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煞山前,一条暗河长如墨带,暗流涌动,整装待发的队伍驻扎于河前,营中烟火喧嚣,人头攒动,昔日禁忌之地竟是热闹非常。

  年轻的侠士躲在暗处窥视良久,残阳淡照,他一顶纱帽压低,嘴上吆喝一声,驾马西去。

  骏马一路疾驰,过了大道,挨近闹市,风尘滚滚中他翻身下了马,熟稔地寻到一处门庭敞亮的客栈。

  客栈堂前零散坐着几桌客人,小二迎上前笑脸问他打尖还是住店,他自怀中摸出二钱碎银,吩咐说“要一壶梨花白,一碟酱牛肉”,他走近两步,再摸出一两银钱,低声再道:“听戏。”

  小二会意,领着他往后院去,待过了一道长廊,两扇门,鸾凤牡丹纹的楠木大门一开,另一幅嘈杂的场面就缓缓展露开来。

  场上座无虚席,他寻了个偏僻的位置,与人拼了一桌,他落了座,听台上台下吵得不可开交。

  “那叶璟明好不易自那潘阎手底下脱身,养精蓄锐整整一年,只待与此间结识的诸位侠客一同,掰倒剑盟,重兴武林,只是那绿眼睛的异族人,先前有恩于他,此番剑盟重又缉拿叶璟明,风口浪尖之际,叶璟明本不应贸然出头,奈何他最是重情重义,提剑怒杀一干剑盟走狗,救下那异族之人,他们假意藏身青煞山这等凶险之地,只待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李老六直说得唾沫横飞,心绪激动时,嘴边痦子毛便翘起来,每每这会儿,台下的听众便要与他大肆争执:“可那外邦人是个败类,那陈家妇人受他奸辱,陈家三岁小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被一刀背刺而死,叶璟明既与他勾结,不过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怎会是什么好货色。”

  李老六抬起醒木,恨不得往台下敲去:“那可是叶璟明,是磊落不羁、风光霁月的叶璟明……!再说,叶璟明未死,可见襁褓杀手一案阴谋重重,剑盟当初那案做得手脚,这陈家案子就做不得了?你们昏聩糊涂啊!糊涂!”

  “你莫要太偏袒他,普鲁人能有好人吗,边境如今是何种情况,普鲁已杀了多少黎民百姓,你怕是避耳不闻吧。”黄衫的男子叫得最欢,“我看是普鲁还没打进来,你就已倒戈相向了,你与那叶璟明一样,都是勾结外邦的混球。”

  “呀,呀……你这是涎皮赖脸,无理强辩!”李老六簿子一扔,书不说了,撩起两只宽袖跨步便要下去揍他,一时之间,劝架的,骂的,拥在一处,闹作一团。

  男人坐在桌前,无声啜了口酒,身旁的人兴致勃勃磕着瓜子,伸长了脖子朝前望了又望。

  看到兴起,看客偏过头捅了捅他的胳膊,问:“哎,你呢,你怎么看,你站谁?”

  “站叶璟明。”男人纱帽不曾摘下,他乌纱掩面,气质神秘,被人这一问,倒是答得斩钉截铁。

  他回了,又觉得这回答毫无意义,遂添上一句:“你们都不懂他,不许妄议。”

  看客打了个哈哈,趁机摸去桌上几块牛肉,偷塞进嘴里。

  看客囫囵咽下,仍不免同他含糊抱怨:“我啊,我谁都不站,也不议论哪个,家都快没了,饭都快吃不上了,哪里还管他曾是个什么人物,他如今藏着躲着,不知死活,又不能清扫剑盟,不能击退敌兵,也就这群人闲得发慌,翻来覆去地争个不休。”

  他评判完,又悄悄伸手过去,这回没摸上肉,他方才一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按住。

  年轻的侠士坚定说:“他能。”

  看客讪讪一笑,缩回身子,侠士将桌上酒肉往他眼前一让。

  “你要觉得饿,你就带回去给你和你家人吃。”他说,“但是你要相信,叶璟明一定没死,他一定会回来,会荡扫邪佞,会击溃外族,会与志同道合的诸多侠士一起,安定中原。”

  看客忙将酒肉端了就走,临走不忘附和他两句:“能能,能,我相信,我往日最是敬重他了。”

  纱帽下男人薄唇一抿,呆坐了半会儿,四周喧哗不已,他便不欲再留,他取了马,自客栈后门拐出,见前头起哄的黄衫男子,正被一小群叶璟明的拥趸推搡在墙根,施以拳脚,原是男子不肯服气,争得眼红耳热,如今被一群人揍得抱头蹲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余穆尧拇指顶住剑柄,微一施力,剑便出了鞘,他单手持剑负于身后,乌青剑鞘在他手里旋了一旋,骤然出击,落在打人者背上,那人猝不及防,向前踉跄数步。

  余穆尧:“放开他,人家也没有动手,你们吵不过就打架,一群人打一个人,这算什么本事。”

  那群人嚷开来:“原来你也信了他的诡辨,你也瞧不上叶侠士!你也信了叶侠士是心思龌龊勾结外邦的混蛋!”

  “放屁!”余穆尧忍不住骂了声脏话,“我永远不会瞧不上他,只是你们打着他的名号,也不据理力争,只管以武力镇压和欺凌弱者,你们才不是为他说话,你们这是丢了他的人!”

  他眉头一皱,握剑朝前划开,溢出的剑气直将地面扫出一道深长沟壑来,眼前几人见状相视一眼,立时三五散开了。

  余穆尧大步上前,将黄衫男子拉起身来,男子被揍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隙,正狼狈地眯眼瞧他。

  余穆尧往他手心里塞了点银钱。

  “拿去治伤。”他低声说道,“那些人不了解叶璟明的为人,只是盲从,才会对你做出这种事。但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贬低他了,他是顶好的人,他是有苦衷,才迟迟不能露面,不能自证清白的。”

  “他绝不会勾结什么外邦。”他说着,乌纱下眼圈便一红,勉力压着些鼻音,“也,也绝不会死了。”

  男子呆愣点点头,余穆尧转身离开,男子注视着他落寞的背影,摸着钱,又摸着伤,疼得倒抽口气。

  “哭了?”

  余穆尧牵马走回去,沿途伴着纸灰和哭声,他心事重重回到住处,无意抬眼瞧见檐角昏昏一盏烛灯,才知是误了晚饭的时辰了。

  他心虚一摸鼻梁,急忙转道,策马急行,赶在小贩收摊之前买了个梅花烙饼来,匆忙塞进怀里。

  他气喘嘘嘘推门进去时,便见院中空碗空盆横着竖着摊了一桌,他又探头一瞧,疱屋里灶头清冷,锅上可怜黏着两粒碎米,新鲜的饭菜盖在潲水桶子里。

  他知是不妙,硬着头皮朝眼前紧闭的门窗鞠了一躬。

  “萧先生,我回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