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十六岁投军,在军中历练多年,边关风沙磨砺出的凌厉气势被压在广绣长袍之下,他长身而立,耐心地站在殿外等候宣召。
待看见宣旨的公公小跑而来,叶瑾躬身相迎,满目肃容,异常谦卑。
他不过三十就封了威武大将军,本朝前所未有,因此功不配位的谩骂听到耳朵起茧,自身一举一动都会被言官拿出来批判就算了,也连累着身边亲近之人受尽委屈,曾经短暂有过的心气早就被磨平。
到了如今,一身军功在身,对叶瑾封号的指摘已经没有了,但赤练军树大招风,家中一双儿女也还未成家,叶瑾越发低调谨慎。
到了御前,饶是天子再三说着爱卿免礼,叶瑾仍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谢恩,引得建光帝无奈摇头,请他快快平身。
“年初北羌犯境,幸有爱卿坐镇,大盛才免于战火啊!”
叶瑾惶恐跪地:“皇上言重,年初一场倒春寒,冻死羌人无数牛羊,羌人走投无路这才犯境劫掠,对方人马不齐,军心涣散,不足为俱,而我军自有真龙庇佑,所向披靡。”
建光帝笑着点点叶瑾,“你啊,赐座!”
“臣有罪,”叶瑾仍是跪着,“未能提早一日进程替太后贺寿,是臣之罪,臣特意寻来《法句经》孤本献与太后,另有王西蒙《千里江山卷》献与皇上。”
建光帝大喜,让宫人快快呈上来,展开一看更是喜上眉梢:“爱卿之礼深得朕心!不过年初军报传来,朕已经当着所有人允诺过要重重赏你,如何?爱卿要什么?”
建光帝话音刚落,陈大人便说:“大将军要赏,但臣有一言要劝大将军,听闻大将军治军严明,赤练军名号一出谁人不服,若是家风也如此,那就更好了。”
建光帝有些生气:“何出此言!”
“大理寺邹大人颇有感触。”
邹振出列,惊惶道:“陈大人言重,不过是昨日查案时,下属行事莽撞得罪了叶中尉,这才让叶中尉在暴躁之下推搡了几个人,叶中尉年轻气盛罢了,算不得什么。”
“邹大人为何不说是叶中尉在宫中出言不逊,当众殴打宫人?”
邹振欲言又止:“为着尽快查清案子,给廖大人一个交代,本官确有不周到之处,惹急了叶中尉,是本官之罪过。”
已有旁的人嘀咕着确见过叶中尉动手,也有人替叶瑾说话,说大将军在外戍边,不常回家,儿子缺乏管教也是可以理解,还有人抱怨,非要在今日这个时候提起叶中尉让大将军难堪么。
随着叶瑾进殿的副将,面对众多纷言乱语,脸色已经极是难看,可龙椅上那位不过是不大高兴,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止那些出言不逊的人。
“将军……”观叶瑾的神色,副将又镇静了下来。
只见叶瑾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之后,对着斜对角佝偻着的廖鸿远鞠了一躬,诚恳道:“听闻廖尚书家中噩耗,那孩子与在下那逆子一般大,如今……请廖尚书节哀。”
接着转过身,朝邹振点头:“逆子若有得罪大人的地方,本将绝不姑息,只是本将有一事不明。”
叶瑾站直了,说话时底气也足:“如今凶手已经找到,与我那逆子全无半点联系,而邹大人在没有任何证据和羁押文书的情况下,擅自扣留我儿是为何?”
叶瑾环顾周围同僚,道:“当时各位也在场,只见得我儿出手伤人,却不知我儿为何出手伤人,若说他不懂宫中规矩,按宫规处置便是,可邹大人行事有不妥之处,也该向皇上禀明原由。”
邹振麻溜地跪下请罪:“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建光帝哼了声:“是该罚!”
季亭适时出列,和颜悦色:“事发突然,邹大人为了尽快查出真相,给皇上和廖大人一个交代,这才事急从权,事后邹大人也曾给叶中尉赔礼道歉了,想必叶中尉也不是小肚鸡肠鸡肠之人,不过邹大人此举的确不妥。”
“嗯。”建光帝指着邹振,“大将军保家卫国,朕不愿看到朕的大将军受到任何冤屈,你,罚俸半年。”
朝堂上没有了窃窃私语,都低着头互相递着眼色,副将将周围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等下了朝,正要跟叶瑾低语,便被他的眼神制止了。
叶瑾朝路过的沈复拱手,沈复点头回应,快步走出大殿,听得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走得更快了,直到了人少的地方,才让人追上来。
“大人……”
是方才最先在朝堂上指责叶瑾的陈大人,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大人觉得我做错了?大将军有功也有过,咱们身为谏官,劝谏过失之官,不对么?”
沈复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说:“邹大人办案有违礼制你不谏,宫中禁卫失察之罪你不谏,你去谏三年才回一次家的大将军,谏他教子无方……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啊……”
陈大人沉默下来,落了步子,离沈复越来越远,他不忿,沈大人那番话也就是听上去冠冕堂皇而已,谁不知道他那独子沈荣铮与叶中尉是发小?再是,他不是也不敢谏邹振?毕竟儿子还在人手底下当差呢!
沈复怎能不知道陈大人在想什么?只是将军府太特殊,无论他谏与不谏,将军府的风浪都不会少。
对此,副将深有感触,他等到出了皇宫,坐上马车,才将一腔怨言吐了出来:“将军,皇上为何要这么说?不让咱们受冤屈?旁人听了定要说皇上偏心,说我们居功自傲,动不得了。”
叶瑾习惯了,疲惫地笑了笑,拍了拍杜辉的肩:“出来了还叫什么将军啊?还是叫回妹夫吧,待会你妹妹听了定要说我在你面前拿乔了。”
是一家人更要愤愤不平,杜辉抱怨:“妹妹和璇丫头倒是好,只是方才在府里见到清弋,我心里真是不是滋味,他是将帅之才,平白耗在市监所里算什么?清弋是好孩子,我没听他抱怨过,可如今你看看,清弋再低调他们也要生事的!”
叶瑾拿起准备好的磨石,对着虎口处的厚茧一顿搓,哎了一声,道:“市监所是好去处啊。”
好?一直在市监所磨损志气才能换来一世平安,真的好?杜辉咽不下这口气,又不知该如何做,眼见着快到家了,对着两个孩子,总不能还绷着个脸吧?
杜辉一把夺过叶瑾手里的磨石,“你都搓了一路了,给我也搓会,不然我都不敢碰璇丫头的脑袋。”
叶瑾哭笑不得,掀帘子朝外一看,回头跟杜辉说:“来不及了。”
“啥?”
叶瑾不答,但杜辉已经听见了将军府外的喧闹。
“爹爹!”
“舅舅!”
叶望璇笑得眼睛弯弯,在台阶上高兴地蹦,叶瑾来了,很顺手地抓起她的一边胳膊,借力给她蹦过了门槛,跃过了台阶。
还没完,听到叮铃铃的声响,她回头一看,又蹦到杜辉身边了,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杜辉手里的步摇。
杜氏在一旁催促着大家都去吃饭,叶清弋唤了舅舅,又喊爹,叶瑾看见他,笑着骂:“你小子!”
大手掌着叶清弋的后颈,带着他往前走:“吃饭,吃饭!”
叶瑾的手传来的不止是厚实温暖,叶清弋知道自己在他进宫前告知的信息很有用,朝堂之上,父亲一定应付得当。
上辈子廖原是在寿宴之后死的,叶清弋进宫贺寿没有遇上邹振的刻意为难,叶瑾觐见皇帝之时自然也不会有人数落什么,不过叶瑾遇到的难题是赏赐。
叶瑾要的赏赐是为杜氏求一个诰命,杜若不在意虚名,没有多兴奋,叶清弋却很不高兴,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趁机向皇上请求将他送进军营,远离市监所,这分明是个绝好的机会,后来知道了其中深意,也来不及了。
但这一世不一样,叶清弋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更知道将军府现下的安逸和温暖有多么珍贵。
“哥!你想什么呢?”
叶望璇碰碰他的手,叶清弋这才回过神来,学她的样子举起酒杯一起碰杯。
杜辉喝了口酒,嘴里辣起来就藏不住话了,道:“尚书府那个公子刚死,妹夫的庆功宴也暂时搁置了,这也好,咱们一大家子能聚在一起说说话。”
叶望璇更口无遮拦:“之前侯府公子刚死,第二天不是照样办马球会么?怎么到了爹这,就办不了了?”
杜氏哎呦地叫了一声,给叶望璇夹了只鸡腿:“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杜辉啧啧出声:“今年风水真是不好,凉州有场瘟疫,京城里又死人,两个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怪可怜的。”
叶清弋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叶瑾多看他一眼,眼中藏着探究之意。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