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慕予希离去已有两年,越神宗再无人提起两年前的那座献祭阵法,讳莫如深。

  启宁殿前的那片绿意被照看得很好,风宁每日都会给灵田内的药草铲土,浇水,然后前往书房写写毛笔字。

  放下沾满泥土的小铲子,风宁直起腰,修长的手指勾住浇水壶的手柄处,看了眼里面存有过半的溪水,她抬起另一只手,露出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

  灵力化为一道锋利的刀,在还未愈合的伤口上划过,伤口再度裂开,渗出细密的血珠。

  风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转动手腕。留下的血液自然而然的滚落入水壶中。

  血珠滴下,在水面停顿一瞬,形成雾状,与溪水融为一体,将其晕染成淡红色。

  风宁习惯性地看了眼,抹去手腕上残留的血液,也不管伤口,径直走到最前方的药草,浇下。

  她的血并没有慕予希血液的功效,浇在这些灵草上自然也没有任何效果。

  灵草依旧以缓慢的速度增长着。

  风宁却丝毫不顾,她学着慕予希的样子,照看这些灵草。

  行尸走肉般的挥动毛笔,墨色晕染在宣纸,写下一个个毫无感情的字体。

  “整日在启宁殿内,宗门内的事务当真不管了?”时亦双手怀抱,慵懒地靠在书房的门槛上。

  启宁殿没了霜雪,温度正常了许多。

  风宁头也不抬地沾取墨汁:“你在,本尊何需多管?”

  她说得理所当然,时亦一时没了反驳的理由。

  摸了摸鼻尖,时亦走近几步,凑过去。

  叠放整齐的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文字——“慕予希。”

  她轻念出声,手指挑起最上方的宣纸,下面依旧是同样的文字。

  时亦眉心不自觉蹙起,伸出两根手指按住风宁仍旧写字的手背上,眼中晃过几分怀疑:“这两年,你都在写这些。”

  风宁眉目淡漠,按在宣纸一边的左手抬起,移开时亦的手,将剩下的笔画写完后,放置到那一叠宣纸上方才道:“今日无事。”

  “无事?”时亦顿觉好笑,“无事你写这么多她的名字?”

  风宁一如既往地淡漠,不喜不悲,女人侧颜精致,纤细的手指按在那一叠宣纸上,将不规整的部分放平整。

  “你这两年来启宁殿的次数越发多了。”风宁没有回答时亦的话,将宣纸抱起,转身放入身后的书架中。

  手背在触碰到一张土黄色的阵法图纸时,她眉目柔和了几分,但很快收敛而去,合上柜子。

  “你这是嫌弃我经常来?”时亦“啧”了声,随后,语气沉稳许多,“再过一个月就是慕予希的忌日了,你要去看看她吗?”

  “不去。”女人回答的干脆利落,垂落的衣袖将手臂上的伤痕尽数遮挡,只露出几根指节出来。

  “为何?”时亦惊讶。

  “本尊不信她死了。”风宁坐回椅子上,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视线不聚焦地望着面前的长桌,一句一顿的,“既然没死,本尊为何要去祭拜?”

  “本尊只要未亲眼看见她的尸骨,她就没死。”风宁舌尖在上齿上划过,带过短暂的刺痛,“就算死,也要死在本尊的面前。”

  “你在说什么,以献祭阵法的威力,她怎么可能留有东西。”时亦心惊了下。

  “她没死!”风宁厉声。

  闻言,时亦愣了下,沉默住。

  风宁主修的便是阵法,对于九级阵法中的禁忌阵法威力更是了如指掌,她知道的,风宁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外乎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没死。”风宁继续道。

  只是语气软了许多。

  “阿宁。”时亦喊她。

  “时亦……”风宁扬起眸子,目含恳切。

  那眼神中的软弱和恳求太过浓郁,时亦很少见过风宁露出这种可怜的,近乎卑微的神情。

  那是不可打破的心灵支柱,用一句句看似坚定的话语,编织一场独属于自己的幻想。

  长久的停顿后,时亦“嗯”了声,算是默认了。

  风宁眼前一亮,急切地站起身,她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时亦身边,腹部被桌角拐了下也毫不在意。

  “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风宁呼吸间喉咙都在发疼。

  “阿宁,我……”时亦别过头去。

  风宁全身都在颤动,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般,后背无力地靠在桌边。

  一直在人前维持的淡漠出现丝丝点点的裂缝,随着裂缝的逐渐扩大,露出内里隐藏的脆弱和柔软。

  视线被模糊,风宁双手捂住脸,肩头克制不住的抽动起来,起初还能忍住不发声音,可到了后面,还是泄露出几分嘶哑的哭腔。

  “时亦……”嗓子被刀片划过,刺啦啦的疼痛,心口闷得呼吸不上来,“我想她了。”

  “可是,她不愿意见我。”风宁蹲下身子,泪水顺着指缝流出,她哭得像是个孩子,清冷卓绝的女人在此刻如同被丢弃的孩子,“不然为何连残留都不肯留下。”

  “阿宁。”时亦蹲下身,伸手想要安慰面前的人,可手掌悬在半空中,只是指尖勾动了下。

  她该如何安慰。

  “发泄出来就好了。”最后,时亦干巴巴地叹息了声。

  衣袖翻转,时亦余光瞥见风宁手腕上狰狞的伤痕,心口的不忍更加浓烈,她轻轻拍着风宁的肩头。

  “时亦。”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含着水的声音传出,指骨紧紧攥着时亦的衣袖,肌肤上的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寸寸裂开,里面的白骨依稀可见。

  时亦知晓她这两年的自虐行为,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这是活生生地给自己上刑。

  灵力覆盖住女人露出的肌肤,妄图将伤口全部修补。

  可下一秒,浅蓝色的灵力将其阻挡。

  “阵法启动的时候,她更疼。”

  灵力无声消散,时亦怔怔地望着满脸泪痕的女人。

  脆弱的,易碎的……惹人怜惜的。

  泪水打湿了睫毛,摇摇欲坠,风宁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理智先于感性慢慢回归。

  “时亦,她没死,对吗?”风宁起身,后背抵在身后的长桌上,含泪的目光希翼地望着面前的人。

  时亦低头:“我不知道。”

  她怎么敢说,她怎么能说。

  风宁低低地笑了,她眼神中出现一抹狠色,极快地一闪而过,而后背过身:“我想一个人待会。”

  “好。”时亦沉重点头。

  时亦离开后,书房内只剩下风宁一人。女人目光空洞地望向书柜,下一刻,她身形晃动,来到书架前,从中抽出那片发黄的阵法图纸。

  “予希,师尊来陪你。”风宁唇边扬起一抹弧度,指腹划过阵法图上的灵线,“那里一定很冷,很黑。”

  “师尊来陪你。”

  启宁殿前,无形中支起一道结界,阻隔了外界的探索,同时,将殿前正在运转的阵法所散发的灵力拦截住。

  在外看,启宁殿内一片平静。

  *

  时亦从启宁殿出来后,不放心地在殿外等了会才走。

  她身形晃动,身形随着意念而动,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便是来到距离越神宗千万里外的一处偏僻地带。

  她左右看了看后,迈步走向其中一间房屋。

  正在屋外打磨匕首的中年女人看见她,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行了个礼,被时亦制止:“无需多礼。”

  四处看了看,她继续道:“那人,可还安好。”

  中年女子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点头道:“一切安好,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辛苦了。”时亦从炼化的空间中取出几枚灵石递了过去。

  “恩人太过客气了,当年若非你,我们一家子早就没命了,如今为您分点忧,是我们应该做的。”中年女人推脱。

  “两者怎可混为一谈。”时亦强硬的将灵石塞入中年女人手中,“我去看看她。”

  中年女子推脱不掉,只能接过。

  “我自己去就好。”时亦道。

  “哎,好。”中年女子停下脚步。

  房屋内,一年轻女子坐在一方小凳子上,长发垂落,遮挡了大部分容颜,她安静地翻阅手中的古籍,恬静淡然。

  听见脚步声,年轻女子抬起头,诧异:“宗主。”

  “已非越神宗弟子,便不用唤本座宗主,直呼本座名字便可。”时亦道。

  年轻女人面容憔悴,看得出身子还很虚弱,唇色白得不正常:“太冒犯了。”

  越神宗宗主,有几人敢直呼其名姓的。

  年轻女人笑了笑:“两年不见,宗主今日怎么来此地了。”

  时亦缓而慢地看向狭小的木窗,她长袖挥动,之前启宁殿书房内发生的一切浮现在半空中,以虚影的形式缓慢播放。

  年轻女子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当看见风宁泪水的一刻,女子嘲讽地转过头,全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

  她翻阅古籍,书页声掩盖了风宁的泣音:“她这般刚愎自用之人,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吗?”

  “时隔两年,宗主又何必拿出来坏我心情,脏我眼呢?”

  “她很想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活着。”时亦道。

  “她只是不相信,以她的能力,会让我无法出那座阵法罢了。”年轻女人嗤笑反驳,“她向来孤高自信。”

  “还是说,宗主想要告知那人,我真的还活着?”年轻女子身上毫无情绪波动。

  时亦道:“本座既然当初选择帮助你离开,自不会多说。但阿宁日后清醒复盘,发现你还活着,并不难。”

  “她发现与否与我有什么关系?”年轻女人放下古籍,她扯了下唇角,病白虚弱的样子仿若风一吹就会倒了,“我跟她早已两清。”

  “提到她,只会让我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