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不堪的克莱恩恍然间什么疲累、疼痛都顾不上了,他自以为领会了木绯屿的意思。

  两年前,他们结婚领证的当晚,他和木绯屿躲在酒店卫生间里,磕磕绊绊地交流着。

  他告诉木绯屿,他们是联姻,他带着满心算计而来,思考的只有这场婚姻背后的利益。他将除了自己真实身份以外的一切陈明,力图让这位陌生的omega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希望刚刚成年的小omega不对自己抱任何幻想,希望这位无辜的omega能够在被当做联姻工具的命运中找到自己的未来。

  那一天,木绯屿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他平静地阅览克莱恩提前准备的婚姻协议和说明,接受了对于一个正常omega来说难以接受的事实,答应一份并不公平的协约。

  然后木绯屿拿出了这张红色的纸。上面的字和联邦通用语之一的文字长得略像,但并非真正联邦人的克莱恩根本看不懂。

  他找不到两种字体间的规律,无法解读其中内容。之后木绯屿对着他念出了纸上的文字,语句晦涩难懂——作为帝国人的克莱恩基本听不懂。

  可这不妨碍克莱恩理解它的意义。木绯屿要求他在纸上签署名字,所以这大约是一份木绯屿准备的婚姻协议。

  “绯屿……”克莱恩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举动,他只是盯着那张纸,再慢慢将视线挪到木绯屿脸上。他试图让自己露出笑容,温声问,“这张纸是我们结婚那天签的对吗?”

  木绯屿轻声回答,“嗯。”

  克莱恩最终没有笑出来。

  他想,他终于等来结局了。

  木绯屿从来不是任何人花园里的小玫瑰。

  他无法拥有他。

  甚至无法再注视他。

  这样也好。

  与他分道扬镳之后,木绯屿再也不用面对来自政治场上的阴谋算计,不用再受家庭关系困扰。

  木绯屿只会更加自由自在。

  原来木绯屿主动“找工作”不是为了什么摆脱阴谋困境。

  他单纯是去找工作了啊。

  克莱恩带着一点欣然的想到,他所安排的退路对于木绯屿确实起效了。

  他自己铺平了木绯屿离开他的路。

  “这是婚契书。”木绯屿主动解释,他无法从职业间谍的脸上看出对方刻意隐藏的情绪,因此他并不知情此时的克莱恩是多么震动、难过。

  魔尊自己也沉浸在负面情绪中。

  “契结同心,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永不背叛……”木绯屿当初没有多想,如今方才回过味来,“这些话的意思你是不是听不懂?”

  克莱恩沉默了下,最后坦然道:“我从被选中到去联邦之间只有几个月的培训时间,所以我一开始只学了如何用联邦语进行生活对话。这些句子听起来……是联邦古语吧?我只能理解字面意思,但不懂它深层含义。”

  听懂字面意思,可是不明白什么叫心魔丛生、魂飞魄散。

  木绯屿蹙起眉,似是抱怨说:“可我当时给你概括过它的意思……”

  神魂强大的魔尊拥有极其强大的记忆能力,他逐字逐句复述当日的话:“我问你,‘我们约定,互不背叛、互不伤害,否则不得好死。以后我们就是最值得信任的伴侣,好不好’。”

  这话克莱恩有点印象。

  但当时他只当是小omega从小说或是电视剧里学来的,意味着omega对待联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已然将联姻的利害关系进行说明了的克莱恩自然不将它放在心上。

  他认为木绯屿慢慢会明白什么叫联姻,理解他只是一个图谋不轨的“渣A”。

  可事到如今,克莱恩不由为自己做最后的辩解:“我一直信任你。”

  就算木绯屿浑身是谜,就算他们的孩子根本不是人类,就算……就算真正一直受骗的人是克莱恩自己,他也从没有对木绯屿失去信任。

  他所了解到的木绯屿并不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普通人,他依然愿意信任他。

  而且他爱他。

  这什么婚契书上的要求,他做到了。

  所以木绯屿将它拿出来是要做什么呢?

  终于要撕破这虚假的家庭幻象了么?

  克莱恩哑然闭嘴,等待他们的结局。

  “……出了一点意外。”木绯屿再次移开视线,带着坑害了克莱恩的心虚感,他无法与之对视。“我、我们先解除婚契。”

  “好。”克莱恩看似平静而没有任何障碍地点头同意,“需要我怎么做?”

  他点头得如同轻松,让木绯屿猛地怔住。

  自以为只信任天道誓约,不信任任何人的魔尊顿时委屈得红了眼圈,来源不明的泪水盈满眼眶。

  在不懂情爱之前,魔尊已经尝到了成年人的患得患失。

  “你就这样同意了?!”

  并且无师自通了无理取闹。

  木绯屿不可置信瞪向克莱恩。

  这下轮到克莱恩愣怔。

  成年人的体面难道不是在分手时平静而干脆吗?

  他只是同意木绯屿的要求而已,做错了吗?

  对于木绯屿的一切合理要求,他向来有求必应。

  他不应该这样同意,那么是要他表达一下愤怒还是什么?

  克莱恩不明白,但他习惯了照顾木绯屿,也习惯了考虑木绯屿的想法。

  “我应该怎么做?”克莱恩直接问道。

  木绯屿被问得懵住了。

  “呜呜爸爸……”小天道再也忍不住,扑到克莱恩身侧抱住他的腿,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崽子。

  克莱恩被它哭得心痛难忍,他腰背微弯,差一点就要弯下腰去抱起崽。

  ——不行。

  ——那不是你的孩子,克莱恩。

  克莱恩如此告诫自己。

  他温和地看着木绯屿,等待对方彻底结束这一切。

  小天道的哭声也唤回了木绯屿的思绪,他按下心里堵得慌的情绪,“你既同意……把手放在契书上,然后跟着我说‘同意解契’。”

  克莱恩依言照做,轻轻捏住红纸的一角。

  纸契下方的签名处签署的是他在联邦假身份的名字:蓝佑。

  后来木绯屿不知为什么木绯屿咬破他的手指,将血按在纸上,这会再细看,纸上并没有留下血指纹。

  也就是说,这份木绯屿所重视的协约文件从一开始就没能正确订立。

  克莱恩使用了虚假的身份。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木绯屿是吗?

  “天道在上,请鉴……”木绯屿从不知道原来有些话语是如此难以吐出。他艰难地轻声念着结契之言,他不敢看克莱恩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惧怕从对方脸上看到什么。

  他只知道当克莱恩轻松点下头时,那一瞬间他心中的戾气暴涨。

  魔尊想,他果然是魔修,心思难测、阴晴不定。

  他竟然在这一刻对克莱恩产生怨恨。

  多过分啊!

  克莱恩对他这样好。他不单恩将仇报,还怨恨呢。

  有什么可怨的?

  凭什么去抱怨?

  明明他才是最对不起克莱恩的人。

  “我心已改,乃与君绝。今日解契,两厢……欢喜。”

  怎么会有这样的解契辞?

  木绯屿一点都不欢喜。

  他停顿下来,轻声说:“到你了。”

  克莱恩郑重说出:“同意解契。”

  他这一次不再将木绯屿的行为当做小omega过家家了。他如同对待婚姻宣誓那样庄重。

  他是如此喜爱木绯屿,以至于郑重地去“离婚”。

  他尊重木绯屿,尊重这段虚幻关系,犹如他们真的是一对正在离婚的伴侣。

  随着克莱恩话音落下,同心契解。

  木绯屿眼疾手快抽走婚契书,不让克莱恩看到契纸上的变化。

  他们两人曾经签下的姓名在迅速消褪,很快婚契书将变成一张废纸。

  木绯屿捏着契书转身就跑。他冲进卧室,将自己塞进被子里。

  契书在他指间一点一点化作了尘埃。

  烙印在识海深处的天道誓约之印同时消失,环绕其上的天道法则亦随之消散。

  禁锢在神魂之上的无形之枷锁骤然打开,连结两个不同灵魂的纽带消失,借用克莱恩命格和气运镇魂的魔尊识海震荡,借来的东西终究反噬其身。

  但这点痛苦算什么?

  比不得魔尊心里的难受。

  他和克莱恩不再是道侣了。

  他没有家人了。

  他亲生斩断了这些。

  他可真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修真界天道做了多大的好事呀!

  枕头上氤氲水迹。

  是谁在无声哭泣?

  客厅里的克莱恩同样感受到精神海震荡,他懵然发现困扰着他的痛苦陡然减轻,似乎有什么东西填进了精神力海、身体里,让后遗症逐渐缓解,萦绕不消的精神力噪音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

  迫使他离开战场回来休养的后遗症在减缓。

  然而克莱恩一点都不感到喜悦。他忽视掉了这些变化,全然没有心情去探究原因。

  在木绯屿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背后之后,他终于没有顾忌地抱起哭哭啼啼的崽,做出颇为出格的举动。

  克莱恩将崽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熙宝,今天能陪我睡吗?”克莱恩温声问。

  他怕自己彻夜失眠。

  从崽以元熙的身份来到这个家里以来,他从来没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陪伴它。

  就当是满足他最后的一点私心吧。

  他无法再拥木绯屿入怀,至少可以再抱抱崽。

  “可是、可是木木……”小天道抽抽搭搭的,吐字含糊不清。

  这才它真哭的样子啊。

  “他也要陪的。”小天道再如何喜爱克莱恩,都不会放下魔尊不管。

  魔尊是它从修真界带回来的,是它从雷劫下救回来的,它不可能放得下他。

  “那就稍稍陪我一会。”克莱恩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用柔和的布料当纸巾给崽擦眼泪。“你跟绯屿一样最喜欢看电视剧对吧?我们一起看一集。”

  一集电视剧的时间就够了。

  克莱恩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去适应不再有家人的家。

  克莱恩·阿尔克辛在二十六岁那年结婚,不到二十七妻儿双全,然而在二十八岁,他失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