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衔尾蛇(十三)

  拉斐尔觉得弗朗索瓦看他的眼神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从小就没有接触过这类情感,哪怕察觉到弗朗索瓦有些异常,也不知道这点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莱礼数周全地准备了宴会招待拉斐尔和桑夏,宴会上谁都没有提及弗朗索瓦四世遇到的刺杀案件,每个人都笑语晏晏,好像这就是一场恰逢其时的盛会。

  第二天,加莱使团开拔,一行人终于成功抵达了霍桑科城堡,这一次路上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

  加莱和罗曼的贵族们也聚集在了这偏僻边远的小镇,附近的城堡和庄园都已经被位高权重的贵族们瓜分完毕,没有获得入住资格的小贵族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霍桑科城堡周围很快林立起了帐篷群,绣着各种各样家族徽章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以霍桑科城堡为中心,严格地划分出了左右两区,加莱和罗曼泾渭分明地隔着城堡对立,拉斐尔站在城堡的窗口往下看,觉得这一幕特别有意思。

  虽然被称作城堡,不过与建造在繁华之地的城堡相比,霍桑科城堡最多只能算是徒有其表,被风霜侵蚀得剥落的墙皮,上面爬满了翠绿的爬墙虎,灰白色的主体建筑有许多坑洼,塔楼顶部甚至有非常明显的缺损,所有玻璃窗都是新换的,窗台上铺着绒毯,但是也能分辨出下面擦拭不干净的霉菌。

  侍从们尽力将这里装饰得辉煌美妙,但他们的努力在拉斐尔眼里无疑就是为爬满蛆虫的骷髅披上华美的锦缎。

  霍桑科城堡的规模也不大,三位地位最高的大人物分别占据了一侧房间,连带着整个霍桑科城堡从内部都被特色鲜明的装饰物分割出了三个风格。

  婚约签订仪式开始得很迅速,结束得也很快,无论是弗朗索瓦还是桑夏,都没有心情在这件事上多做拖延,所有的谈判和试探早就在之前结束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赶紧将这份名为婚约实则为盟约的东西签订下来,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本去做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情。

  拉斐尔作为见证人,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位置。

  和洋洋洒洒十几尺长的婚约谈判书相比,这一份誓约书只有寥寥几行字,上面按照标准格式书写了这对未婚夫妻的身份和姓名,以及在圣主的见证下永不背叛的约定。

  弗朗索瓦和桑夏先后在羊皮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拉斐尔。

  镀金的羽毛笔握在手里冷冰冰的,拉斐尔凝视着上方那对未婚夫妻尚未完全干透的签名,在见证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放下笔,霍桑科城堡外的礼炮轰然拉响,房间里所有的贵族纷纷起立,鼓掌欢呼起来,向这对新出炉的未婚夫妻送上了真挚的祝福,而等候在城堡外的贵族们也同时露出了热烈的笑容,互相道贺,他们见证了世界上最为尊贵的一对新人的诞生,所有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的笑意。

  拉斐尔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气氛欢腾的大厅,此刻的主角并不是他,教皇的离去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人群中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却如影随形地移了过来,无声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城堡下的空地上,为了庆贺婚约仪式的结束,已经摆开了盛大的席面,珍奇昂贵的食材从前两天开始就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这里,弗朗索瓦四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宴会,周边的村庄全都获得了来自皇帝的赏赐,穷苦的人们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不掺杂砂石麦麸的白面包、滋滋冒油的烤肉和甘甜的酒水,大桶大桶的葡萄酒、蜂蜜酒和果酒不要钱似的运送到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任凭他们随意灌装饮用。

  据桑夏估算,光是赏赐周围村庄的费用,就达到了上万金佛罗林,别黎各女亲王私下里和拉斐尔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心痛得皱起了脸。

  桑夏作为罗曼的公主,当然不是吝啬这些钱,她手里那些珍奇的宝物每一件都价值昂贵,每年下面的贵族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总价都能达到十数万金佛罗林,只不过最近罗曼正在为了亚述的事情调兵,跨越漫长距离的远征军需要庞大的军费开支,连罗曼宫廷都开始勒紧裤腰带供应前线的物资,亚曼拉率军出征亚述,一切后勤供应和拨款都由桑夏管理,于是公主殿下也难得尝到了当家人的心酸。

  拉斐尔想起桑夏当时的表情,不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像是浮在水里的花,很快就被水流冲散了,一只手握着金杯递到了他面前,打断了拉斐尔的思绪。

  猩红如血的酒在金杯里摇晃,折射出粼粼的微光,拉斐尔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在波纹中扭曲狰狞地凝视着自己。

  拉斐尔转过身,没有接过金杯,看着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人,露出疑惑的神情:“陛下?您现在应该在下面接受人们的祝贺。”

  盛装的弗朗索瓦四世笑容腼腆:“我不太习惯那样的环境……您不是也没有参与吗?”

  全身上下都按照加莱的审美披挂着金银饰品的皇帝像是一尊金灿灿的大人偶,羊毛卷般厚重的长发披在背后,一双温软和善的眼睛里透着小鹿般纯良的无辜意味,一点不像个手握重权的皇帝。

  “我并不是这场盛事的主角。”拉斐尔礼貌客气地说。

  “您对我真是冷淡,”小皇帝仿佛叹了口气,语调软绵绵的,“可是您对您身边的人都那样亲昵,我的未婚妻子也与您非常亲近,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您不高兴了吗?”

  拉斐尔极快地蹙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解释:“请您不要误会,我必须严正声明,我和桑夏殿下只是朋友,她会是您最忠诚的妻子,我并不希望我的存在令你们之间和睦的关系产生裂痕。”

  “没关系,”然而弗朗索瓦虽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却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我并不介意这个,但是您称呼她的名字,却还是喊我陛下。”

  小皇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拉斐尔,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拉斐尔愣了一下,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脸色雪白的小皇帝再度向前走了一小步,将手中的金杯递给拉斐尔,声音轻飘:“我在都德莱的时候,教授宗教学的老师和我提起过你,当然,作为翡冷翠的圣座,宗教史怎么可能将你遗漏。”

  弗朗索瓦的眼睛凑近了,他突破了社交距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快要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拉斐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帝,对方对他的敌意仿若未觉:“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

  他的话题转换得飞快,像是个癔病患者在自己的世界里攫取那些离散的思维碎片。

  “……我们年龄一样,境遇相似……多么有趣,我有一个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叔叔,你也有一个掌控着你全部的秘书长,我们都是被人抓在手心里的傀儡,他们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皇帝陛下——哈,至高无上的教宗!”

  他咯咯笑起来,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懂你,你也了解我,尽管我们之前从未相见,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周围的人都想从我们身上获取名利和权力,鬣狗环绕在王座边,我们的酒杯里永远有毒药,我们的床头悬着长刀——”

  拉斐尔在听见其中某句话的时候就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低声警告:“陛下!”

  弗朗索瓦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语速,柔软粘连的音调含混地组合在一起,像是粘稠的浆糊、长蛇带着毒液的信子,刁钻地游进拉斐尔的耳朵:“你在害怕什么?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怎么会伤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拉斐尔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僵直得像是石膏像,震惊、愤怒、愕然从他淡紫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弗朗索瓦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金杯不偏不倚地举在拉斐尔面前,眼中闪过了一丝受伤:“你不相信我?”

  这简直就是疯子的呓语!

  因为遭受的冲击过大,拉斐尔的语言能力都有短暂的缺失,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种场面——他的好朋友、无血缘的妹妹的未婚夫,在他面前对他示爱?!

  他们不仅性别相同,还身份敏感,一个是加莱的皇帝,一个是翡冷翠的教皇,拉斐尔在极度震惊之下,甚至还在思考,这会不会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下一秒弗朗索瓦四世就会露出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如果是这样,拉斐尔愿意原谅他的冒犯——只要他承认这是一个玩笑!

  可是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始终带着过分投入的笑意看着他,在某一个角度,阳光投射下来,弗朗索瓦淡褐色的瞳孔像是覆上了淡金,宛如蛇类的竖瞳,里面都是无机质的冰冷的窥探,拉斐尔浑身发冷,像是被隐匿在树丛间爬行的蛇纳入了捕猎范围,那种全身被缠绕舔舐的古怪感觉令他头脑晕眩。

  “您喝醉了。”拉斐尔最终只是冷冰冰地说,“您说了一些不太理智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希望您醒来之后再好好思考一下,桑夏殿下还在楼下等您,加莱和罗曼的贵族们都在等待着向您送上祝福,您的叔叔也在都德莱等待您的回归——不要再喝这么多了,陛下。”

  他加重了最后几句话的力道,提醒弗朗索瓦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小皇帝瞧着他,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小鹿,眼眶里仿佛有薄薄的水雾在弥漫:“天啊,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拉斐尔难以忍受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弗朗索瓦四世的精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我没有问题,我很好。”小皇帝的语调轻快地上扬,他好像听见了拉斐尔心里的想法,笑眯眯地弯起了眼睛,他微笑的方式非常奇怪,每一丝肌肉都显得用力过度,两弯漆黑的笑眼勾在雪白的脸上,有种异样扭曲的感觉。

  “秉承着冕下的教诲,我真诚、善良、诚实、乐于助人,”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看着拉斐尔时,神情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迷恋,“我信任你如同信任我自己,你现在不相信没关系,但是你总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同类,我们是一样的。”

  他微微抬起手,仿佛要触碰拉斐尔,教皇再次往后退了一步:“订婚仪式已经结束,我的职责完成了,明天我就会离开霍桑科。”

  拉斐尔说完,迅速转身离开了这条长廊,留下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多么美妙的灵魂,我在此世的另一个我,我遗落在他乡的躯壳,我的兄弟、情人、伴侣……”弗朗索瓦颠三倒四地咕哝着,忽然痴痴地笑起来,将金杯里冰冷的酒水一饮而尽,舌尖舔了舔唇边的酒,小心地将过度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两分,像是一个怪物将自己一点点藏进了人类的皮囊。

  直面了人生中最大冲击的拉斐尔将自己甩进了扶手椅里,他习惯了各种人性的险恶、阴谋的诡谲,但是像弗朗索瓦这样……从精神上给人以诡异打击的情况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他由衷希望小皇帝只是精神不正常地发发疯,而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超出寻常的想法。

  不,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没关系,拉斐尔对于同性之间的爱情没有什么偏见,教义为了鼓励生育对同性之间的恋情大加抨击,不过拉斐尔可不觉得打击同性|恋情就能提高生育率,古罗马还有著名的神圣军团呢,当时同性|恋情是风靡整个社会的潮流,暴君尼禄甚至迎娶了男皇后,总之就是,拉斐尔完全不在乎弗朗索瓦喜欢谁。

  但前提是弗朗索瓦能安安份份地把这些出格的想法好好藏起来。

  贵族们的婚姻大多都是各玩各的,夫妻在外拥有各自的情人都是寻常事,桑夏对此也早有准备,他们联姻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对方的势力支持,谈什么爱情就太可笑了,可是这之中绝不能出现权势与他们等同的第三方。

  莱斯赫特正好来找他汇报事务,进门就看见了教皇脸色难看地坐在壁炉前,看见他进来,拧着的眉头也没有放松。

  “冕下,您怎么了?”莱斯赫特走到教宗身边,没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距离教皇更近的位置,在他身旁单膝跪下,一只手压在教皇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是一个过分亲近的姿势,但是因为骑士长过分正直的姿态和保护性的动作,拉斐尔完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不……没什么。”拉斐尔快速地否认。

  加莱皇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丑闻,哪怕是对着桑夏,他也不可能如实告知。

  “正好,我还想找你,整队吧,我们明天就离开,先到别黎各休整,然后返回翡冷翠。”年轻的教皇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淡金色的长发落在椅面上,隐匿在向来从容神态下的脸色有些憔悴。

  莱斯赫特惊讶地问:“这么急?庆祝仪式应该会持续好几天,现在离开是不是不太妥当?”

  拉斐尔咬着牙:“……你不用管,我会和桑夏解释。”

  莱斯赫特注意到他只提到了桑夏,却没有提及另一个需要辞行的对象,他将这一点藏在心里,顺从地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您今晚好好休息。”

  拉斐尔没有回应他,兀自沉思着。

  拉斐尔被小皇帝的表白吓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纯情猫猫彻底炸毛了。

  以及,请注意小皇帝一见钟情的前提,他早就听说过拉斐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