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羽绒服身体僵硬，呆滞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寒气太盛，泉水上面萦绕着一团浓郁的水雾，雾气缭绕，能见度极低。
青年义无反顾地跳下水，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他立在寒风之中，有些茫然。
冰泉里面一定是有东西的。
他是一名在惊悚游戏待了很多年的老玩家，但这么多年的磕磕绊绊也堪堪爬到了八百多层。
能够坚持到八百多层并不是他有多么大的才能，而是因为他曾经在一个副本里误打误撞捡漏了一个道具——预知未来。
这个道具也不是等级多么高超级S级别，等级只有A级。
可以预测未来，但预测的不多。
他只能勉强看到自己的未来。
他可以看到自己在将来遭遇到的危险，也可以看到自己可以碰到的机遇。
多亏了这个道具，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躲过了很多次濒死时刻。
这次也是。
在进入副本后他就对自己进行了预测。
预测道具能力有限，只能预测未来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
在别人看在他胸有成竹，实际上从开始踏上这片雪地后他就没有停止过预测。
他预测了自己如果落单就会死亡，所以他放慢了速度。
他预测到玩家一盘散沙地迎接寒流，自己会被冻死，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为了活命担任起了领导的角色。
他预测到深处冰泉会有机遇，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在来到这里后他又使用预测道具预测。
他预测到那个机遇就在冰泉之中。
而当他跨入冰泉，他就会死。
他前前后后预测了很多次，每次看到的结局都是绿色羽绒服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所以当粉毛劝说他的时候，在明知道冰泉下面有机遇的情况下他还是肉疼地选择了放弃。
可青年却跳了下去。
脱得只剩下单薄的衬衣，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说不震撼那是假的。
绿色羽绒服下意识调用了预测道具。
在他的意识里，出现了一面透明镜子。
透明镜子里泛起一阵涟漪，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泉面。几秒后平静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从水下面咕噜咕噜冒起了小气泡，气泡升到水面后又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炸开，好像煮沸后的热水。
紧接着，一个黑影缓缓上升。
“噗通”一声闷响。
泉水面上漂浮上来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背面向上，洁白的衬衣和周围的白雪融为一体。
透明镜子中忽然荡起一片涟漪。
下一秒镜子上面的影像就不见了。
绿色羽绒服轻轻叹了口气，将预测道具收回。
虽然勇气可嘉，但有勇无谋。
可惜了。
明明是那样恣意率性的青年，如果不下水，他还能活的。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绿色羽绒服沉声道。
粉毛声音依旧轻快，“好呀好呀，走吧，哥哥们。”
“站住！”
绿色羽绒服脚尖刚迈出去，身后响起一声气愤的怒喝，“你们不能走！”
“我哥还没上来，你们怎么能说走就走？”
绿色羽绒服打量着依旧站在冰泉边的橙黄色羽绒服，他怀里抱着昳丽青年脱下来的羽绒服，固执地伫立在那里。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你哥上不来了。”
他的预言镜子是不会出错的，镜子说青年死了，青年就一定会死。
“不可能的！”即便看不到橙黄羽绒服的脸，绿色羽绒服依旧能够听出他声音里夹杂的愤怒，“我哥下去不是为了给队伍寻找物资吗？没人敢下去，他下去了。结果现在你们却要撇下他不管，这太过分了。说好的团队合作和契约精神呢？都不作数吗？”
“我们又没求他下去，是他自己下去的。”黑框眼镜男很无所谓，“你如果想等就等呗，我们也没拦着你。小朋友，这里是非死即伤的惊悚游戏，不是幼稚园过家家。我们没有义务在这里陪你等你哥。”
绿色羽绒服立刻反驳：“不能让他自己留在这里，落单的玩家很大概率会遇到未知生物攻击。得带他一起走。”
夏池不想搭理黑框眼镜，他无力地看向绿色羽绒服，“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五个多小时，赶回去只要四个半小时就够了，再等一个小时。现在只有冰泉下面才有可能有物资，如果你们留在这里，一个小时后说不定能收获一个机遇。可如果现在你们转身离开，那你们这一来一回百分之百是白折腾。”
“傻子都知道这道选择题应该怎么选吧？更何况你们是聪明人。”
绿色羽绒服沉默几秒。
橙黄羽绒服说得不无道理。
但其实真的没必要。
不过……
“好，那我就在这里再多留一个小时。”
黑框眼镜：“喂，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改变主意了？不是说好回去吧？”
粉毛：“哥哥，算了，时间还早，那我们也等一等吧～”
黑框眼镜烦躁地踢了踢脚下厚实的雪，“既然弟弟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原本准备折回的队伍停了下来，等待在了冰泉周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顶的太阳也在渐渐偏移位置……
…………
百里辛跳进泉水的一刹那，仿佛被封印在了冰山之中。
刺骨的凉意穿过皮肤扎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所有的肌肉和内脏都在痉挛跳动，无声地宣泄着对此时环境的排斥。
S419M：【天，我怎么都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不是没有感觉到AI吗？】
逃生系统：【M哥哥，是我在用电流模仿寒冷。】
S419M：【？？？我做错了什么吗统妹？】
逃生系统：【只是有点好奇寒冷到底是什么感觉，所以是什么感觉，M哥哥？】
S419M：【又僵又麻的感觉，有点像死机。不过……您想试试寒冷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不自己试？】
逃生系统：【我才不要呢，看他们人类的表情就知道很不舒服。】
S419M：……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泉水下一片空洞。
百里辛因为之前经历了两个副本的人鱼形体，在水里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即便是人类形体，游得也是飞快。
他一个猛子扎进泉水中后就朝着深处快速前进。
越往深处游，周围的水温反而不像水面位置那么寒冷，而是温暖了很多。
就在他的憋气马上就要到达游泳距离上限的时候，泉水底部出现了一团白色光圈。
像南极上空的极光，空灵缥缈，带着赛博式的浪漫。
百里辛加快游泳速度，继续朝着那处游去。
很快他就抵达了白色光圈的位置。
光圈出现在泉水的底部，那是一个圆圈，周围泛着白光。
乍一眼看过去，似乎是个传送阵。
百里辛将手伸向了圆圈中间。
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拖拽着他。
百里辛身体不受控制，猛地被吸进了圆圈之中。
眼前出现了一片旋涡，百里辛被裹挟在旋涡之中，随着水流旋转上升。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他肺部的气快要抽空的时候，那汹涌的漩涡渐渐散去，原本冰寒彻骨的水流也变得十分温暖，甚至是炽热。
冷热交替间，百里辛生理性打了个激灵。
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和刚才的冰泉池底大相径庭。
原本的冰泉泉底是白花花的一片，泉底还有冰霜凝结造成的白沙。
而现在周围是光滑岩石壁，池水地下还有绿意盎然的水草。
水温很像温泉的温度，格外舒适。
百里辛抬起头，在头顶有一道明显的亮光。
不再多做耽误，百里辛朝着头顶的亮光游去。
“嘭”，伴随着重物炸开水面的声音，百里辛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山洞。
山洞黑漆漆的，看不太清周围的环境。
他只能听到有滴滴答答水从石壁上滴下的声音。
百里辛从背包中取出手电筒。
当这个山洞被光盛满的那一刻，百里辛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
他抿着唇，从水里出来，认认真真打量着这个山洞。
S419M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宿主大人，这个地方是……】
逃生系统：【是试炼副本里面的山洞。】
百里辛：……
是的，它们两个说的没错。
这个让他一眼觉得眼熟的山洞，正是三年前他经历的第一个副本。
试炼副本【河神的新娘】。
S419M语气不太确定：【会不会只是山洞很像？统妹，鹅羽山里有这种空间吗？】
逃生系统也很茫然：【我也不知道，抱歉。】
百里辛看了眼脚下的温泉水，声音低沉，【到底是河神村还是只是像，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迈着步子走出山洞。
并不算太长的山洞，百里辛走得却很慢。
他一边走一边巡视两侧的墙壁，熟悉感更重。
现在外面还是深夜，百里辛走到洞口，抬头望天。
诡异又熟悉的红色月亮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似曾相识。
百里辛循着记忆的路线在树林里穿梭，在什么地方有条岔路、在地方有个斜坡都和记忆中的河神村分毫不差。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站在陡峭的山坡之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河神村……
河神村，他居然穿过冰泉来到了河神村。
太古怪了。
可这是什么时候的河神村？
那些在黑夜里肆意妄为的赤蛛又哪里去了？
这里真的是自己进入的试炼副本河神村吗？
还是仅仅是平行世界中的河神村？
从山坡往下面看，河神村里几乎家家都亮着灯火，看起来十分热闹。
百里辛略一思忖，顺着山路继续往下走。
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试炼副本河神村下去看看就知道。
右上角的时间显示在【12：34：43】就停止不动了。
看样子他通过冰泉底部的光圈传送到了另一个空间里，所以属于鹅羽山的时间就暂停了。
逃生系统：【百里辛大人，请等一下。】
百里辛顿住脚，【怎么了？】
逃生系统：【假使这里是你们的试炼副本河神村，但我们不知道现在的时间点。如果你以现在的外貌出现在河神村中，可能会引起逻辑错乱，导致时空扭曲。】
S419M：【我明白统妹的意思。它的意思是宿主大人你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到让人过目不忘。如果这里是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河神村，你出现后别人会记住的。如果时间再前进到“您”刚下试炼副本的时间点，村民会想起“您”曾经来过，从而产生疑惑，最终导致逻辑错乱，影响因果。】
百里辛从背包里找出了个巨大斗篷套在身上：【我明白了，这样就行了。】
做好了伪装，百里辛继续顺着山路前往河神村。
百里辛靠近村庄，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河边有两人在洗衣服。
大晚上的，河水黑漆漆地看不清楚，两人却在洗衣服。
两个男人看起来都有四十多岁，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他们穿着身破旧的衣服，手里清洗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
手法僵硬别扭，好像两具提线木偶。
真是既古怪又亲切熟悉。
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洗衣服的还是您二位大叔呢？
两个人没看到百里辛，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
“听说了吗？村东头的李寡妇昨天病死了。”
“听说了，我还听说她闺女今天也死了，也是病死的。”
“是啊，女人一个接一个都病死了，真可怜。”
“如果当时不把桑宝儿嫁出去，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哪里用得着我洗衣服，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老婆孩子热炕头。”
“是啊，桑宝儿没有嫁出去就好了。”
“可是，如果桑宝儿当时没有嫁，我们河神村当年就都饿死了，怎么还有现在的日子。”
“也对，桑宝儿是个好女人。”
“呸，她才不是个好女人。她水性杨花，她嫁了人还想着前情人，她偷汉子，害死了黄老爷。”
“是啊，她水性杨花，她不是个好女人。”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生在这个年代的女人，从来就做不了自己的主。她用自己的婚姻换来了河神村全村人的口粮，她虽然有情人，但黄老爷死了她也跟着去了，她其实是个好女人的。”
“是啊，她是个好女人。”
“她那么好，全村人还对她那么坏。所以她才报复我们，是我们活该。”
“对，我们活该。”
两个人自顾自对着话，声音艰涩卡顿，好像两架研磨麦子的石磨一样难听。
本应该是情绪高涨的对话，两人却像是在背课文一样生硬，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他们也不看穿着怪异的百里辛，兀自说着自己的台词，就像两台上了既定程序的劣质机器。
百里辛干脆走到两人面前停下，和两人打招呼：“嗨，小哥。”
两个人鸟都不鸟百里辛一下。
百里辛站了几秒钟，一直没得到回应后也不自讨没趣了，开始往村子里面走。
刚走了几步，他又撞见几个人。
在村头的大树底下有几个人在“纳凉”，一人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每个人直挺挺站在树底下，摇晃蒲扇的频率一模一样。
百里辛走到树底下几人面前，他们脸色白得像死人，除了僵硬地扇动蒲扇外好像不会做其他动作。
就算百里辛距离他们只有一步距离，这几个人还是自顾自摇着扇子。
百里辛看了几人一会儿，继续朝着村子里面走。
快走到村中心时候，他碰上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一个小老太佝偻着后背，手里举着个惨白的灯笼站在义庄门口。
“收尸体喽，收尸体喽，谁家有尸体统统给我喽。”
“宝儿，我的宝儿，你在哪里？为什么阿妈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我的宝儿哟，快回到阿妈身边吧。”
语调也是很古怪，像一台没有感情的劣质机器人。
百里辛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村子转了一圈。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村子里面一个活人都没有。
人人都是死人，人人都是牵线木偶，人人都是剧场里的NPC。
但现在这些村民动作和语言又假又僵硬，和他们进入试炼副本时遇到的村民差太多了。
穹顶的红色月亮开始落下，山头太阳冒出了一个尖尖头。
原本僵硬表演的村民们这时齐刷刷转动身体，一个接一个僵硬地朝着房子里面走去。
百里辛跟着其中一个村民走进院子里。
隔着透明窗户，他看到惨白脸色的村民僵硬地熄灭油灯，又僵硬地爬上床，鞋子都不脱就这么直挺挺躺下后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在表演死了，那就是在表演睡觉。
夜间活动，白天睡觉。
还真有意思。
当太阳冉冉升起之时，整个河神村彻底陷入了沉睡，一片寂静。
经过这几个活动的观察，可以看出现在操控河神村村民的怨念集合体还是初级阶段。
它自己是夜间活动，畏惧阳光，所以这些提线村民也成了夜间活动白天休息。
逃生系统：【百里辛大人，我可以确定这里就是河神村副本了，也就是你们当时经历过的试炼副本。】
S419M：【那我就不懂了，鹅羽山中的冰泉怎么会连接到河神村副本？河神村里有什么东西是在鹅羽山需要的？】
百里辛从村中心往村头走。
当他穿过村头的那条河时，初晨太阳明媚的阳光刚好照下来，投在河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的光芒。
百里辛下意识看向河面。
刹那间清澈的河水上倒映出了一个穿着漆黑斗篷的神秘黑影。
百里辛看到自己的倒影身体猛然一僵，脑海中无数画面走马灯般快速滚动重现。
最终走马灯定格在了一个画面中。
画面里，一个穿着漆黑斗篷头戴兜帽的神秘男人站在怨念树前，将一把匕首递到怨念树前。
男人说：“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将活人带进这里，但你要付出代价。”
“当有人发现桑宝儿和黄有城的尸体时，你需要将匕首交给他们，而这把匕首可以杀死你。”
S419M：【OMG！】
逃生系统：【我的天呢！】
百里辛：……
我也惊呆了。
树林深处传来了簌簌树叶抖动声和风声。
风声呼啸，像风声，又像哭泣声。
百里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了眼那座绿油油黑压压的山，思忖片刻后朝着山里出发。
循着记忆，他朝着怨念树生长的地方前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他穿过树林的时候，他其实是能够感受到赤蛛的气息的。
但那些赤蛛并没有像当年那样冲出来撕咬他，而是远远地躲了起来。
昨晚从山洞出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很多远去的视线，但那些视线稍纵即逝，让他误以为只是林间飞虫。
这么看来昨天那些微弱的视线也是来自赤蛛。
百里辛轻笑一声。
这种趋于本能的原始怪物果然是最敏锐的，当他还是一个刚刚一级的小号时，这些赤蛛群起而攻之。
当自己以满级大号重回这里的时候，这些赤蛛早已迫于他的气场躲得远远的。
食物链的压制，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年在试炼副本的时候赤蛛那么害怕水体帝迦也是因为如此吧。
百里辛发现自己快来到了昨天出来的洞穴。
他心中微动，转身走进了洞穴。
在到达洞穴里面的温泉之后他弯腰将手伸进泉水中，萦绕着雾气的泉水依旧是温暖。
是暖的，那水体帝迦现在在里面吗？
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拨动，激荡出一层层的漂亮涟漪。
那双手明明只是在抚动水面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动作又带着一种魅惑，似乎是在撩拨什么。
青年拨弄了一会儿涟漪，水面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青年有些不甘心，又试探地叫了几声名字：“帝迦，帝迦，帝迦。”
声音源源不断传入水中，声波落到水面上，也荡起了一层淡淡的涟漪。
水面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百里辛就这么耐心地拨弄了大半个小时，直到确定这个水里没有帝迦后他才停下手上撩拨的动作，起身扭头离开洞口。
青年走后，荡漾的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半个小时，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颤动了一下。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声潺潺。
以颤动点为中心，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开始向着外面扩散。
先是小小的一圈。
接着波澜开始变得激烈。
最后整个水面彻底汹涌波荡，好像煮沸了水。
谁？
是谁在唤我？
帝迦？
这是我的名字吗？
这名字还挺好听的。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好困。
好想睡觉……
沸腾的水倏然坠下，水面又恢复了昔日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