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沉云见月明【完结番外】>第127章 燕菁

  冬至快到了,城中飘着小雪,天色灰蒙蒙的。边城被破,驿使披星戴月,挨家挨户送来信笺,民宅的小灯通常彻夜亮着,家眷盼到了回信,却多是噩耗,香烛纸钱不多时便烧了起来,与哭嚎声一块夹在禹城的风雪里。

  禹城随处浮动着纸钱腐烂哀沉的气味。燕菁在别院里常有听见半夜扶棺的人从门口经过,沉闷的哭声一阵一阵,凄厉又渗人,像是夜游鬼魂锋利的指甲挠着门前板砖,燕菁每每这时便把被子扯到头顶上,心有余悸地听了一会儿,等待声音消失后才能缓缓入睡。

  天边刚刚翻白,脸埋在软枕里的燕菁便被一旁的小厮喊醒来,他揉着眼,小厮已将他两截白藕似的腿扶到榻下,熟练地套进一高一低的锦面软靴里。

  侍女走上前,撤了昨夜青花陶炉里的香灰,往里添了新的熏球,据说是雪山巅上的红松气味,好不容易才搜罗来的,燕菁很不喜欢,那味道太清苦了,闻上一时半刻都像是受罪。

  但这里一切都不由得他心意,区区添香又能算什么。燕菁醒了大半了,侍女端了盐水和面巾在一旁候他洗漱,小厮走上前为他更衣,燕菁好像长胖了些,一身月白云纹滚银边的大氅就显得不那么合身,小厮捏着腰带往左右两端用力一勒,燕菁嘶了一声,彻底醒过来了。

  小厮伺候完,垂首捧起鹅黄软帕里一柄缺口的剑,呈到他面前来,说:“叶公子,该起身练剑了。”

  燕菁噘着嘴,虽不情愿,但还是很快拿了剑一瘸一拐往院子里走去了。

  一拉开房门,清晨冷风夹着雪子呼呼地便扑上面来,燕菁有点生怯,缩回脚来想再取一件厚实的袍子。

  燕菁道:“外边好冷,我想再穿件衣服,可以吗?”

  一干侍从站在廊下,离他不远,都不回话,燕菁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遍,还是死一般沉默。

  燕菁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院中央去,握着剑胡乱舞起来。

  他以前在老鸨手里的时候可不会这个,他被教了许多才艺,雅致些的,乐舞,棋艺,诗书,上不得台面的,哄客人高兴的房中秘术,他都会上一些,偏偏不会剑术。

  那柄特意打造的剑却偏比古琴还沉。一开始他一手握不好剑,便被师父按着狠狠打手板,他打小作为楼里头牌被娇养着,起初还很不服,直到第二日,他隔着纱帘面见了买下他的客人。

  客人摇了摇头,说不像。

  他第二日便被剥掉衣服,硬是在酷暑里赤身裸体地扎了一夜的马步,师父问他能学武吗,燕菁说,能了。

  一个月后,燕菁能娴熟地舞剑了,客人来看他,还是隔着帘子瞧的。

  客人这回面上有了些笑意,但说:“鼻子有些不够挺翘,他的眼尾生得太窄了。”

  燕菁当夜便被按在一张冷硬的床板上,好像一尾脱水的鱼上了砧板,有人拿了刀来,在他脸上割开又缝上,燕菁哭得都没声了,没有人理会他,但他们都很在意他这张脸。

  再三个月后,他敷了各种名贵的膏药,脸上的伤口很快痊愈,揭开纱布那天宛若新生,人人都围上来恭维他,喊他叶公子。

  燕箐想,一个个的,都嘴瓢了,我明明姓燕。

  小厮拿了垫得一高一低的靴子来给他穿,燕菁很不舒服,说你拿了坏的鞋子给我,我不穿。

  小厮脸上似笑非笑,他说:“鞋没拿错,以后公子就得这么穿着,如果公子觉得不合适,那么也可以被打断右腿再躺上一个月,鞋子就合脚了。”

  燕菁哆嗦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方才愈合的脸,他吃过了教训,不敢再犯了。

  那买下的他客人心上挂念的人,据传是死了,燕菁知道,他一定生得清俊,爱穿白衣,大冬夜里也会早早起身练剑,剑术极为高超,不幸是瘸了条腿。

  半年后,燕菁终于成了叶公子,得幸一睹客人的真容。

  客人生得贵气,面貌也很俊美,他温柔扶起他的时候,燕菁心想,过往遭的罪也许是值得的。

  他便噙着笑,娇弱往客人怀里倒去,阔厚温暖有着清苦香气的怀抱只拥了他一瞬,便一下推开了他。

  客人变了脸,恶狠狠盯着他,燕菁险些以为他要挥手掌掴自己,但男人掐着他的脸,贪婪瞧了片刻,便厌恶说:“不是这样的,他才不会是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

  燕菁发懵,客人转身,丢下他走了,他被扔进房里关了三天,这三日里不许吃喝。

  三天后门开了,来人拉开了门,居高临下地问燕菁想明白了没有。

  燕菁屁滚尿流地从黑黢黢的屋里头爬出来,哭着说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眼前飘雪,鼻尖冻得发红,百无聊赖地转玩着手里的剑,思绪飘远了。

  他剑招花哨,漏洞百出,但胜在姿态优美,远远瞧着便如雪中谪仙一般。

  周怀晏在远处欣赏了会儿,鼓起掌来,拍手走近他。燕菁一惊,男人已经许久没来过了,燕菁早已学乖,只是持剑淡淡与他对视一阵。

  周怀晏含笑道:“小璟,这么早起身习剑,不冷吗?”

  燕菁腹诽,你瞧,我指尖都冷得打颤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说:“尚好。”

  周怀晏遣人取了披风来,拢在燕菁身上,道:“我们去房里说话。”

  仆人们备了早膳,鱼贯而入,一道道精致的吃食端到桌上来,燕菁撩了些水盆中的水净了净手,周怀晏拿了软巾来亲自给他擦拭。

  周怀晏握着他的手,那十指芊芊,白如玉笋,周怀晏拭干净了,又捏着揉了揉。

  周怀晏:“指头都冻红了,我一会儿给你敷些药膏,不然晚些会生冻疮的。”

  燕菁垂眼,看他这般温柔虔诚,心里没由来得一阵发冷。

  两人默默用膳。周怀晏问他入冬后有哪里不习惯的地方没有,燕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周怀晏交代下人,炭要挑最好的送来,要叫师傅上门新制几套衣裳,方便公子习剑后更换。

  他说完看燕菁一眼,燕菁赶紧说:“我不要的。”

  周怀晏道:“要的,你总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我许久才来看你,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才好,心里才踏实。”

  燕菁于是不好拒绝,周怀拉过他的手,取了药膏细细抹在他每一根指头上,那动作轻轻柔柔,对待初生婴孩也不过如此,生怕弄疼他半点似的。

  燕菁面上还得端着一脸冷态,他偷瞄他一眼,心头涌过一阵酸涩,他想这人虽阴晴不定,但想来是爱惨了那叶公子的。

  周怀晏抹完药膏,冲他笑一笑,问他会不会怪自己自以为是。

  燕菁看了看他微微弯起的深邃眼睛,眼里绵绵爱意令人沉溺,不知怎么被刀子割开又愈合的眼尾突然疼起来,燕菁别过头,没有回答。

  周怀晏也不见怪,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双龙戏珠的翡翠玉镯,扣在燕菁腕上。

  他说:“普鲁那边新近献给我一些宝物,我从里头挑了这个,感觉很适合你,小璟,带上看看。”

  燕菁看那镯子上头,两只浅碧龙头衔着深翠的绿珠,通体润泽,春意浮动,一下有些挪不开眼睛。

  燕菁眼巴巴地盯着宝贝,脸上还要摆出不屑,敷衍说:“你有心了。”

  见他收下,周怀晏很开心:“翠意如竹,冰清玉润,很能衬托你。”

  他张开还欲说些什么,门外有人向他禀报:“盟主,属下有要事禀。”

  来人看了燕菁一眼,周怀晏道:“无妨,袁良,不用避嫌,在这里说。”

  他们的对话总叫燕菁害怕,耳朵恨不得捂起来,偏他扮得是个高风亮节的小公子,哪里也去不得。

  袁良点头,道:“费城失守,与费城防御工事脱不了干系,这活是鲍左使接的,鲍左使收买了费城太守李典,皇上亲旨撤了李典的职务,费城十家钱庄的老板一夜没了消息,鲍左使得了盟主的授意已经跑了,但李典如今还在狱中受审,朝廷应是还想在他嘴里掏出更多的消息。”

  他顿了顿:“迟早会牵扯到我们。”

  周怀晏道:“能救吗?”

  袁良道:“朝廷亲自出手干预,监狱里外严防死守,救不了。”

  周怀晏想了想:“那就找机会做掉他。”

  袁良欲言又止,周怀晏:“你有话直说。”

  袁良:“李典是鲍左使的岳父。”

  周怀晏屈起指节敲击一下桌面,燕菁坐在一旁,会意地替他斟满酒杯。

  周怀晏转了转杯,意有所指:“鲍朗跑了很远吗?”

  袁良明白过来,拱手接下命令,只是说:“这样一来,盟里左右使的位置便会悬空,我怕弟子私下惶惶不安,对盟主有所猜测。”

  周怀晏笑了笑:“有什么要紧吗,剑盟都未必存活得了多久,区区左右使又能算得了什么?”

  袁良挺直了腰背,抿紧了唇不敢回话。

  “费城防御工事的漏洞是我传给堆古的,这你也是知道的,”周怀晏掐住燕菁的腰,一把拉过他来,借着他一双手抿了口酒,“现在才来害怕,怕是晚了吧?”

  袁良跪下来,朝他磕头:“属下一意追随盟主,忠心可鉴,天地为证,还望盟主不要猜疑属下。”

  “你不必急着表态,”周怀晏垂眼看他伏下的微微颤抖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表现得太过了,反叫我看着犯恶心。”

  “你妹妹在彭城陈记的酒肆里,回去路上抽空去看看她吧。”

  他又一想:“鲍朗畏罪自杀后,左使的位置长时间空着确实不好,你挑个顺心的日子把这个名头领了吧。”

  袁良脑袋深深埋在两臂中,看不出来表情,他磕头道:“谢过盟主。”

  周怀晏见他不动:“还有事?”

  袁良道:“是,属下还有事禀……”

  “边城被破,正是粮草紧缺的时候,有人借机囤粮高价出售,朝廷前些日子才颁布了限令。”

  周怀晏:“我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不要顶风作案,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袁良犹豫一下:“是,我们各地的佃户都没敢出这个风头,是……李首辅的人,他们在粮食称重时故意算少了斤两,非说我们不足一石白米却卖了一两白银,他们上书朝廷,把剑盟部分田地,连着佃户的人,全部收走了。”

  周怀晏勃然大怒:“又是李清正!普鲁人都打到眼皮子底下来了,他怕是急得火烧眉毛了吧,还有功夫借着限令恶心我一下!”

  他一拍桌,一只手止不住地抽搐颤抖,燕菁忙去握他的手,被他一把挥开。

  周怀晏怒火攻心,手掌晃悠悠撑着脑袋:“我,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燕菁从他怀里取出药来,舀了水喂他喝下,周怀晏头皮依然如同撕扯一般,一阵一阵发痛。

  皇帝不待见他,李清正趁机想招徕他,他才知道周恒当初之所以豢养私兵,完全是听命于这位首辅大人。

  李清正,有反叛之心。

  北进帝时,李皇后受宠,李氏家族发迹,以李清正为首,外戚逐渐把持政权。

  北进帝死后,北恒帝继位五年,逐步收回李家手里的兵权,李清正也告病家中,罕有露面,朝堂上却始终有两拨人马争来斗去。

  看似两拨人,实则不过两个人,北恒帝和李清正,水火不相容。

  皇帝容不下他周怀晏,容不下剑盟,投靠李清正是最好的选择,他屈从于李清正,做了人家手里一段时间的狗,却发觉盟里逐渐渗入了李清正的人,随时能够倾覆和接替了他。

  周恒是李清正的人,周恒为他养兵,李清正这么多暗线和把柄都落在剑盟,周怀晏杀了周恒,他又怎么会容得下他?

  周怀晏幡然醒悟。

  他醒悟后,咬了李清正一口。

  普鲁和中原打了两年,北恒帝始终主战,李清正为保住李家现有权利和地位,一力主和,武将边关浴血拼杀,文臣朝堂明争暗斗,里外都是两派人的刀光剑影,战事胶着了两年,普鲁眼看要退兵了。

  李清正做了个蠢事,他与堆古谈好,开出了优渥的条件,他要堆古妥协,向北国表示臣服,也借此打了主战派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派了周怀晏去,周怀晏回来,告诉他堆古同意了。

  北国使者欣然去了,他的人头被堆古割下来,送到皇帝的手里。

  龙颜震怒。

  可不等北国回神,堆古已经杀回来了,有如摧枯拉朽之势,连下两座城池,有意直指北国京都。

  北国一时兵荒马乱,人人自危。

  这一战打得,皇帝很疼,李首辅也很疼,周怀晏躺在燕菁的怀里,蜷成一团,醉生醉死。

  他搂着燕菁,抱着头蹭了一会:“好疼,我的头还是好疼……”

  燕菁柔声对他道:“我替盟主按按。”

  他葱白的指尖陷入进他黑深的发里,周怀晏突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燕菁心中咯噔一下,唯恐是方才说错了话。

  周怀晏定定看他,突然拉过他颈项来,哆哆嗦嗦吻在他唇上:“小璟,你别怕我,你要待我好,只有你才会待我好的……”

  他喝了少许酒,醉意却这样重,香甜的酒气透过唇齿,醺没了燕菁的神志。

  周怀晏热烈地索取他,一把翻过身来,撕扯下他的衣袍,燕菁张开双臂回拥了他,脑中晕沉沉的。

  他不知他是真醉假醉。

  他也无从分辨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燕菁对他道:“我当然会对你好的,我最爱你了。”

  周怀晏甘之如饴。

  雨消云散,周怀晏侧躺在塌上,身子蜷成一团,沉沉睡过去。

  燕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露出一颗毛毛躁躁的脑袋,他睁着乌亮的眼珠,看着头顶纵横的梁木,又听见了门外经过的扶棺的声音。

  他看一眼枕边人,缩低了身子,叫厚重的被子蒙在脑袋上。

  今夜出游的鬼魂发出骇人的凄厉哭声,刺激着他的鼓膜,一遍一遍,没有消失。

  作者有话说:

  燕菁:这什么狗屎替身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