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璟明相交的,屈指可数,孙闻斐是少有的与他有不浅交情的人。

  他方才入院,见了此景,从院里米缸取出一把糠物来,朝天一扬,天上雀鸟登时四散,又畏畏缩缩不敢近前,有一二胆大的躲在叶璟明肩上,轻啄他脸颊,叫他驱逐擅自闯入之人。

  孙闻斐笑说:“如此欺软怕硬,你养的鸟可一点不像你。”

  叶璟明耳边吵得不行:“悔不当初。”

  孙闻斐自腰间取下一枚酒坛,朝他远远一掷,叶璟明一手驱着雀儿,一手握着剑柄轻轻挑过。

  坛底在剑尖打了个旋,叶璟明手腕一抖,回手收剑,一坛好酒稳稳落在掌心里。

  孙闻斐称赞说:“你运剑越发自如了。”

  叶璟明拍开酒坛封泥,嗅了一嗅:“你今日这样慷慨,可有什么猫腻吗?”

  孙闻斐兀自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滋味绵长,犹有回甘,再片刻,又如烈火浇喉,烧了肝肠。

  孙闻斐闭眼,叹了一声,半晌,才朝叶璟明笑笑道:“叶璟明,我要与你一起,做件大事。”

  两人一身夜行衣裳蹲在衙门外三丈远的阴翳处,潜伏顷刻,叶璟明忍不住重复问了句:“你的文书和信息,当不当得真,那对替罪的母女,如今真在这狱里吗?”

  孙闻斐笃定说:“自然。”

  六个时辰前,孙闻斐告诉叶璟明,自己手中有份情报,事关朝廷中人密令剑盟遮掩一桩江湖血案的丑闻,替罪的人都已找好了,是一对在世上已无亲无故的落难母女。

  “祸及十户人家,家中凡有婴孩者,均被挑开肚皮,取了心肝,”孙闻斐沉下脸,讽道,“更有一桩是产妇十月临盆,脐带还未剪断,婴儿就在母亲跟前生生丧命,那一胎还是双生。”

  叶璟明蹙眉:“我有所耳闻,不过这与剑盟何干,它从中又动了什么龌龊手脚?”

  孙闻斐冷笑:“这案子发生到第十一桩时,剑盟的人亲临现场把凶手逮了,交送衙门去审,不日便结案了。”

  叶璟明问:“凶手实则另有其人?”

  “是,”孙闻斐点头,“而且这凶手身份特殊,是为皇族效力的。”

  “他们剖取婴儿的心肝,实则是为了阴邪道士制丹所用,而制丹,为的是供皇族延年益寿,只是再作案时露了马脚,行凶者确实被剑盟抓了,但扭送衙门前朝廷密会了剑盟,来了一番偷梁换柱,就算审,也审不出东西来。”孙闻斐说罢,低下眼,打量叶璟明的神色,“我这么说,你可大感荒唐吗,可事实确是如此。”

  叶璟明摇头:“如果是当今朝廷,和剑盟做出的事,我一点不会奇怪。”

  孙闻斐不置可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我与你不同,我当初还是觉得此事太为怪异,直到我劫取到了这个。”

  孙闻斐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杀的多是达官贵人,他劫取的,是剑盟副盟主与知县的手书,朱红的漆印历历可辨,他有这文书不算稀奇。

  叶璟明神色冷厉起来,身侧一柄狼吟被他气劲牵动得不住嗡鸣,他忿然道:“如此令人发指的血案,他剑盟竟敢找一对孱弱母女顶罪,滑天下之大稽。”

  孙闻斐端杯,垂下眼闷声一口饮尽:“……是啊。”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这世间无所牵挂的人,是最好任人戏弄摆布的。”

  他唇间沾着溺人的酒雾,欺近叶璟明耳畔,吐出一口浊气来:“所以,叶璟明,我要你助我。”

  “你一定愿意的吧。”

  三更的夜风扑在叶璟明脸上,叫他收回思绪来,他紧挨着衙门外的墙根,没止住打了个寒颤,就见一袭黑衣的孙闻斐自墙头高高跃下。

  “我解决了门外和门内一批驻守的衙役,他们不消两炷香便会转醒,五更时会有另一批巡逻的守卫过来交替,只是不知道那母女现在何处,你我二人进去,一左一右去寻。”

  “先行寻到的火速救人出去,在县城口汇合,我打点了今夜当值的守卫,备了四匹好马,你我几人就此各奔东西。”

  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叶璟明也不废话,点头答允,轻巧跃上墙头,点着倚墙的枝桠直奔牢房方向去了。

  孙闻斐站在墙根下,久久看着他秀逸的背影,片刻,他自袖中取出一坛酒喝了干净,将坛摔得破碎,也跃了进去。

  其实叶璟明即使一个人动作,出入衙门带走二人也不在话下,只是孙闻斐先行解决了一干闲杂人等,叫他顺利寻到了母女的位置。

  年长一些的女子四肢弯曲成弓状瑟瑟蜷在墙根,怀中还抱着一物,细看才知是一个半高的女童。

  二人衣裳单薄,俱是双颊深陷,骨瘦如柴,这时紧紧密密贴在一块,仍难抵初春凛冽寒风。

  叶璟明心头酸涩,唤了一声,年长些的双目呆滞,毫无反应,倒是她怀中蓬头寡面的女孩瞧见了,凶狠朝他呲了呲牙。

  这小孩,年纪这般小,倒也懂得护住娘亲,叶璟明一乐,一剑碎开了牢门的精锁,对她二人说:“我来救你们出去。”

  女孩愣住,那母亲迟迟不能回过神,叶璟明催促:“快走。”

  女子这才“啊”了一声,歪了歪头,混浊着一双眼睛,古怪道:“你,救我们?”

  “是,”叶璟明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冤案,你母子二人命不该绝于此,且先行随我出去,行至县城门口,那处备了良马,你二人赶紧逃命去吧。”

  女子大笑出声,叶璟明皱了皱眉,道她是受不住这般打击,神志有些疯癫了。

  片刻,眼前这二人相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缓缓站起了身来。

  叶璟明搀着她俩出去,恰与门口站着的孙闻斐遥遥相会,女子沉默一会儿,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璟明。”

  女子意味不明重复了一句:“叶璟明。”

  一行四人有惊无险出了城去,叶璟明扶她二人上马,将怀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尽数交付于她,作为盘缠。

  女子收下,头也不回地拍马离去。

  孙闻斐说:“好不客气的一对母女,如此大恩,丝毫感激的意图都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叶璟明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我做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这足够了。”

  “我觉得好痛快啊,孙闻斐。”他跨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绳缰,冲孙闻斐展眉一笑,“当以烈酒洗剑,先痛饮三日,再舞剑三日,才能一舒我心中快意。”

  他那双晶莹眉眼,在凛凛春夜里熠熠生辉,叫天上星子都逊了颜色。

  孙闻斐低头,哼了一声。

  良久他说:“我也有此意,可惜不能奉陪,近几日你我行迹还是分散为好,我此次行往南去。”

  “望自珍重。”他拱了拱手。

  “这有何妨。”叶璟明一勒马缰,往北上方向行去,天色将明,他双手惬意叠在脑后,应着慢悠悠的啼声哼起口哨来。

  “改日相邀就是了。”

  这话飘进风里,孙闻斐也许离得渐远了,风尘中无人相和。

  叶璟明骑马过了两座县市,寻了间乡野的僻静酒坊入住,酒坊里产出的酒水低廉,他身上也无甚银钱,只好屈就了。

  不甚过瘾,他小饮了三日,第四日时,门外起了动静。

  他耳尖一动,破窗轻轻一跃上了房顶,粗砾的瓦片悄声碎落,有马啼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声势浩大而来,是朝廷的兵马,举旗堪堪停在了酒坊门前。

  叶璟明挑眉,却也不慌忙,只道事情竟暴露得这样快。

  精兵铁骑之中,为首之人却不着急逮他,叶璟明伏在屋脊处,暗自窥察。

  有人喊他的名字:“叶璟明,出来。”

  声音之下难掩得意,叶璟明觉得有些熟悉,再一看,是前不久他教训过的剑盟潘阎。

  倒是条好狗,叶璟明冷笑,此等败将,真以为多个百十人就能拿住他吗?

  下一个瞬间,潘阎扔出一物,叶璟明瞳孔剧烈颤动,险些稳不住身形。

  他将三具婴孩尸体扔在地上,转头对身后押解着的人说道:“不与你们的救命恩人说说吗,你们是怎么在获救的三日后,又取三条人命的。”

  “如此说来,叶璟明,你可是这三桩血案的共犯啊。”

  叶璟明随那母子二人一并被押回了剑盟。

  他浑浑噩噩踏入了这里,以朝廷重罪之人的身份,大殿森严,剑盟盟主端坐首席,其余位高权重的使者与大弟子齐齐垂手伫立在侧。

  他们居高临下,冷眼审判有罪之人。

  那母子二人被洗净扔在阶下,叶璟明终于看清了她俩模样。

  姜荼,姜蘼,江湖上残忍夺了十三个婴孩性命的“襁褓血手”,哪里是一对母女,分明是一对兄妹。

  那半高的女孩,是个天生的侏儒,气力奇大且个性阴桀,时常长发覆面,蜷在其妹怀中,以至于叫案情疑云密布,明明一个成年男子才能造出的伤口,现场却没有男人出入的痕迹。

  他兄妹二人现已伏诛,那侏儒盯着失魂落魄的叶璟明,阴惨惨笑,意味不明。

  江希年站在一侧正待开口,潘阎夺词说:“我舅父说了,在场三人,由我自行处置,不必押送问审了。”

  他眼底浑是即将雪耻的癫狂和快意,仰头问座首之人:“盟主以为如何,请盟主示下。”

  上头不语,算是应允。剑盟众人将话咽了下去。

  姜荼立即被潘阎一剑刺入颈部,一颗惨白的头颅倒在叶璟明眼前,汩汩流出的黑红血液缓慢溢过他膝头。

  潘阎杀鸡儆猴,利落解决了姜荼,又抽出鞭子狠辣抽打在其妹姜蘼的背上,鞭鞭血肉横飞,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来。

  虐杀。

  姜蘼罪有应得,受了刑,愣是一声没吭,只是四肢伏地,丑陋地一点点往前蠕动,血迹蜿蜒爬至叶璟明跟前。

  她凄瘦的手指竭力去够叶璟明的袖摆,说了两句话。

  “我没有出卖你。”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她最后说:“叶璟明,你也是个可怜人。”

  姜蘼死在了他身前。

  潘阎杀爽快了,他蹲下身,扔了鞭子,扼住叶璟明纤白的颈项,捧起他的脸。

  叶璟明颓然,眼帘低低垂着,没有活气,他没挣扎。

  潘阎兴奋不已,整张面孔扭曲起来,他狰狞说:“叶璟明,你真贱啊,不愿受邀入盟,非要跪着进来。”

  “少年英豪,惊才风逸,中原之幸,武林之光?何其可笑啊,叶璟明。”他欺近他,自袖中赫然亮出一柄匕首,阴冷的锋刃抵着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你喜欢在人脸上写字,嗯?”

  他施蛮力,割裂了他的嘴唇,手中还不停住,沿着刀口,一点点向上,划穿了他半张面颊。

  叶璟明痛不可遏,他四肢被缚住,闭着眼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匕首锋芒几乎穿透了他的颧骨。

  潘阎越发得趣,手中也更用力,他要割烂他整张脸去。

  “潘右使,”有人叫住了他,“大堂之上血腥气这样浓重,晚些时候立春之宴上不好交代吧。”

  潘阎抬眼一瞟。

  “周少主,”潘眼笑笑说,“也是,听闻少主剑术不精,败在普鲁人手下,叶璟明救过你一命啊。”

  “看来,少主是想做重情重义之人。”

  座首的周恒也垂眼看了过去。

  “晚间大宴武林,确实不宜太沾血气,”周怀晏款步下了台阶,凑近前去悄声说,“还有,你有一话错了,有罪之人,也值当我去开罪当朝王爷的侄子你吗?潘右使。”

  潘阎斜眼:“那你待如何?”

  “要羞辱叶璟明此人,一剑杀之固然痛快,但必须以酷刑才能折断他风骨。”

  潘阎狐疑说:“何种酷刑?”

  周怀晏笑了笑:“自然是挑他手筋,又挑他脚筋,再在全身关节各处断他韧带,全身割上七七四十九刀,玩弄一个活着的死人,难道不比处理一个将死之人,要更有趣些吗?”

  潘阎甚悦,拍手大笑,临了,意味深长低声附在他耳边说。

  “周怀晏,你这个人,要比你弟弟有意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