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衔尾蛇(二十一)

  在开战的第九天,贡达陷落。

  ——不,应该说是,反叛的亚述王城重新向女王宣誓效忠。

  亚述多年的混乱让它们内部充满了来自各个国家的间谍和探子,贡达的陷落很快就通过各个渠道越过黑海,传递到了不同的人手上。

  都德莱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宴会和歌舞日夜不休,加莱的贵族继承了古罗马喜好奢靡的传统,以此炫耀自己的财力,上一任皇帝在皇宫中庭挖了一座巨大的泳池,里面灌装的并不是清水,而是陈酿的葡萄酒,外面的平民一辈子都喝不到一杯这样的酒,但王宫的宴会一次就要消耗掉上百桶。

  都德莱皇宫的宴会厅占地两千多平米,用镜子、花墙等巧妙地分割出一个个不同的空间,水晶和钻石编织成的挂帘让整个空间闪闪发光,墙壁上的装饰不是黄金就是白银,奢侈得明目张胆,宫殿的拥有者恨不得把“我很有钱”这几个词刻在头上。

  舞池边的乐队正在演奏着一首圆舞曲,舞池中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熟练地转圈、挪移,盛大华丽的宫廷舞曲就是集体舞的起源,当交换舞伴的音符落下,所有女性鲜艳华美的蓬松长裙在光洁的地板上绽开令人眼花缭乱的圆,那种极致的美感和冲击力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而对于懒洋洋地坐在上首的皇帝来说,这一幕不过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日常点缀,甚至于他已经对千篇一律的舞步感到了厌倦。

  小皇帝靠在黄金的宝座上,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倚着扶手,双腿交叠,他蓬松如羊毛的长发披散在后背,黑色的外套敞开,领巾早就不知去了哪里,雪白的丝绸衬衫凌乱地敞着,一路开到了腹部,除了最下面两颗坚守岗位的扣子外,上面的几颗宝石纽扣早就不见踪影,领口处还能看见深浅不一的口红印记。

  浪荡,奢靡,颓废。

  所有人看见宝座上的小皇帝时,脑子里只会有这一个想法。

  不过和以往不同,贵族们在面对他们的皇帝时多了许多诚惶诚恐的恭敬,他活着从边境回来了,还顺利带回来了和罗曼女王的婚约,所有人都能嗅到空气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没看见连向来不可一世的公爵都低调了很多吗?

  看来这场横贯在叔侄间多年的无声战争,马上就要落下帷幕了。

  尽管如此,贵族们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谁能想到呢,胜出者竟然会是那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皇帝?他在做皇子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荒唐暴戾,当了皇帝之后倒是好了许多——不排除是公爵叔叔给他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收敛的。

  随着公爵阁下这段时间的低调,小皇帝性格里那种扭曲的暴戾仿佛正在慢慢复苏,最为敏锐的贵族们都能感知到来自皇帝的压力正在慢慢增加,皇宫里的人手时不时就会减少,人们能听见寂静的夜色里来自宫廷的凄厉惨叫,这声音能让最胆大的人毛骨悚然,而没有人敢去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一脉相承的嗜血家族,贵族们私下里偷偷议论,皇室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像是天生扭曲的疯子和虐待狂,这个家族的历史上写满了黑暗血腥的词汇,他们中有以杀人取乐的皇帝,也有以少女鲜血沐浴来永葆青春的公主,还有将自己的妻子虐待致死的公爵,上一任皇帝有着鞭打身边侍从官的爱好,他的弟弟——也就是现在的弗朗索瓦公爵,喜好玩弄美貌的男性女性,而他的儿子,加莱现任皇帝,目前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变态的嗜好,不过那种异样的征兆已经在逐渐显露。

  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病态、疯狂的因子,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虐待狂和谋杀犯,让他们戴上王国的冠冕,是对世上的一切法律和圣主仁慈的挑衅——这段话来自五十年前一位被皇帝砍头的贵族,他被判处死刑的原因是拒绝了皇帝临时起意对他的求欢。

  划重点,皇帝对他求欢的场合是在议会上,大臣们正在讨论赋税征收的问题,认真听着大臣们发言的皇帝忽然转头向自己的财政大臣抛出了这个邀请。

  很难想象当时的场面是怎么样的,没有人将这件荒唐的事情记入笔记——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敢,总之,一口回绝了这个离谱邀请的财政大臣在当天下午就被拖上了断头台。

  这一无与伦比的荒唐事件直接导致了加莱内部的动荡,直到弗朗索瓦三世和他的弟弟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才能,扫荡了一批“心怀不轨”的贵族,这才将王位重新稳固下来。

  于是又有人暗中唾骂,这个疯子家族的成员往往会死于不名誉的谋杀或戕害,但他们之中偏偏很容易出现天赋绝伦的天才,简直就是圣主对加莱降下的惩罚!

  小皇帝睁着半醉半醒的琥珀色眼睛,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双脚挂在扶手上,以一个极其不礼貌的姿势横躺在王座上——虽然非常不礼貌,不过有谁敢来指责他呢?

  镶嵌着黄金的天花板上用溶解的各色彩矿石和大量白银绘画着繁复华丽的壁画,巨大的水晶吊灯放出煌煌光彩,灯火被水晶的截面一照,落下的光芒里就带有了极度纯粹而透明的彩色光晕,这种光晕美丽得像是梦幻,看久了之后会带给人飘飘然的眩晕感。

  弗朗索瓦觉得自己现在就有些晕乎乎的。

  轻快流畅的乐曲在他脑子里被扭曲成零落的音调,余光里能看见女人们变幻的身姿,猩红的雪白的暗蓝的宽大裙摆像花一样盛开,她们丰腴的臂膀上挽着丝绸锦缎的披帛,柔软的流苏下包裹着被香水腌透的雪白皮肉,如同融化的颜料混杂在一起,让他想起饱和度极高的亮粉色液体粘稠地流淌下来的样子。

  弗朗索瓦于是古怪地笑起来,距离他最近的女士大着胆子朝年轻俊美的小皇帝抛去一个媚眼——她们无比清楚皇帝的恶劣名声,但是有哪个女孩会对那顶尊贵的皇后冠冕无动于衷呢?

  收益总是伴随着风险,况且陛下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

  弗朗索瓦懒洋洋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踏进舞池。

  每一个人都对皇帝的到来欢欣鼓舞。

  他在无数的手臂间穿梭,柔软芳香的手指随着舞步的变幻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肩膀和胸口,暧昧地试图挑动他的情绪,弗朗索瓦随手牵过一位女士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然后将她推到她那位舞伴的怀里,听见了周围发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炽热的、仰慕的目光像丝网将他重重包裹,如果弗朗索瓦是一只昆虫,他毫不怀疑自己将会被女士们的目光彻底捆绑、分食。

  可惜他并不是什么昆虫。

  小皇帝仿佛是走累了,又或者是刚才摄入的大量酒精令他感到昏沉,他完全没有顾及这里是舞池中心,干脆利落地躺了下来,没有他的命令,乐队不敢停止演奏,舞池中的舞者们也不敢擅自离开,于是一切都平稳地继续着,哪怕这场面看起来真的很荒唐。

  衣衫凌乱的小皇帝躺在大理石地面上,微微眯起眼睛,水晶灯的光芒让他的眼睛有些不舒服,夫人和淑女们昂贵华丽的裙摆间隔着在他周围盛开、旋转,胆大的女性故意将裙摆转到他脸上,像一个无需言明的邀请。

  弗朗索瓦伸手去触碰那些刻意贴近他的雪白大腿,握住对方的脚踝,在她们小声的惊呼中将人拉过来,躺在地上和看不清脸的人拥抱亲吻。

  这种半醉半醒的迷乱让他感到舒服,半眯的眼睛里瞳孔泛着蛇一样无机质的粘稠冰冷,脸颊绯红沉醉在皇后梦里的女孩们恐惧这双无限接近爬行类的眼睛,又渴望靠近帝国的君主,这种矛盾让弗朗索瓦身边的人如同流水一样来去。

  打断这场盛会的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琴音。

  乐队中一名小提琴手的琴弦忽然断裂,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但听觉敏锐的皇帝即使在昏沉中,也捕捉到了它。

  透过无数双层锃亮的皮靴和精致的高跟鞋,皇帝蛇一样的眼睛盯住了那名犯错的小提琴手,眼神中的凶悍在看清对方的脸后慢慢变成了惊讶。

  乐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乱,在皇帝的眼神下全都僵硬地停止了动作,被皇帝注视着的那名小提琴手浑身哆嗦着,握着琴弓的手用力到发青,紫色的眼中满是惶恐。

  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色泽特殊,像一对紫石英。

  弗朗索瓦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走过去,在周围无数人的注视下,弯腰用一根手指托起那名小提琴手的下巴,将脸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对方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哆嗦如风中落叶,配上他算得上精致的容貌,可怜得不得了。

  能被选入宫廷乐队的,除了才艺出众,还要五官端正,相貌良好,这位小提琴手的才艺或许不怎么样,所以只能混在乐队的末尾,但他的脸无疑为他此刻能坐在这里做出了最周到的解释。

  一位美貌的少年,还有着漂亮稀少的紫色眼睛,不少贵族们都露出了垂涎的神色。

  仔细端详了他一阵的小皇帝忽然问:“你姓什么?”

  金发的小提琴手吞咽了一下唾沫,感觉喉咙还是干涩得要命,他开始疯狂地后悔非要加入这一次演奏,为此他还故意弄伤了一个小提琴手的手腕,他只是想来这里勾搭一位贵夫人,凭借他的容貌,成为贵族女性的情人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他真的没有想到会被陛下注意到!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从本质上来说,他就是一个畏缩胆怯的利己小市民,哪里想过会有一天这么近地与皇帝接触?

  但是陛下问话他不敢不回答。

  “尤吉……陛下,我叫尤吉。”过度的紧张令他眼前发白,甚至听错了弗朗索瓦的问题,小皇帝慢悠悠地挑起一边眉毛,居然也没有生气,反而亲昵地笑了起来。

  “家里是做什么的?”小皇帝堪称和蔼可亲地问。

  “……我的高祖父,好像、好像是银行家……”一听就是虚无缥缈,仅仅挂在口头上用以给自己镀金的“古老家族历史”,但是弗朗索瓦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波提亚家族的后裔繁多,有尤里乌斯那样大权在握的,当然也就会有这样流落异国他乡血脉单薄到连姓氏都已经不记得了的。

  旁系的旁系,连族谱上都不会再有这个家庭成员的名字,只有他们自己还口口相传着过往的辉煌历史,却连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弗朗索瓦开心地笑起来,捏着尤吉的下巴摇了摇,像是在爱抚自己的宠物,轻描淡写地扔下了一个炸|弹:“我很喜欢你,我封你做子爵,以后跟我一起住在宫里吧。”

  这个喜讯来得太过于突然,砸得小提琴手一瞬间头晕目眩。

  在十分钟之前,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破落小提琴手,现在就一跃成为了高贵的子爵阁下?!

  “但是,我不太喜欢你的名字,换一个吧,”小皇帝眯起眼睛,手掌轻轻拍在尤吉头上,好像在拍一条听话的狗,而尤吉也僵直着身体让他拍,生怕他不够顺手似的,恨不得把头都弯到底,“就叫尤利亚吧,圣主身边的大天使,多么美丽的名字!”

  但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尤吉没敢将这句话说出口,而是附和地笑起来。

  新出炉的尤利亚子爵成为了都德莱宫廷中炙手可热的宠臣,他和年轻的皇帝同进同出,连体婴般不可分离,皇帝对他的宠爱一度到了所有人都震惊的地步,流水一样的珠宝运送到子爵的宫殿中,各种珍稀的艺术品送去供他赏玩,皇帝甚至纵容他随意进出自己的书房。

  有不知名的侍从声称,自己看见了子爵私下里向皇帝撒娇,而皇帝竟然真的将自己的冠冕给对方把玩。

  倾盆而来的宠爱瞬间让这个出身平平的年轻人迷失了自我,他疯狂而贪婪地向皇帝索取财富和珠宝,盛气凌人地号令出身贵族的侍从们,对觐见皇帝的大臣们不假辞色,一时间,加莱像是多了一位无冕的皇后——除了不能为陛下生一个孩子,尤利亚子爵所拥有的一切和一位皇后无异。

  弗朗索瓦坐在长椅上,看着尤利亚低头调试小提琴,和之前宴会上那身寒碜的制服不同,子爵此刻穿着与皇帝类似的华服,金色的短发已经长到了勉强可以扎起的地步,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眉宇间的轻浮与傲慢无限膨胀,调试了两下后,尤利亚将小提琴扔在桌上,摸了摸自己颈窝里的发尾。

  “陛下,我的头发有点太长了,我想把它剪掉。”在这一段时间的试探下,他已经发现了皇帝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纵容和厚爱,他将之理解为一见钟情,因为年轻的陛下每次看着他时,眼中浓郁热烈的爱意就连身边的侍女都为之脸红。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并没有答应这个小小的提议,不仅没有答应,他还露出了令人胆寒的笑容:“不可以,亲爱的,我希望你的头发可以——”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尤利亚的腰部:“可以长到那里。”

  在太阳光的折射下,皇帝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蛇一样异类的金黄,口吻甜蜜亲昵,如之前每一次在床榻间的诱哄,却让尤利亚脊背上寒毛直竖:“我喜欢这个长度,亲爱的,你觉得呢?”

  “我……我也是,陛下。”尤利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喃喃回答。

  “啊,对了,我记得你喜欢安神鸢尾,我让花匠在花园里种了很多,一起去看看吧。”弗朗索瓦笑着发出邀请,眼中的爱意浓郁如醇酒,足够令每一个目睹的人心驰神往。

  ……除了尤利亚。

  他并没有那么喜欢安神鸢尾,此刻的子爵如坠冰窟,可什么都不敢说,像一只被蛇盯上了的兔子,只知道战战兢兢地点头。

  拉变态小皇帝出来遛一遛嘿嘿嘿……应该不会有人忘了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