最后的字音方落,宣成帝猝然死死盯着沈柏庭,用毒蛇一样冰冷地眼神瞪视他,“是你!是你害的孤!——”

  “圣上,您又错了。”沈柏庭面对宣成帝质问也面不改容,反倒像师长在教导学生似的摇头笑叹,“纵使你我二人无法再回到当初那样,臣亦不会用这样的方式,置圣上于死地。”

  宣成帝闭口不语。

  沈柏庭说:“相比前朝昏君酒池肉林,昏庸无度,圣上在百姓眼中,还算是当的上是一位爱民如子,励精图治的明君。”

  “这也是臣,在慧娘走后,迟迟未对圣上下手的原因之一吧。”沈柏庭唇边漾起一抹自嘲的笑。

  傅成喉结微动,双唇微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

  沈柏庭:“可圣上早年也有一段时间跟随臣时日,做过臣一段时间的学生,臣心里清楚,圣上到底是怎样的人,圣上真的又在为……娘娘的死后悔吗?”

  “不,你没有。”沈柏庭面容骤然一变,面无表情,眼神宛如刀子,一寸寸将傅成剖析透彻,“圣上只是在扮演,演给我们看,演给自己看,扮演一个深情的男人。”

  最初发现傅成这样割裂却又融洽的性格时,沈柏庭也曾怀疑过傅成是不是有离魂症。

  但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沈柏庭发现傅成并不是离魂症,他只是极致的冷漠与无情罢了。

  高处不胜寒,真正的傅成习惯于将他的真面目掩藏,再扮演成各种各样的角色。他享受着不同面具下,各种角色给他带来,如神如仙睥睨众生的扭曲快感。

  被沈柏庭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傅成面色时青时白,眼神从刚被拆穿的窘迫、难堪渐渐转变为冷漠无情,冷眼旁观沈柏庭的一举一动。

  沈柏庭回之以淡然地视线,“不过圣上好歹也做了一件好事,圣上留下的血脉当中,倒也有那么一两个看得过去的,让臣不至于在圣上之后,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

  傅成下意识问,“是谁?”

  沈柏庭:“比如,四皇子傅临烨。”

  “原来是他……”傅成微怔,一种意料之外但理应如此的情绪油然而生,紧随而来地,是另一股念头,“是他每日送来的熏香……”

  沈柏庭知道傅成在推测什么,笑了笑,“圣上今日运气不好,这是第三次猜错了。四皇子的熏香兴许浓烈迷人,但不致命。”

  “瞧这天色,他们也该到了。”沈柏庭望向愈发明亮的窗外,“圣上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了。”

  正如沈柏庭说的有人快到了,没过多久,养心殿外传来细碎急促,又不显凌乱地脚步声。

  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这脚步声约莫走了一息的时间,便听见门外有公公传唤,“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携李大人、赵大人………觐见!——”

  不需要宣成帝回应,门就被人推开了,一马当先地二皇子傅容煜显然没想到,沈柏庭这时候会在宣成帝身边守着。

  傅容煜表情有短暂地空白,很快便调整过来,还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大哥,您先进去吧。”

  “咳咳,好。”傅文源轻咳两声,也不推辞,领着浩浩荡荡地一行人进入殿内。

  众人依次给醒着的宣成帝见礼,而后唇淡无色的傅文源开口说,“父皇,二弟已将‘殷家贪污案’的人证带到,还请父皇亲审。”

  太子傅文源说话间动作、神态恭恭敬敬,说的话听着却有几分咄咄逼人。

  宣成深深凝视他一眼,视线从他那里划过去,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后,再次定格在傅文源那,“好,让他亲口说。”

  “圣上再问你话呢,还不给本皇子跪下!”傅容煜一脚踢在穿着潦草,披头散发的男人膝弯,迫使那人跪倒在地。

  砰!——

  膝盖撞到地面,发出令人牙酸肉疼的闷响。

  周遭或期待,或戏谑,或厌恶,或复杂……各种情绪的视线,都集中在双膝跪地的那个男子身上。

  养心殿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希望能听到自己期盼的答案。

  男人动了动僵硬地肩膀,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我、草民殷无用,承认曾经受过罪臣薛兴庆的贿赂。”

  有人松了一口气。

  旋即耳畔响起殷无用掷地有声地,“但这一切,都是二皇子的指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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