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最忆江南雨。

  牛毛细雨缠缠绵绵,笼罩了山脚下的三间泥房,泥房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院子,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上爬满紫色蓝色的牵牛花,被雨水温柔的清洗后,越发精神。

  “就是那里了。”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寻到这片灵秀之地的少年面色认真严肃,随着话音落下,那挺拔瘦削的身体轻轻一抖,雨中腾起一片朦胧白雾,须臾后白雾散去,少年消失不见,地上多出一只十条腿的巨大蜘蛛。

  如同圆凳般大小的巨蛛迅速向泥房接近,大概是因为比正常蜘蛛多出两条腿的关系,它的速度相当惊人,十几里的山路转瞬即至。接着巨蛛便大摇大摆进了泥房,丝毫不在意这泥房乃是有主之物,它这根本就是私闯民宅。

  院子里很多爬虫,屋里的爬虫也很多,真不愧是元气之眼,聚集了这么多的食物。

  虽然已经修炼成精,不吃不喝亦可正常生活,但看到美食,巨蛛还是很愿意享受一番的。在那不知道几天没动火的厨房里转了一圈,肚子里吞进一些虫子后,巨蛛终于心满意足的找了个阴暗角落,往地上一趴,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吐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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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里从一个美梦中醒来,梦里他抓到了一只美丽的红鲤鱼,带回家养着后,红鲤鱼变成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姑娘,为他打扫房屋做饭洗衣,最后更是嫁给他为妻。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传来一阵疼痛,醒来后就看见一只鱼鹰,嘴里叼着条红鲤鱼从他的头上掠过,那条鲤鱼他很眼熟,好像是自己在睡着前刚刚钓上来的那一条。

  顾里勃然大怒,一把抓起鱼篓,这一看差点儿没气得吐血:就在他睡着了的这一会儿工夫,鱼篓里之前钓上的十几条鱼已经不翼而飞。由刚才的小偷可以推断出:要么就是小偷有同伙——其它鱼鹰;要么就是小偷贪得无厌,偷了一条后回来接着偷,最后把他偷了个血本无归。

  顾里的懒散因为愤怒一扫而空,迅速端正了态度的他大概得到上天欣赏,总算又让他钓了几条鱼,只可惜,再没有红鲤鱼。看来这些故事始终只存在书里,虽然他真的很想要一只美貌的鲤鱼精,因为只有鲤鱼精才不会嫌弃他是个穷书生,娶一只鲤鱼精也不需要付聘礼。

  哼着小调回到属于自己的三间泥房外。据说这是五代之前的那位曾祖爷爷留下的产业,万幸暴风雨经过他们这个小山坳时,都会变得温柔,所以这三间泥房历经百年依然不倒,也或许它们知道自己倒了,这个没用的主人就要无家可归,所以不得不咬牙撑着这把老骨头为顾里遮风挡雨。

  顾里很有才华,可惜身家和才华成反比,房子里如今一个钱也没有,好在还没到家徒四壁的地步,最起码灶台上那口铁锅他就从没想过要卖掉。

  煮了一锅鱼汤,鲜香气慢慢飘散开来,没有油的情况下,这种吃法是最实惠的。顾里为自己盛了一大碗汤,然后他就看到水缸后的角落似乎有什么异样。

  唔!说起来,今天好像没看见那些忠心耿耿追随着他的小伙伴啊,都哪里去了呢?难道都去下崽儿了?天可怜见,它们的种群数量已经很大了,再下几窝崽儿,这厨房大概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干脆给它们做老窝好了。

  一念及此,顾里心中有些生气,暗道即使我没有钱买雄黄药,你们也不能如此欺我对吧?再说下崽儿就下崽儿好了,你们找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下嘛,就在水缸后面这么一趴,就想传宗接代?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了?

  喝了一口鱼汤,顾里感觉胆子似乎壮了些,于是挽挽袖子,上前费力将灶台旁那口大水缸挪开,虽是书生,但拜家贫所赐,顾里还真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那种废物,最起码挪水缸这种事情,他努努力还是可以办到的。

  水缸移开,顾里和水缸后面那只白色的大蜘蛛四目相对,如果那两只绿豆大小的东西就是蜘蛛眼睛的话。

  顾里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不会跳了:他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三年,对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甚至厨房里这几百只蟑螂,他认出几十只都不成问题。但家里什么时候潜伏了这么一个大家伙,他真的不知道啊,他唯一知道的是,这货绝不是在他家长这么大的,顾里爱护动物也有底线,一般蜘蛛超过鸽子蛋大小他就不会容忍了。

  “打扰了。”

  从顾里的角度看过去,大蜘蛛浑身上下没有疑似嘴巴的地方在一张一合,但空气中确实响起了一把清冷的声音,有些脆脆的悦耳,像是刚过变声期的少年。

  “你……你是什么东西?”顾里胆战心惊,抖索着嘴唇问了一句:玉皇大帝佛祖菩萨啊!他是曾经做过好几个美梦,梦里鲤鱼精狐狸精山鸡精啥的都成了他媳妇儿,但……但那些都是美丽的妖精啊,你们给我送这么一个东西来是要干什么?采阳补阴的话,我这小身子骨够她吸的吗?等等,从刚刚那个声音来听,应该还是只公的,这是干什么啊?玩断袖分桃吗?

  “如你所见,在下是一只蜘蛛。”大蜘蛛气定神闲,伸出一只脚指指自己硕大的圆肚子:“这是我们蜘蛛一族标准的蜘蛛肚。”

  “只是……蜘蛛吗?难道后面不应该加个精字?”顾里险些崩溃,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能问出这种貌似正常的话,难道吓得太厉害,所以麻木了?

  “唔!用人类的话来说,我的确是一只蜘蛛精。”大蜘蛛动了动硕大肚子两旁最后面的一对脚:“刚刚修炼出第九只和第十只脚,进度缓慢,见笑了。”

  “您这样的……妖精中人,哦不,妖精中蛛,为什么会盘踞在我这个破烂的家里?在下认为,山水灵秀的神仙洞府,才该是您修道之所。”顾里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脚:这只大蜘蛛好像很有礼貌,或许……大概……可能……可以动用三寸不烂之舌,把它忽悠走?

  “此处便是灵秀之地,食物也很多。”大蜘蛛怡然不动,准确表达出自己不准备挪窝的决心绝不是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忽悠掉的。

  “食物?您……不会是要……吃掉我吧?”顾里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几大步,心里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挤出一丝笑容,虽然肯定比哭还难看。

  大蜘蛛这次没说话,只是第十只脚轻轻一勾,于是一只路过的蟑螂便祸从天降,眨眼间被吞吃入腹。大蜘蛛看向顾里,眨了两下绿豆眼,以此表示它对顾里没有歹意。

  “锅台上那碗鱼汤算我……送您的,妖精大人……您吃好喝好,我……我就不打扰您用膳了。”顾里踉跄而出,刚奔出篱笆门就干呕起来,这幸亏中午没吃饭,不然这会儿应该就不是干呕了。

  “不行,我不能接受和蜘蛛精同处一个屋檐下的事实,关键是这只蜘蛛精还是个公的。”扶着街上大柳树喘了一会儿粗气,顾里下定决心,要想办法将这只私闯民宅鹊巢鸠占的蜘蛛精给赶走,趁着它还没有修炼到能够化成人形的地步。

  想到此处,顾里一刻钟也不敢耽搁,向着山上的桃花观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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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妖?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找个狐狸精做老婆吗?怎么人家真上门了,你就这么无情了?”桃花观里的俊俏道士坐在桃花树下,听了顾里的话后使劲儿翻了个白眼:“最讨厌你这种叶公好龙的家伙,玩不起就不要玩嘛,现在怎么样?祸从口出了吧?算了,几条尾巴?会不会化形啊?先说明,会化形的我可不去,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不会化形不会化形,没尾巴,只是多修炼出了两只脚。”顾里顾不上好友的挖苦,喘着气拼命摇手。

  “多出了两只脚?”白云子眨眨眼睛:“六只腿的狐狸?这是怎么个说法?不可能啊,狐狸一族的修炼是以尾巴数量为标志的。”

  “谁说是狐狸精了?狐狸精我就请你去喝喜酒了,是一只蜘蛛精,还是个公的,这么大个儿……”顾里用力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圆:“不管了,白云你一定得帮帮兄弟,不然就等着给我收尸吧,那么大的蜘蛛精,哪天要是凶性大发了,吃我都不带吐骨头的。”

  “这么大的蜘蛛精?”白云子的眼睛蓦然瞪大:“你说真的?这么大个儿还不会化形?修炼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它修没修炼到狗肚子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是不帮我把它给收了,它两只脚就可以把我修炼到它的肚子里去。”顾里疯子般挥舞着双手,显示出大蜘蛛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精神伤害。

  “算了,好几天没开张了,热热身也是好的。”白云子终于站起身来,然后懒懒看了顾里一眼:“我猜你一定没钱付我的收妖费对吧?”

  “你说呢?”顾里面无表情地回望好友:他都快吓死了,这抠门的家伙还想着收妖费,是好兄弟吗?兄弟情义呢?在哪里?

  “算我倒霉,怎么当初就认识了你这么个穷鬼。”白云子嘟囔着进屋,取了自己的桃木剑和酒葫芦,跟着顾里往山下走去。

  “那只蜘蛛精还挺会选地方,我早说过,你这泥房虽不起眼,却是方圆千里内的天地元气眼,在这里修炼好处多多,就是你院中种的这几棵树竟不小心长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遮蔽了元气眼,那蜘蛛精能看透这一点,足可见其修为不凡……”

  白云子站在篱笆外,打量着破烂的三间泥房评价着,说着说着面色就严肃起来,转头看向顾里:“你真的能够肯定,那蜘蛛精不会化形?”

  “当然肯定了,放心吧,我还能坑你吗?”顾里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他和蜘蛛精相处甚短,究竟对方会不会化形他也不知道,不过白云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当然不肯放过了,这货好像浑忘了之前在山上时心中念叨着的兄弟情义。

  的确不会化形吧,虽然会说人话,但既然都说话了,那若是会化形的话,就会变成人啊,也不至于搞这么惊悚对不对?蜘蛛啊,形象很糟糕好不好?以为自己是狐狸吗?又可爱,大尾巴又暖和,狼的样子也比蜘蛛好多了。

  顾里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边跟在白云子的身后向堂屋里走去,还没等进屋,就看见灶台上那一大碗鱼汤已经没有了,顿时心中气苦,暗道这蜘蛛妖还真不客气,吃着蟑螂喝着鱼汤,我让你滋润我让你滋润,等会儿就叫你哭也哭不出来。

  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太天真了,哭也哭不出来的那个好像是白云子,白色的大蜘蛛气定神闲伏在水缸边,哪怕是趴着,也不影响人家的王霸之气四溢。

  “你是道士?来收我的?”

  大蜘蛛转动着绿豆眼,平平无奇的话语,却让已经陷入惊恐中的白云子听出无边杀气。

  “没……绝对没有。”白云子脑袋像拨浪鼓一般摇着:“我……我是顾里请来吃饭的,完全不知妖君大人法驾在此,若是打扰到您,小道这……这就走这就走。”

  顾里看着点头哈腰的白云子张口结舌,见对方说完转身就要走,他连忙一把拉住了,不敢置信大叫道:“喂!我是请你来……”

  “我知道你要请我吃饭,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可吃对不对?”白云子一把捂住顾里的嘴巴,拖着他就来到屋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长眼睛是吃饭的吗?这是妖君,妖中的君王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一个还没结丹的道士来收他,是怕我死得不够快?要不要这么用心歹毒?朋友还有没有的做了?”

  “妖中君王就是这样的东西?妖精们没落到这个地步了?”顾里表示不敢相信,在他想来,老虎啊,狼啊,大蟒啊,九尾狐啊,反正厉害的妖精多了去,怎么也不能让一只蜘蛛精给篡了位吧?这是整个妖族的耻辱。

  “你还是替你自己操操心吧,管人家妖族没不没落的。”白云子差点儿被气吐血,也没心情告诉好友妖族广袤君王众多,反正这只蜘蛛精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虽然人家只修炼出了两条腿,可那两条腿是隐泛红色的,一般蜘蛛精修炼出十条腿也比不上人家一条红腿。

  “所以……你没办法收掉它了?也赶不走?”顾里不满地看着好友:“切,平时把自己吹的那么厉害,原来是只纸老虎,一只蜘蛛精都搞不定。”

  “我打你啊。”白云子扬起手:“你不是说过它不会化形吗?”

  “它本来就不会吧?你看他到现在也没变成人啊。”顾里更加理直气壮了,他认为蜘蛛精在面临危机的情况下都不肯化成人形,那肯定就是不会化形。却不曾想过,白云子这种段数的在人家面前连个麻烦都不算,更不用提危机了。

  “不行,再呆下去我真会被你蠢死,也不知道你当初的秀才是怎么考的,主考官眼瞎吗?”白云子捂住胸口,不管顾里死死拉住他要他顾念友情,继续商量除妖大计,拼命挣脱后踉跄而去:三清祖师在上,他要回道观,他要吃野猪腿肉压惊。

  顾里无奈看着好友头也不回的远去,明明没有骑马,但不知怎的竟然被他奔跑出了一种绝尘而去的气势。

  “这家伙平时说的捉鬼收妖该不会都是在吹牛吧?真正遇到妖精,跑的比风还快。”顾里实在不能阻止自己对好友的怀疑。眼看太阳最后一丝光芒也从大地上隐去,牛毛细雨有向大雨转化的迹象,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受不了身上衣服的湿潮,抱着肩膀,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思,毅然迈步踏进家门。

  堂屋饭桌旁的椅子上,端坐着一名少年,鬓若刀裁眉如点墨,挺直鼻梁嫣红薄唇,真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就是面上神色有些太过严肃,以至于明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却硬是坐出了几分指点江山君临天下般的霸气。

  少年身上穿着一袭白色滚银边的道袍,越发衬得人如美玉。盘着的双膝上横放着一把长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装饰,却不知是何种材质所铸,墨黑鞘身上竟是点点流光闪烁,宛如夜色中繁星满天,顾里不过是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便觉整个心神都不受控制,竟似要破体而出,融入那片神秘幽黑的夜空中。

  “铮”的一声轻鸣,一股杀气猛然冲天而起,刺得顾里眉间剧痛,他一个激灵回神,那缕杀气便无声无息回归剑中蛰伏,仿似从未出鞘。

  顾里瞬间就激动了,上前一揖到地,深情道:“小道长定是感受到此处妖气冲天,所以特来降妖伏魔对吧?顾里无以为报,唯有铭感五内,为道长供奉一道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祈祷,愿道长修途一帆风顺,早日位列仙班。哦……但不知道长高姓大名?”

  “唔!”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片刻后,仍是缓缓回答了顾里的问题:“我姓朱,你叫我朱知就好。”

  “朱知?”顾里心想这名字怎么有点怪怪的?面上却热情笑道:“原来是朱知道长,您连道号都是这么的不同凡响,一听就知比白云子那厮高明了不知多少倍,那个家伙啊,他看见我房里的蜘蛛精,竟然吓得抱头就跑,枉费我还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结果他却是令我如此失望……哦……道长,敢问我房里的那只巨大蜘蛛精,已经被您收了吗?”

  “你是说我?”

  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半空腾起一缕白烟,很快白烟散去,再看那椅子上,哪还有什么少年?之前鹊巢鸠占的白色巨蛛安安稳稳趴在那里,一双绿豆眼正无辜而认真的盯着顾里。

  顾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声音抖得跟个漏风的筛子似得:“兄……兄弟,咱不带这么玩儿的好不好?是杀是剐,你……你给个痛快,别搞这么恐怖我害怕呜呜呜呜……”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人形。”朱知变成白色巨蛛后,声音就缥缈在空中了。

  “敢问我是做了什么,才会给您这种错觉?”顾里眼泪都吓出来了,哽咽着问,一看就知道是被吓得濒临崩溃。

  “蜘蛛的样子,你不是找了道士要来收我吗?”朱知面无表情地说,好吧,它的原型就算是有表情,肉眼也看不出来。

  “你知道他是来收你的?他不是告诉你我请他吃饭吗?”豁出去的顾里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本能下意识八卦着,其实脑海里已经开始上演自己的一百零八种吃法了。

  “我虽然是白色的,但并不是白痴。”朱知的绿豆眼睛向下微垂,幽幽诉说着。然后它很快又微微抬起绿豆眼:“所以,你是喜欢我变成人形还是变回原形?或许日常生活中我可以变成人形,等你离开后,就变回原形帮你消灭蟑螂蚂蚁蚊蝇等一切爬虫。”

  “我只想你立刻离开,可以吗?”

  意识到自己竟然将心里话吐露出口的顾里立刻捂住嘴巴,惊恐看着蜘蛛精,是不是下一刻,他就要被那十条腿捆着送进标准的蜘蛛肚中去了?那个浑圆的大肚子一看就很能装,呜呜呜不要啊,玉皇大帝佛祖菩萨我还没活够呜呜呜……

  “不可以。”蜘蛛精沉默片刻,断然拒绝了顾里的“不合理要求”:“我可以付钱,还可以帮你消灭爬虫,但我需要这个元气眼,所以不能离开,或者,你可以将房子卖给我。”

  “不行,我祖宗统共就留下了这么点祖产,绝对不能在我手中败出去。”察觉到自己好像脱离了生命危险,顾里心中立刻就升起了对祖宅的责任心。其实现在朱知要是举起十条腿,做出貌似要将他吞吃入腹的动作,这货管保跑得比兔子还快。

  朱知显然并不是个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坏妖精,闻言他就点头道:“既如此,看来也只能付房租了。”

  “你能付多少租金?”顾里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见蜘蛛精沉默不语,他就眯起眼睛不悦道:“喂!你作为一只妖精,不会连交房租的钱都没有吧?”

  “你看看外面的天色。”

  朱知淡定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让顾里十分好奇,但当他转身看到门外一片漆黑后,他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目光不可思议的在堂屋里梭巡着,最后落在房顶正中那颗和小南瓜差不多大的珠子上。

  “这是……夜明珠?”

  顾里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如果不是眼前这只大蜘蛛实在太过恐怖,他一定会跳起来去摘那颗珠子,虽然以他的身高肯定摘不到。

  “一个月五钱银子。”

  蜘蛛精变回人形,继续端坐椅中。顾里在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房租。

  这货立刻就跳了起来,大叫道:“喂!不带这样坑人的吧?你一个用夜明珠当油灯的妖精,好意思一个月就给五钱房租?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哦,妖君,妖中君王,白云子已经把你的底细告诉过我了。”

  “人类贪婪,不得不防。”

  朱知面无表情看着顾里,左手在细长黑剑上轻轻一抹:“或许,让我的剑和你谈谈?”

  顾里瞬间想起那股有如实质般的杀气,眉间似是又泛起剧烈疼痛,他一步跳了开去,大声道:“五钱……其实不少了嘛,我是说,我这个泥房不……不值那么多钱的,妖君大人您实在是太客气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命要紧。

  “那就三钱吧。”朱知的话让顾里险些背过气去,但他最终还是奇迹般的站直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半天和蜘蛛精进行了“友好对话”,所以定力大涨:“好吧……三钱就……三钱。”

  顾里的心在流血,不过在看到那把黑剑后,他的心伤立刻就自动愈合了。

  一人一蛛就这样达成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协议。最初的惊惧退去,顾里也迅速端正了心态,刷干净锅子准备将筐里剩下几条鱼做汤,忽听朱知在一旁认真道:“鱼汤放点油盐会更好喝。”

  “我倒是想放,也得有啊。”顾里一翻白眼:“你知道盐多少钱吗?油多少钱吗?你看我像是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朱知沉默,好半晌才语气平静道:“我没有钱。”

  什么?没钱还敢谈什么房租?该不会连三钱银子也没有吧?

  顾里大怒,正要暴走,就见朱知伸手从袖中一抹,下一刻,他摊开掌心,一粒比拇指肚还要略大一圈的明珠静静躺在上面,墨绿色的珠面上光晕流转,从里到外都透着那么股子雍容华贵的气息和味道。

  “这是……黑珍珠?”顾里的声音都发颤了:这么大个儿,光泽这么好的珍珠别说黑的了,就是白的他也没见过啊。此时他十分庆幸自己够沉稳,没有出口伤人,哦不,伤蛛,不然现在和自己见面的应该就不是这颗黑珍珠,而是鞘里那把杀气腾腾的飞剑了吧?

  “是。”朱知点点头:“我没有钱,你拿它去换钱,把房子修一修,该买的东西置办一下吧。”虽然自己不在乎屋子的好坏,但人类都很在乎这个不是吗?既然要同居,蜘蛛精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拿出点态度来的。

  “从……从哪儿弄得这好东西?”顾里两眼放光把黑珍珠接过来,见朱知不言语,他就涎脸笑道:“不要这样嘛,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身为妖中君王,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对不对?”

  朱知翻个白眼:“当日炼剑时路经南海,那些修炼有成的蚌妖送的。若是你觉得能收服那些蚌妖,我可以告诉你地点。”

  “哦……不用,不用了。”顾里嘿嘿直笑:要是一只二三十年的老蚌,他或许还会去南海碰碰运气,但蚌妖的话,呵呵,黑珍珠虽好,到底好不过自己的小命。

  “妖君大人真是威武霸气啊,一群老蚌争相献珠的情景,真是想一想就让人神往。”顾里做好鱼汤,先恭恭敬敬给朱知盛了一碗,然后自己也盛一碗,边喝边拍马屁。

  人类果然都是贪婪的。朱知瞟他一眼,心中暗想。

  总算顾里这厮虽有些无赖习气,但长得实在不赖:唇红齿白,远山眉桃花眼,俊秀斯文,未语先笑,让人看了就觉着赏心悦目浑身舒畅。这要是个歪瓜裂枣般的人物,蜘蛛精恐怕一只脚就把对方踹出十万里地去了。

  喝完鱼汤,肚子只混个半饱。不过一想到明天将黑珍珠卖掉后,就可以换来后半生锦衣玉食的日子,顾里浑身上下就充满了力气。

  在破旧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满腹才华,却因为无钱贿赂县官和主考,连续三次考举人都名落孙山,就连县学里的廪生资格,也被那个家有良田万顷,腹中却只有草包一堆的王富贵给夺走,一时间心头大热,忙坐起身从床下将那个书箱子拖出来,暗道从明天起要继续发奋了,就不信这一次有了钱,还能名落孙山?或许将来金榜题名,也可以混个一官半职,到时就可以为顾家光宗耀祖,也不枉老祖宗留下自己这一脉了。

  越想越是激动,不过这份儿激动很快就随着书箱的打开而消失无踪。整整一箱子的书,此时却只剩下了一堆碎纸,碎纸上还到处散落着老鼠屎,为揪出毁书凶手提供了最明确的线索。

  “啊啊啊啊!”

  在顾里发狂的仰天长啸声中,朱知不紧不慢踱了过来,看一眼那书箱子里的碎纸,再看一眼欲哭无泪的顾里,蜘蛛精挠挠头发,好像不知该怎样安慰对方,憋半天憋出一句:“这些东西应该都让老鼠拿来磨牙了。”

  顾里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一脸杀气的站起身,回身四处踅摸,忽见要找的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忙一把拉住了,郑重问道:“阿蛛,你除了吃蟑螂爬虫外,还吃不吃别的?例如……耗子?”

  “不吃。”朱知垂眼:这个混帐家伙,他还真把自己当耗子药了?

  “你怎么可以不吃耗子呢?耗子也很美味的,你看人家猫,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盯着耗子洞,要是能抓住一只耗子,这一天就算是开荤了。阿蛛啊,不是哥哥说你,就算是妖君,挑食也是不好的……”

  顾里努力忽悠着,直到他看见朱知额头上的青筋隐隐浮现,于是果断住嘴:虽然人家一下子拿出颗黑珍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但这并不表明蜘蛛精就是好忽悠的,自己还是太想当然,明明之前想把他忽悠出去都失败了。

  “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顾里去水盆里洗了把手:“我明天把黑珍珠卖了,就先买一大箱子书回来,唔!阿蛛你没有意见吧?”到最后他还是询问了一下金主的意见,毕竟金主看上去虽然冷漠,但内里还是很平易近人的,揣在怀里的那颗黑珍珠可以作证。更不用提金主身上肯定还有更多的好东西。

  一想到这只蜘蛛精身上可能会有的那些稀世珍宝,顾里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是,那些东西不是他的,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现在同居不是吗?室友的东西,那自己得不到也可以与有荣焉对不对?

  由这厮的心态,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小时代》会让那么多少女趋之若鹜,哪怕充满了拜金主义,但人生中能够有一条大粗腿可抱,这也是很多人的心愿不是吗?更何况朱知对于顾里来说,已经不是大粗腿可以形容的了,那根本就是一棵千年老树,十个人合抱不过来的那种,还是全身上下都金光闪闪的。

  从自己的痴想中回神,刚刚还因为有这么个室友而觉着与有荣焉的穷书生在看清屋中景象后,立刻一蹦三尺高,冲到破旧床上,揪住趴着的少年衣服领子就开始往上提,一边提还一边嚎叫着:“起来,给我起来,这是我的床,你都占了我的房子了,不会连我的床都要霸占吧?做人……哦不,做蜘蛛不能这么不讲理。”

  “不要,很舒服。”少年像磁石一般吸附在床上不肯起来,任凭顾里把床摇晃的咯吱咯吱响,他自岿然不动,最后大概是被弄烦了,干脆变回原形,于是顾里那张还算干净松软的床上便出现了一只十条腿的巨大蜘蛛。

  “咱们不带这样干的啊。”顾里都要哭了,白色大蜘蛛身上还毛茸茸的,看上去就瘆人的慌,别说揪了,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谁知道有没有剧毒?这要是沾边就死,自己多冤啊,锦衣玉食金榜题名官居一品的远大抱负可还都没实现呢。

  “我可以变回人形,但你不能再啰嗦。”俗语说近墨者黑,原本严肃却纯良的蜘蛛精跟顾里不过相处了两个时辰,已经懂得利用自身优势进行要挟。

  “一张床上睡两个人,你不嫌挤得慌?”顾里犹做垂死挣扎,却被朱知一句:“不嫌”秒杀当场。

  床确实不大,不过因为两人的身形都是竹子样的,所以挤一挤倒也睡得开。蜘蛛本来是喜欢阴凉的动物,但朱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成精的缘故,所以习性和同类们有些不同,在睡到半夜发现身旁有个人体暖炉后,他就情不自禁开始往顾里身上靠。

  江南的初夏时分很是湿热,半夜顾里正睡得躁动不安,忽然间有一个凉浸浸的东西靠了过来,于是身体出于本能立刻笑纳,一人一妖恰如干柴碰见烈火,顿时手脚相缠拥抱的难舍难分。

  这个觉睡得真舒服啊,好像在白玉床上睡着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顾里从美梦中醒来,感觉到身体还是被凉丝丝的感觉围绕,那种美好感觉让他还没睁眼就幸福的呢喃出声。

  下一刻,睁开眼的顾里就对上了一双清亮如深潭的眸子,据目测,这双眼睛离他的脸仅有咫尺之遥,两人的鼻尖甚至都碰在了一起,姿势无比亲密火热。

  “啊啊啊啊!”

  在看清对方的整张面孔,恢复了昨晚的记忆后,顾里发出不成调的惨叫,接着拼命挣扎着脱离了蜘蛛精的“掌控”,用最快速度爬到床角,一脸被强抢的小媳妇儿样惊恐看着朱知,哆嗦着嘴唇尖厉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起床。”

  朱知茫然看着顾里:天亮了,睡醒了,当然就是起床练功了,这还用问吗?

  “我是说……你……你昨晚为什么抱着我?”顾里见朱知似乎没有歹意,心中不由松了口气,但他实在是害怕,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在日后生活中不断上演,他必须要弄清楚来龙去脉,以便斩草除根。

  “明明是你抱着我吧?”朱知也是睡糊涂了,完全不知道两人是谁先发起了“进攻”,倒不是故意装糊涂。

  “是……是我抱着你吗?”连蜘蛛精都糊涂着,顾里就更不可能知晓真相了。想到自己梦中的白玉床,那种幸福的凉爽感,他蓦然就有些心虚,但很快就又挺胸抬头,结结巴巴道:“就……就算是我睡糊涂了抱着你,你……你醒来后为什么不推开我?白白让我吓了一跳。”呵呵,这种时候当然就要恶人先告状了。

  “你身子很暖和啊,我喜欢暖和。”朱知淡定下床:“所以喜欢抱就抱着啊,就算你不抱我,我也要抱你。我喜欢热,你喜欢凉,天造地设的合适,何乐而不为?”

  “喂!你这家伙胡说什么啊?谁和你是天造地设了?不会用词就别瞎用词,容易引起误会好不好?”

  顾里一边整理着散乱了的薄布汗褂,一边恼羞成怒地叫,但旋即就看到朱知理也不理他,变回原形气定神闲的爬出堂屋,在院中菜地里趴下就不出来了,估计那就是整座院子里灵气最浓郁的地方,所以一大早蜘蛛精才会跑去修炼。

  摸摸怀中贴肉放着的黑珍珠,顾里眉飞色舞,顾不上吃早饭便换了唯一的一件长衫出门而去,至于朱知的早饭:呵呵,那用得着自己操心吗?屋里院里有的是虫子,足够它吃了。

  出门走了不远,就看见白云子躲在一棵大槐树后向这边探头探脑看着,顾里心中这个气啊:这个不讲义气的还敢过来?

  他风一般冲到白云子面前,没好气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等着给我收尸吗?你小子还有这份儿良心?”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你竟然全身而退?”白云子也是满脸惊讶,绕着顾里啧啧称奇,然后面色一整:“昨天是我不好,但我哪知道那位妖君不吃人啊,要知道我也不至于落荒而逃,没的堕了道爷的威风。”

  “我呸!”顾里被白云子的无耻气得浑身乱颤:“你还有威风?我怎么不知道?”

  “挺精神的啊。”白云子大概是因为心虚,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风范,拍着顾里笑道:“这么说你不用被吃掉?从此后可以和妖君大人和平相处了?还是说它只是把你作为储备粮?”

  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又惊恐起来,顾里恨得牙根儿痒痒,冷哼道:“亏你还是道士,没看出我已经死了吗?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我的鬼魂,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别闹。”白云子不管顾里的冷脸,勾住他的肩一起往前走:“我不但知道你没死,还知道你身上有宝贝,是珍珠吧?呵呵,那光彩都透出来了,可见是宝贝,快拿出来看看。”

  “和你有一文钱的关系吗?”顾里嗤笑,却仍是取出黑珍珠狠狠显摆了一番,在白云子的哇哇怪叫中得到了虚荣心的满足。

  两个人渐行渐远,清晨的风柔柔吹着,传来隐约的对话声:“真的要和一只蜘蛛精同居下去了?不怕它哪天兽性大发把你吃了?”

  “唔……应该不会吧,反正也这样了,不然你都没办法,难道我还能把它赶出去?其实……和这么一位有钱的妖君大人共处一个屋檐下,感觉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从他手里接宝贝的时候。”

  “你个爱钱如命的,小心贪心太过遭雷劈。”

  “你不爱钱?将来手头没钱喝酒了可别来找我……”

  “呸!道爷马上就要成为有钱人了,昨晚刚接了个买卖,做成后最起码有这个数的入账。”

  白云子伸出五根手指,在顾里用不屑地口气问出“五百两?”这个数字后,之前还为即将到来的五十两收入心花怒放的道士,果断一脚将这个损友给踹了出去。

  顾里爬回来,一脸的沉痛:“白云,你要慎重啊,总觉得这一次的银子不是好赚的,我看你印堂发黑,说不定有血光之灾……”

  “小样,还敢拿话报复我了。”再次将损友踹飞。

  “不听兄弟言吃亏在眼前啊。”顾里痛心疾首状捶胸,看白云子挥挥手踏上村口岔道,不知为何,心里竟真的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那个……一旦出事了,不要逞强啊,来个信儿。”残余的兄弟情义在这一刻涌上心头,顾里大声送出关心。

  白云子惊喜回头:“你会请妖君大人去帮我?”

  “在没有危险的前提下,我大概可能差不多……会去帮你收尸。”顾里抹抹眼睛假装脸上有泪。那股不祥预感转瞬就消失了,他可不信白云子真会出事,这货横行乡里已经几十年,降魔伏妖驱鬼的战绩据说是全胜。

  “你-给-我-滚!”

  白云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顾里挥挥手,闪电般飞奔向另一条岔道,成功躲过好友掷来的飞石。

  此时的两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顾里竟然会一语成真。唯有菜园里趴伏着的蜘蛛精猛然睁开眼,但很快,它就又将眼睛慢慢合上:一个道士的死活,与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