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心疼

  “所有同学注意,游泳课不许去深水区,如果不听话溺水了,老师会让你喝个饱,懂了吗?以及!不许在水里打闹,后果参照上一条。”体育老师召集一班学生喊话,得到稀稀拉拉的回应,也不在意,只补上一句“不许在岸上躲着,全部都要下水”,大家的反应一下就“热烈”起来了。

  换上学校统一买的泳装,站好队,开始热身活动。

  “小鱿鱼你说学校是不是疯了?现在才五月份,这时候上游泳课,你看我冷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杜合巧敷衍着转动踝关节,悄声说话。

  旁边同学听见了凑过来悄摸儿道:“后面天热了学校要把泳池开放的,买票才能进来,我每年夏天都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澈的水,冷是冷了点,好歹干净。”

  “不换水吗?”杜合巧疑惑道。

  “这种泳池都是一年一换的,后面可脏了,你没去过吗?”旁边同学回道,“之前不知道,今天亲眼看到泳池是蓝透色的,再想到以前我游的时候,都变水绿色了,有点恶心。”

  “我没来过这种泳池”杜合巧说着,转头问周游一,“你呢?”

  “我没游过泳。”周游一边回话,边照着老师的话认真拉伸,有些动作难度较高,做起来还挺吃力,脸都憋红了,无暇顾及杜合巧的絮叨。

  青蛙们呱呱着热身完,再学几遍绝世□□功,随后就被老师撵下河,齐齐泡水里,荷塘月色。

  “冷的话就照着刚刚教的动作,自己游起来,游会儿就不冷了。”体育老师站在岸上催促道,逼着小青蛙们一个个扑腾起来。

  周游一学得很认真,划过来划过去,一点不喊累,被呛着了就缓口气,再接着练。

  杜合巧跟在旁边浮水,好奇道:“小鱿鱼,你这么认真干嘛?又不考这个。”

  “我想学会游泳。”周游一趁着休息的功夫回道,脑子里想的是四年前的那个夜晚,河水漫过胸口……可不能再做那样的傻事了,学会游泳,关键时刻能保命。

  “我教你,你的动作不规范。”杜合巧说着就示范起来,边示范边讲解,一点一点纠正周游一的动作。

  下课时间到,请小青蛙们有序排队进更衣室,进去前是呱呱,“冷死我了”,出来后是哈哈,“终于结束了”,青蛙修炼化人形了。

  但更衣室少得可怜,一部分人等不住,只好委屈委屈,去厕所换,蹲位之间就一块挡板隔着,稍微抬头就给隔壁那位整个一览无余,可不能如此冒犯。

  “小鱿鱼,你背上有个很奇怪的疤,圆圆的,硬币大小。怎么弄的?”杜合巧瞅着周游一光洁溜滑的背上趴个丑疤,好奇道。

  周游一反过手摸到疤痕处,“这个吗?我小时候弄的,被那种不锈钢扫把的把手戳到了,就我们教室用的那种扫把,把手上的塑料壳拿掉以后里面那个很锋利。”

  “怪不得这么圆。”杜合巧说着,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个凹凸狰狞的增生疤痕。“你这个疤还挺独特的,像是标记,让人感觉它背后藏着秘密。”

  “秘密没有,只有经,难念的经,家家都有的一本。”周游一笑道。

  “我不当和尚,可念不了经。你换好了吗?”

  “马上就好。”

  “那你来帮我挡着点,没门我没安全感。”

  “来了。”

  收拾好东西往寝室走,今天风很大,凉丝丝的,穿过衣服透进肌骨。

  午觉醒来,周游一觉得头有点晕,没当回事,撑着上完半天课,头晕转成了头痛,趴在桌上,一声不吭。

  最后被班主任发现,这娃发烧了,赶紧给批了假,回家看病。

  翻出退烧药喂周游一吃下,盖好被子,夏橙靠坐在床边,轻轻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头还痛吗?”

  “痛。”周游一话刚出口,眼泪就滚了出来,没入发间,好不委屈可怜。瘪着嘴,睁着汪满水的眼睛,哀哀戚戚又强调一遍,“姐姐,我好痛。”

  “不痛不痛,我揉揉就不痛了,吃了药一会儿就好了,乖啊,闭上眼睛,睡觉,睡着就不痛了。”夏橙温声哄着,手上动作不停。

  周游一乖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奈何头痛难忍,眉心紧皱,不住地哼唧,睡不安稳。

  夏橙歪着身子坐久了,腰酸手酸,看人还很难受,干脆关了灯脱鞋上床,小心翼翼抬起枕头,让周游一的脑袋靠在自己腿上,换个舒服的姿势,身上的酸痛感轻了不少,双眼无焦距地盯着窗外,手上继续轻揉着。

  直到周游一呼吸平稳,传来熟睡的鼾声,夏橙才停下手,轻轻挪到旁边躺下,点开手机,设个闹钟,振动模式。

  第二天一早,夏橙起个大早,轻手轻脚洗漱好,去厨房忙活。待到周游一起床,香喷喷的肉粥已经煲好了。

  “醒了,还烫吗?”夏橙模仿着以前自己妈妈的样子,伸手探探周游一的额头,发现摸不出来,又换手背,还是没感觉。换一个,拿额头来贴,感受了一会儿,仍然没感觉。心中疑惑,这法子科学吗?

  “姐姐,我刚起床测过了,36.5度,头也不痛了。”等夏橙三个方法都用了一遍,周游一才出声。

  “退了就好,去洗脸,过来吃饭,饭吃了去开点药,对街的‘妙手诊所’听说很厉害,一副药就能好。”夏橙边念叨着边拐进厨房盛粥,等周游一洗漱完出来,鸡蛋已经剥好放碗里了。

  看了病,买了药,周游一本准备上午就回学校,还能赶上最后两节课,结果被夏橙扣住,非让人在家里陪她玩,午饭吃过才放人走。

  当晚,夏橙连打三个喷嚏,她不信邪,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传染,家里有盒感冒灵,但她不吃,猛灌白开水,准备凭借自己钢铁般的身体打败病毒,结果反被KO。

  眼看着症状越来越严重,咳嗽流涕嗓子痛,整天脑袋都昏昏胀胀的,实在难受,夏橙顶不住,终于吃了药,但效果不好,只能缓解,没法根除。不能出门看病,买药也不清楚要买什么,她只好硬抗,将希望寄托到自己的免疫系统上,希望它能拼尽全力,为自己嘎嘎乱杀。

  周六,迎接归来学子的是夏橙老破风箱一样的嗓子和震天的咳嗽。

  “姐姐你为什么不吃药!”

  “感冒七天内必好,我都已经坚持四天了,再过三天就能把病毒打趴下,我要赢。”夏橙歪在沙发上,假装看电视,忍着难受胡扯,谎称自己是故意不吃药的。

  为着……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身处窘境,竟无力自保。

  也为着,不要周游一愧疚。

  “姐姐你总说我脑子有问题,我觉得你更有病。”周游一都要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

  “我这叫具有挑战精神。”夏橙继续胡说八道,话刚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肺都快给咳出来了。

  周游一又生气又心疼,忙给她拍背顺气,喂水润喉。

  “周峰三岁那年感冒,赵雪莲以为不是大事,就只去小诊所开了点药,但半个多月都没好,一直咳,去大医院查出了肺炎,肺炎是会死人的。”

  夏橙闻言并不在意,觉得自己就感个冒而已,还是成年人,身强体健的,怎么跟小孩比呢?大家赛道不同。偏这时戏精上身,故作惊恐道:“那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的天呐~我要死啦~”尾音拖了个千回百转,着实欠揍。

  “夏橙!”周游一厉声道,自己明明在很认真地跟她讲,又急又忧,结果这人这样敷衍,还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儿,简直要被气死。

  “完蛋,生气了。”夏橙心里暗道糟糕,周游一平时很软和,逗厉害了也就不搭理人而已。但只要她喊了自己全名,那就是真惹火了。

  现在要咋办?

  孙子兵法之围魏救赵。

  “咳咳咳咳咳咳……”夏橙赶紧假装咳嗽,避开周游一的火气。只是装着装着还成真了,嗓子又痛又痒,咳得人直冒眼泪花。

  看她咳得难受,周游一无力再发火,只在旁边给她拍背,希望她能好受些。

  最后周游一去诊所开了药,为防止某人阳奉阴违,冲刺所谓的最后的胜利,还凶巴巴地监督人吃下,完全不知道自己早被蒙在鼓里,一顿乱捶。

  周游一只能在家里待一天,周日下午就要返校,本打算开视频监督,被夏橙拒绝,“真以为我是小孩子,吃个药还要人管,你读你的书,我自己知道,一定按时吃。”

  “我相信你,所以姐姐你不能骗我。”

  “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骗我的还少吗?”周游一无语,从小被她哄过无数次,竟还这么大言不惭。有时候这人还会出远门,几天都不回家,手机也不带,根本联系不上,让人担心,问她去干嘛了,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

  “哎呀哎呀,都是无伤大雅的芝麻小事嘛。”夏橙心虚,打哈哈搪塞。

  “不想和你说话,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

  “谢您关心嘞,沙扬娜拉~”

  又到周六,俩人在公园饭后消食,沿着滨江路溜达。一对情侣牵着大黄狗从旁边经过,不知怎的突然停住,朝着夏橙的方向吠叫,似乎看得到非一般的东西。

  夏橙也不客气,伸手撸狗,不出意料,还是摸不到,五指直接穿透了狗头。“害,我还以为会不一样呢。”这不还是老样子,碰不到任何活物。

  小情侣牵着狗子离开了,大黄还一个劲儿回头,不住摇尾巴,夏橙乐着和它挥手,“撒有啦啦宝贝。”

  “姐姐,‘撒有啦啦’是什么意思?上个周你也跟我这么说。”周游一好奇道。

  “徐志摩知道吧?”

  “知道,学过他的课文《再别康桥》。”

  “《沙扬娜拉》也是他的诗,‘沙扬娜拉’是日语‘再见’的音译。我最喜欢其中一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是不是很美?”夏橙抑扬顿挫着念出诗句,完了还补上自己的读后感,“我觉得你有时候就有这个调调。”

  “姐姐是在夸我?”

  “对,夸你,夸你是漂亮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喵。”

  “后面一句又是什么?”

  “猫言猫语。”说着,夏橙三两步爬上江边高台,面朝大江,双臂迎风举起,摆了个长妈妈的造型。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粘在了天上,可以被抠下来。

  江风裹挟着水汽入怀。

  “游一,此情此景,我给你吟首好诗,且听着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的《将进酒》。”

  “答对了!走,喝酒。”一蹦下地,夏橙拉着周游一径直去了商店,买提啤的,回家整了锅煮酒。

  周游一果汁代酒,陪着夏橙豪饮三大白。

  酒劲儿上来了,情绪也到位了,李白的诗一首首滚过夏橙嘴边,把会背的都复习了一遍才罢休。

  “游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李白吗?因!为!他!潇!洒!再难!他都!过!得!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知道除李白之外我还喜欢谁吗?”

  “还喜欢谁呢?”周游一配合道,她深知不配合的后果,撒泼打滚,以及哀嚎“你不爱我了!”

  “我还喜欢苏轼,我喜欢他的豁达,‘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是游一,你知不知道,他们心里很苦啊,他们心里真的很苦啊……”眼泪流进嘴里,夏橙尝到了咸味,“为什么是咸的!是苦的,嘴巴里得是苦的!”

  “是苦的,你再尝尝。”

  砸吧砸吧嘴,好像是苦的,“那我给你念首苦的诗应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什么诗?”

  “什么诗?词!悼念亡妻的,够苦不?”

  “够。”

  “那该你了,轮到你讲苦味故事了。”

  “我小时候的事你都知道。”

  “那不讲了,揭人伤疤,那得多坏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坏蛋。”

  “那……那周家人简直太坏了!”夏橙义正言辞,坚决不承认自己干的那些刨根问底揭人伤疤的事。

  明明走路发飘,却还嚷嚷着没醉,周游一显然不信,哄着把人扶回卧室,盖上被子,待消停了才回头去收拾客厅的狼藉。

  夏橙刚才吟诗的时候嫌没有观众,把锅碗瓢盆都摆到了客厅里,排列整齐,要求它们聆听大艺术家的吟唱。

  夏老师还要台下的各位同学同她进行有效的课堂互动,这一重任自然落到周游一头上,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

  好在她只是偶尔疯一次,否则,周游一就要下禁酒令了。

  躺在床上,夏橙睁眼瞧着窗外,复又阖上,喃喃自语,“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