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方才那张蹩脚的天罡五雷符?

  “是女孩儿不好吗?”

  彼时,周岚斐维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弓起的身形困住女童,像是一副牢笼。

  重新构建而起的阴地鬼蜮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他们拥有旗鼓相当的力量,僵持住了,彼此给出了一些安静的对话空间。

  “是女孩儿不好吗?”他又一次发问。

  “会死,是女孩就会死!!!”女童枯槁的双手抱着脑袋,叫的刺耳崩溃:“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不会死了!!!”

  女童已经没有女童的模样了,鬼怪的特征随着她的癫狂渐渐的凸显,双颊深陷,像一颗骷髅。

  “你有想见的人吗?”周岚斐问。

  女童不说话。

  “有的话,出去了,我带你去见。”周岚斐说:“总害人却不行。”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怒意,没有狂躁,却足以让人相信,他不会心软。

  女童猛地仰头,脖子是几乎能折断的怪异角度,她死死的盯着周岚斐的脸。

  这一刻,少年人亦不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少年,他的成熟决断给人以距离感,还有不可挑战的威严。

  “你是男人,你才不会懂!”女童的口吻变换,居然笑了出来,她的声线里混合了若干种不同的尖利嗓音,层层叠叠,森然可怖,像是有无数的魂灵在齐声控诉着。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陪你到底,留在此处了。”周岚斐淡然道。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女童恶狠狠的说。

  周岚斐忽而感到心口一凉。

  那女童消失了,却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留下丝丝缕缕的疼痛。

  周岚斐站起身,环顾四周,他没有再看到先前凶猛噬人的重重鬼影,周围也不再是沉积的灰暗,唯有天边泛着一片胭脂般的红,与夜幕渐变交融。

  周岚斐眯了眯眼,神色平静。

  他并不如世人那样惧怕鬼神之事,于他而言,在把赵永推出去之后就没什么顾虑可言了,逃离这片鬼打墙不过是时间问题。

  红色的光一点一点的晕开,像是黎明将至,周岚斐朝着天光的方向走过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居然踏上了一排曲折向上的古老台阶,远处有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女墙,灰蒙蒙的淹没在红与黑的交界处。

  空气有些灼热。

  时间的流速逐渐变得缓慢,甚至仿佛出现了凝滞,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周岚斐全然不晓,他只知道这些陌生的光景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的感受,反而像是混沌的巨石,沉沉然压在他心头,教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越往上,这种窒息阴郁的感受就越发的明显。

  直到最后一级台阶被他蹬在脚下。

  横列的城墙如龙脊般向两旁展开。

  映在头顶的赤红色明晃晃,甚至到了炫目的地步,可夜却还是那么的深沉浓稠,两种极端的色泽矛盾至极,近在咫尺的纠缠着,仿佛随时会坠落塌陷。

  周岚斐的脸上杳无血色,他艰难的又迈上半步,抬手扶上粗糙的墙石,未干的鲜血在苍色的石头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与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相得益彰,他微微倾身,不由自主的朝着城墙下方看过去。

  须臾间,极致的恐怖冲上心头,化作千蛛万毒在血脉里奔腾滋长,从头到脚乃至指尖都变得冰冷麻木,他目眦欲裂,攀着墙石的五根手指都嵌了进去,却无所觉。

  城下景在他的瞳孔里凝成血与火的倒影。

  这一刻,他发现自诩的无所畏惧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不断的在吐出一些音节。

  小少爷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每一下呼吸都仿佛要将肺压到扁平,滚烫的血腥气遍布鼻腔与咽喉。

  “是我的错,统统......都是我的错啊!”

  明明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唇舌却不受控制的发出如斯呢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那无措和绝望却是切肤的真实。他恍惚间一撑墙石,整个人凛然站上了高耸的城墙边缘,带着腥气的风将他额前的刘海吹动,他闭上眼,缓缓地撤开了攀扶城墙的手。

  那是所有人都曾做过的梦——妄图变成轻盈自由的飞鸟。

  就在这时,自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吒喝。

  “阿斐!!!”

  周岚斐的眼睛猛地睁大,这道熟悉的声线像是某个古怪的开关,将他所有的惊恐与绝望转化成了某种更加尖锐彻疯狂的情绪,他条件反射般的抽出了腰间携带的雷符,在转身的瞬间狠狠向对方拍过去!

  待到他看清对方的脸时,脑子恢复了运转,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符咒运转,青紫色的电闪雷鸣缠绕在他的指间,犹如怒龙。

  对面的那个人却比他更快一步的迫近,交错间带着可怕的声势。

  “勿动。”

  混乱中,他听到了极为悦耳的两个字。

  周岚斐一怔之下,错愕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再也动弹不得,对方的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连同那张雷符一并掐灭!

  男人的手心实在是比他大上许多,五指修长干练,按住他的同时也粗暴的将他拖进了怀抱里。这个怀抱没什么温度,像是一套带有欲望的枷锁,周岚斐怔了两秒,听见卫珣渊冷笑出声:“周岚斐,你的心果真够狠哪!”

  身体的失控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待到周岚斐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掌控权时,他的腰身已经被卫珣渊禁锢住,幻境亦被踏破,他们二人回到了窄窄的寻常巷陌尽头。

  没了那些诡异奇怪的声像干扰,小少爷的脑袋恢复了清明,但人同时也陷入了另一种无措。

  “我......”

  他正无言以对着,感觉腰身处的力道收紧了,被勒的发酸,这动作多少带了点泄愤的意味。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卫珣渊森然反问,他似是费解,又像是喟叹。

  我......怎样?

  怎么会这样?!

  周岚斐的思绪一团乱麻。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我大概是魔障了!”他急声道,一面说着一面去扒拉卫珣渊的手心,“你的手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看起来就像是真情实感的在关心自己一样。

  卫珣渊的眼角微皱,冷若冰霜。

  他眼睁睁看着周岚斐的手触向了他们相连的部位。

  小少爷的指尖有些凉,但落在腕部的皮肤上却像是滚烫的烙印,卫珣渊的防备在这一刻险些产生了裂隙,他的腕骨一僵,猛地甩开了周岚斐的触碰,厉声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周岚斐焦急说:“刚才那张符它不是开玩笑的——”

  “你是说方才那张蹩脚的天罡五雷符?”卫珣渊打断了他的话头,笑容讥诮。

  周岚斐:“......”

  蹩脚?

  他练了小半年呢!!

  这个家伙的毒舌水平真的非同一般,之前没对小少爷本人招呼,他还没什么深切的体会,眼下着实是有些招架不住。

  周岚斐的脸色慢慢涨得薄红。

  “从前你闭着眼睛画都比这强上百倍,如今这个仙女棒似的东西,还伤不了我分毫。”卫珣渊道。

  仙女棒......

  周岚斐已经不知道从何槽起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从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技艺不进反退。”卫珣渊并没有理会他的一头雾水,兀自感叹着,拖长了尾音:“我真的想知道往后的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忙着建功立业?忙着布道天下?忙着结交朋党?还是忙着游走花丛?”

  周岚斐半张着嘴许久,艰难道:“我承认我的符画得不算好......但是——”

  卫珣渊仍旧机关枪似的抢在前头,“看来玄门中的靡靡声色的确有腐蚀人心的力量啊。”他补上最后半句,完成这段犀利嘲讽的总结陈词。

  话都被他说完了,周岚斐哑了好半天,感觉像是过了半辈子,最终呼出一口气,眼中的无可奈何几乎要溢出来。

  卫珣渊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怨怼之情,想来是被自己方才的“恩将仇报”的举动彻底伤到了。

  只是他眼下也实在是闹不清楚前因后果......

  “对不起......”他闭了闭眼,不挣扎了,低声絮语道:“是我错了,好不好?”

  他吐字软和温润,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道歉的样子像一条可怜的小狗。

  反倒显得自己盛气凌人了。

  卫珣渊怔了一怔,脸色愈加难看。

  “你委屈什么?”他哑火了片刻,咬牙切齿,口气却变得克制。

  “我也不知道。”周岚斐摇了摇头,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渐渐涣散,“我只知道——”他的额头不轻不重的撞在了卫珣渊的胸口,耍赖似的吐出最后半句:“......我大概要休克了。”

  【作者有话说】

  像你这样讲话是会火葬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