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宝石(十)

  亚曼拉靠在包着缎面的躺椅上,让阳光透过玻璃穹顶照在她脸上,将蜜色的皮肤和涂抹了雾蓝色眼妆的眼帘照得闪闪发亮,透出珍珠似的莹润光芒。

  躺椅边的圆形高脚桌上杂乱地摆着墨水瓶和羊皮纸,还有冒着细微热气的茶杯,桑夏提着裙子走进来时,就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在疲倦地沉沉睡去,胸前永不离身的金鹰挂坠盒压在荷叶般散开的袖子下。

  这是很少见的景象,亚述的女王看起来永远精力充沛,她以超越常人的敏锐和比男性更加可怕的毅力掌控着帝国的船舵,她不会在任何场合展露出属于女性的柔软——除非这有利于她争取更多的好处,就连罗曼的贵族们有时候也会忘记她是个女人。

  桑夏也很少看见母亲的这一面,她手里拿着从翡冷翠而来的信件,上面写的东西令她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她想来询问母亲,但是在看见这一幕后,她忽然觉得或许没有什么询问的必要。

  女官们远远地坐在长廊下,保持着既可以看见这边、及时为女主人提供服务,又不至于听见女王和公主私人谈话内容的距离,或读书,或闲谈,女王对身边的女官们都很宽容,贵族夫人们挤破头都想要侍奉女王——当然,就算女王暴戾残忍,她们也是会想这么做的。

  有谁会拒绝靠近一位君主呢?

  桑夏穿着一身玫瑰红的骑马装,没有穿戴复杂累赘的裙撑,珍珠宝石镶嵌在裙摆上,随着她的步伐翻开阳光海浪般璀璨的光,继承自母亲的金棕色长发和宝蓝色眼眸令她具有别样的俏丽,青春年少的公主轻盈如一只林间小鹿,哒哒地跑到自己母亲身边,端详了一阵女王熟睡的面容,而后随意地席地而坐,靠在女王腿边的位置等待她醒来。

  她的母亲并没有让她等待很久。

  亚曼拉从一个短暂甜蜜的梦境里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依偎在自己膝盖旁那个有着金棕色长发的脑袋,原本柔顺的长发因为骑马的缘故有些凌乱,蓬乱地散在女王金红色的长裙上,亚曼拉的神情还带着点尚未从梦里抽离出来的朦胧温柔,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在那头长发上,一点一点地给桑夏梳理起来。

  “母亲?”桑夏动了动脖子,在女王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依靠姿势,把头压在女王大腿上,一只手抱着女王的腰,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我的小天使。”亚曼拉嗓音沙哑如醇酒,落在人耳朵里酥酥的,桑夏闭着眼睛笑起来,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当她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时候,亚曼拉在宫廷里处境艰难,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几乎与孩子寸步不离。

  她亲手给女儿喂食,唱着亚述野性悠长的民歌哄女儿入睡,给女儿讲述那个遥远 的国家——她的故土上的点点滴滴,在女儿昏昏欲睡的时候,轻声呼唤她“我的小天使”,在她的额头落下两个晚安吻。

  为什么是两个晚安吻呢?

  年幼的桑夏奶声奶气地问自己的母亲。

  彼时按照罗曼宫廷规矩穿着束胸衣、裙撑和繁复华丽长裙的王后微微地笑,额头贴着女儿的额头,像是在讲述一个只有彼此才可以知道的秘密,用比孩子更轻的声音说,因为两个晚安吻,就是来自妈妈的双份的爱,我的小天使。

  拉夫十一世并不爱他的妻子,哪怕他的妻子带来了一顶亚述的王冠嫁入罗曼。

  这个倨傲的男人也并不爱他和亚曼拉唯一的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桑夏幼年记忆里几乎没有这个父亲的影子,但她依旧长成了现在这样鲜活骄傲的样子,正是因为亚曼拉努力填补上了父亲的漏洞,实打实地用爱意将她浇灌长大。

  不过在桑夏长大几岁后,这个亲昵甜蜜的称呼就不经常出现了,亚曼拉开始将更多精力投放在政治上,她对桑夏的教导变得严格,连她学习什么字体都要亲自过问、一笔一笔打磨,这样的日子不坏,但桑夏有时候还是会怀念那个温温柔柔地贴着她的额头给她双份晚安吻、叫她“我的小天使”的母亲。

  桑夏爱娇地侧了侧脸,用脸颊去贴亚曼拉的手,身为公主、王后、女王,亚曼拉的手并不像普通贵族女性那样柔软嫩滑,她手心有着粗糙的茧子,虎口粗粝,尽管经过了精心的保养,依旧无法去除那些痕迹,正是这些痕迹,时时提醒着人们她还有个“武士女王”的称号,最擅长使用亚述长刀,在飞驰的马匹背上砍下敌人的头颅,让鲜血浸透土壤。

  亚曼拉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侧脸,眼神里恢复了清明,那种沉浸在梦境中的朦胧迷离从她脸上水洗一般褪去,她低下头,轻声问:“我的小太阳,今天过得快乐吗?”

  桑夏的名字就是罗曼语中的太阳,她显然更习惯于这个长久以来陪伴她的昵称,笑嘻嘻地用侧脸蹭了蹭母亲的手,完全不在乎那种粗粝的质感,想了想,她说:“我今天收到了翡冷翠的回信。”

  亚曼拉摩挲她侧脸的手停住了。

  桑夏和教皇的通信当然不可能瞒过女王,甚至于连罗曼和翡冷翠之间的信使都是女王替她安排的。

  桑夏听见了母亲分外温柔的声音:“是吗?他和你说了什么?”

  桑夏迟疑一下,还是将那封信拿了出来:“他说的话和您告诉我的差不多,他明明和我的年纪差不多,但是却有着无比丰富的智慧,只是,他在信里提到了一件事,我不太确定……”

  亚曼拉接过那封信,目光停留在上面好一会儿,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将它读完了,看完信件,她不由得心下了然,拍了拍女儿的头:“你是问与加莱进行婚约谈判的事?”

  桑夏犹豫着点了点头。

  亚曼拉看着她,平静地承认了:“我的确有这个想法,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桑夏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回答:“我愿意和加莱皇帝结婚,但是……正如拉斐尔所说的,这桩婚姻涉及到了亚述、罗曼和加莱三个国家,会不会触及到一些人的神经?”

  她果断的回答令亚曼拉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的同时又感到了淡淡的心酸,但她很快将这种复杂的情绪按了下去:“这是必然的,但是我们不需要在乎他们的想法。”

  女王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羊皮纸上,望着上面修长舒展的字迹说:“亚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当年和罗曼缔结的盟约是一个失败的尝试,我的父亲没能成功让亚述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还导致了我被束缚在罗曼宫廷中,尽管我有着亚述的王冠,可我的王座却始终停留在罗曼——这是我无法释怀的遗憾,也是亚述的耻辱。”

  王座的流离,或许也是间接导致亚述多次内乱分裂的原因,连他们的君主都不在这片国土上,怎么能让人民安心地在这里生活呢?

  但是亚曼拉没有选择。

  她当年的出嫁完全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位于弱势的亚述无法给她更多的帮助,罗曼答应出兵帮助亚述平叛——他们也的确做到了,而他们的要求就是,在亚述皇帝死前,亚曼拉需要以罗曼王后的身份待在罗曼宫廷内。

  亚述唯一的继承人就这样来到了罗曼,名义上她是罗曼的王后、人民的母亲,但就她本人的处境而言,更像是亚述抵押在罗曼的人质。

  无爱的婚姻里夹杂了太多利益、背叛、耻辱和仇恨,拉夫十一世在宫廷里举办日夜不休的奢靡宴会,将情人带到和王后套房仅一条走廊之隔的国王套房里,国王床上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王后不允许有任何意见。

  她就是一盏不言不语的灯,顶着王后的冠冕,作为亚述和罗曼的“友谊象征”坐在王座上。

  直到拉夫十一世重病,蠢蠢欲动的豺狼们才看见了这位纸糊王后皮囊下狠辣果决的手段,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在来罗曼前,是在亚述平原上挥着长刀、骑着烈马、身先士卒的武士公主。

  但一系列的动荡到底还是牵绊住了亚曼拉的脚步,出于各种考虑,她需要为自己的女儿掌控住罗曼这片土地,拉夫十一世的私生子们多得像是瘌痢头身上的虱子,亚曼拉想尽办法也不可能完全除掉所有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人,罗曼贵族议会死都不同意“一个亚述女人”戴上罗曼王冠,于是她只能以王后和女摄政的身份长久地镇压在这里,与议会博弈,直到他们通过允许女性继承人继承王位的法令通过,桑夏能成功从她手里接过罗曼的王冠。

  为此,她不得不放任亚述再次陷入动乱,显然这场动乱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罗曼贵族搞得鬼,为了保持罗曼王位的纯洁性,他们正试图将这位异族王后赶回她动荡的故土,连带着她生下的女儿一起。

  “我会在下半年再次宣布召开大议会,翡冷翠那边也会表态,这一次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促成继承法案的修改,到时候我会邀请加莱皇帝前来,天平上如果摆上加莱这一枚砝码,那些顽固愚蠢的贵族或许会改变他们的想法——只要你和加莱皇帝生下孩子,流着三国王室血脉的那个孩子将毋庸置疑地成为世界上最庞大帝国的唯一君主,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抗拒。”亚曼拉语气坚决。

  听着这些关于自己的婚姻乃至未来孩子的安排,正值青春的桑夏一脸习以为常,爱情、性、婚姻在宫廷里并不是什么值得避讳或令人害羞的事情,未婚的女孩子们谈论起这些事情来驾轻就熟,生活在宫廷里的灵魂习惯将爱和婚姻分开看待,将身体和灵魂区分,桑夏也不例外,见过亚曼拉和拉夫十一世的婚姻后,她甚至比多数人都更为清醒。

  “可是他们或许不会愿意看见罗曼被合并——”桑夏思考了一会儿,提出疑问。

  亚曼拉嘲讽地翘起嘴角:“那是之后的事情,他们贪婪的脑子还不足以让他从这个漩涡里挣扎出来,如果这个帝国真的成型,你能想象到那会是多么庞大的利益吗?爵位、财富、土地、权力……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新洗牌,他们会为此而疯狂的,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人和野兽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说到底,会拒绝这种洗牌的人也只有不够上牌桌的人,那些坐在桌边捏着牌的家伙……可是恨不得立刻加入新的赌局呢。”

  女王饱满的红唇弯了一下,笑容讽刺极了。

  桑夏略过了这个问题:“那么,拉斐尔提到的另一个问题,您会亲自到前线去吗?”

  公主的眼里出现了真切的忧愁,这点忧愁让她明艳美丽的脸多了一些清露一样的脆弱,女王按了按她的头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里的信件小心地折好:“你的回信写了吗?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哦,”桑夏看出了母亲对自己问题的回避,心开始缓慢下沉,但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无法撼动母亲的决定,于是暂时将这个问题放置,总归距离母亲出征还有大半年,她绝不会在罗曼国内不稳定的时候离开这里,“翡冷翠出现了疫病,好像和一些反对拉斐尔的人有关,疫病已经稳定,他正在追查那些人。”

  亚曼拉在听见“疫病”这个词时瞳孔骤然紧缩,一瞬间脸色冰冷得可怕,桑夏没有注意到这点变化,自顾自地讲着,亚曼拉很快收敛了情绪,但眼里还是冷冰冰的:“利用疫病?真是人渣啊,哪怕是草原上食腐的豺鹫也比他们高贵纯洁。”

  “看来我们得关心一下我们的盟友,”亚曼拉对女儿笑了一下,“他……拉斐尔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能有一个朋友是很难的事情,我的小太阳,你要学会照顾你的朋友。”

  金棕色长发的女王仰起脸,靠在躺椅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听说……他好像因为早年的一些经历,腿上有旧伤,你可以给他送一些合适的香料药材,亚述送来的镇痛药物都在库房里没有怎么动过,你的朋友也许需要它们。”

  桑夏惊讶地睁大眼睛:“旧伤?我完全没有看出来!也没有听人说起过……”

  亚曼拉无奈地看了一眼她:“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尽人皆知呢?担任教皇的一大要求就是身体健康无残缺,我也是通过一些渠道得知的。”

  她将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

  桑夏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转头就开始准备送往翡冷翠的礼物与回信。

  与罗曼温馨时刻同时发生的,则是翡冷翠的风声鹤唳。

  随着费兰特调查的手段深入,越来越多的领主开始心惊胆战起来,他们龟缩在府邸里,整天整天地焦虑徘徊,在心里恨恨地咒骂该死的拉斐尔——这个疯子教皇!他居然敢于深入疫病区和那群贱民待在一起!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的!这个疯子的举动完全打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他们不仅没能借机逃出翡冷翠,还被严严实实地看了起来,几乎能听见死神的脚步在不断靠近——

  他们不敢将这些咒骂的话语说出口,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哪个仆人会是西斯廷一世的耳目!

  那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头狼犬,用下三滥的手段从仆人、侍从乃至于洗衣妇的嘴里挖消息,他们何曾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过?但正是这些在他们眼里不存在的人,竟然知道这么多东西!

  领主们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一样自我挣扎,费兰特的情报依旧稳定地每天递交到拉斐尔桌上,随着时间逐渐过去,有奇怪的流言开始在领主们耳边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坐不住了,马车低调地驶出府邸,来到教皇宫的侧门,被等候在那里的黑衣修士引进去,倾吐出了所有秘密,企图用此换取自己的存活。

  桌子后的教皇不言不语微笑听着,趴伏在地上的领主浑身颤抖,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抖抖索索地将所有同谋人都出卖了个干净,指天画地宣誓着自己的无辜和被胁迫的无奈。

  犹如油画圣子的圣西斯廷一世终于笑了。

  这个不同的反应令领主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点希望:“我愿意为您指认他们的恶行!”

  “那您愿意付出什么换取您宝贵的生命呢?”圣西斯廷一世温和地问。

  “不需要现在就回答。”教皇抬起一只手,他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黑色卷发的修士,少年有着过分绮丽的面容,却阴冷得像是寒夜里拔/出来的刀,他在领主面前扔下一沓纸张和笔墨。

  “请留下足以让神原谅你的恶行的价码吧。”教皇微笑着说。

  “仅此一次的机会,请谨慎考虑,这不是谈判,也不是做生意,要知道,神始终在注视我们,祂看见我们的虔诚,也看见我们的罪恶。”

  年轻的教皇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起身离开了这间会客室,留下那位领主面对着空白的纸张怔怔地发抖。

  “第几个了?”走出门后,拉斐尔问身边的费兰特。

  “第五个。”费兰特回答。

  拉斐尔笑容不变:“那就再等待几天吧,等到他们都坐不住的时候,等到……他们前所未有地恐惧、慌乱、期待活下去的时候。”

  费兰特弯腰:“我会继续散布相关消息。”

  拉斐尔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狼犬”温顺地在他手里蹭了蹭。

  “好孩子。”

  拉斐尔轻声说。

  西斯廷一世日记:看我怎么榨干这群渣滓。

  胖鸽日记:学校不让送外卖了,流泪,没有外卖的我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