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夏瞬间从社会新闻版面摔回到数学期末考,落差堪比大学生梦见被赶鸭子上架地拉上高考考场。

  他试图运用刚学到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知识,还真找到了解数学题的感觉——贺凌风讲的他明明一听就懂,但拿着满手的线索,他却无从拼装出一个画面。

  “……杀了他。”林秋夏拿出最笨的法子,假装自己是沐医生,隔空摩挲着墙壁上并不存在的照片,有些磕磕绊绊地说, “呃,站在这里……他会想起女儿?不对,他想的是女儿遇害……?”

  他尴尬地开始摸自己的鼻子。

  贺凌风道: “凶手。”

  “!!!”林秋夏恍然大悟, “对,他想杀了凶手。因为他看见了……凶手的照片!或者是十七岁照片的位置!”

  贺凌风又道: “日期。”

  林秋夏立即会意: “沐莉莉被害的日期么,我找找……哦哦哦,是沐医生站在这的日期。呃,在案件结束后?不对,应该是……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犯人判了死刑,要是在宣判以后,他就不会想杀人了?”

  小林同学算是头一次自己推导出点什么东西,不免有点激动,期待地等着贺凌风评判对错。

  贺大人半天没等到下文,终于缓缓对上他的频道,惜字如金地给出了一个鼻音: “嗯。”

  林秋夏如同受到了天大的鼓舞,继续道: “那天应该是,呃。”

  鼓舞的辅助buff——并没起到什么实际效用,该想不出来的还是想不出来。

  林秋夏有点没脸再看贺凌风,生怕人家刚刚表示了肯定,自己就掉链子,让人失望,努力地猜: “我再想想。沐医生为什么会在这?好吧,他天天下楼吃饭都会路过……”

  贺凌风极为忍耐地听他说了一通“沐医生那天想吃女儿爱吃的菜” “沐医生在这个角度能看见做柠檬茶的器具” “这里也能看到他女儿买的抱枕”,脸上又露出了“孺子不可教”的神色: “你买双色球呢?猜的还是往期中奖密码。”

  贺大人调出卷宗,丢给他看, “让你做是的推理,不是占卜。人家占卜好歹还有个龟壳,你是没评没据的胡蒙乱猜。你当这是小学生考试?拿着橡皮随便丢ABCD?”

  林秋夏被揭了从小数学选择题就靠蒙的老底,讪讪接过贺大人的手机,认真地重新翻看,一眼就看见——沐莉莉是在生日的两天前遇害的。

  生日!

  他在这所房子里的感应到的直觉统统连成一条线,缓缓勾勒出完整的画面。

  那时的沐莉莉迎来大学的首个假期,回到家中。卷宗上登记的学校离C市不近,来回得耗费一天半的时间,她应该是头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所以这个久别后归家的生日,她格外想和家人一起过。

  那同学闺蜜的聚会就要提前了,放在前一天;而她的前男友,案卷上叫做褚青的那位,在这时提出了邀约,被排期在生日的前两天。

  沐医生没有收拾过女儿的房间,只定期打扫卫生,大概是想留下些人气儿,他们那天看到的衬衫,就是沐莉莉出门前试过的衣服。

  她满怀憧憬和怀念地拿出这件以前约会常穿的衣服,比划了一下,选择了更漂亮的一件。即便这个年纪对“受凉作病”没什么敬畏心,在三九天穿单衣,露脚踝也是实实在在的冷,对这场见面,想必她是重视的。

  这是一场以旧情复燃为主题的邀约。

  可到了约定好的地点,案卷上记载的小公园,等待她的并不是想象中旧情人的潸然泪下和痛改前非,而是——据现场痕迹检验,此处应发生过肢体冲突,犯人对此供认不讳,承认了自己有强迫发生关系的意图。

  没有沐莉莉想象中盛满风花雪月的执手怀念往昔,也没有两个人重新立下一起奋斗的誓言。褚青对“复燃”的定义更直白原始,脱去了文明的外衣,赤。裸裸地理解成皮肉相触的发泄。

  报案人是在公园健身的大爷,他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撑起来就看见被放在草丛里的沐莉莉。警方通知到沐医生,他匆忙赶来后,给出女儿详尽的约会日程,并提供家里仅存的照片。

  案发第二天,他的前妻急匆匆回国,警察已顺利地抓到嫌疑人。

  案发第三天,本该是沐莉莉的成人礼,但是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却再也没法回家了。

  昨天兵荒马乱,她在蛋糕店看上的新款蛋糕自然没有人订;母亲帮她在专柜挑好的包包,也被匆匆遗落在行李箱外,没带回来。

  约好的闺蜜局少了一人,其他的姑娘们坐在KTV的包厢里,无措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离别。

  她的寒假刚刚开始,囤在家的柠檬和茶叶都没来得及做成柠檬茶。

  沐医生晨起走下楼梯,在这一天本该多一张照片的位置驻足,轻轻触碰着墙面,如同这里已经放好了女儿的成年礼纪念照,照片上应该写的是:成人快乐。

  宝宝会调皮地加一句什么呢?是她总爱说的“我永远是十七岁美少女”,还是“成年了能不能多一点生活费”?她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小姑娘,这句再没机会写下的话,她一定早早就想好了。

  沐医生再往前看,那里是一张挂了三百多天的合影,就算是分手闹得不可开交,宝宝也没想过换照片。她不是个能硬下心肠的人,想过一生一世就很难忘掉,只能交给时间。

  可时间如同浩瀚的汪洋,可以任人漂流,却从没给任何人有关目的地的承诺。远方或许更好,或许……生不如死。

  沐医生的手握成拳。

  他治病救人一辈子,盼得永远是旁人身体康健,这是第一次,他想杀了什么人。

  林秋夏的手无意落在墙上,带着同频的心绪联通直觉,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流露着属于沐医生的悲怆。

  贺凌风满脸都写着“这是什么战五渣”,略抬起手施法,让他离墙远些,强行中断了感应。

  林秋夏恍然回不过神,愣愣地问出一个极为无关紧要的问题: “没有人看不起褚青,他为什么那么说?他……为什么要杀人?”

  贺凌风却详尽地解释起来: “他没那胆子杀人,意外失手。至于证词,是多思故多虑。他越失败,越怕别人看见他的失败,执念成心魔。”

  怕他理解不了,贺大人还举例道, “执念再进一步,就譬如穆李……”

  “穆李?”林秋夏仗着神思恍惚,狗胆包天地打断了贺凌风的话, “穆李……沐莉莉?”

  贺凌风扬了扬眉: “哦,才发现?还有呢?”

  恰到了第十五分钟,沐医生掐着秒针归位的一刻,准时在楼下朗声道: “这位先生,我整理好了。”

  他刚刚没坐在沙发上干想,又去厨房煮了一壶苹果玫瑰茶,用空气炸锅热了一盘肉馅小酥饼。

  女儿在时,他没少琢磨女孩的吃穿度用,除了治病救人的全副心思都搁在这。现在习惯成了自然,洗手作羹汤变为他静下心的方式。

  招呼完,趁贺凌风和林秋夏下楼的间隙,他的目光落在莫二白的身上。

  这位兔子小姐没半点草食动物的自觉,吃喝得一脸幸福,恨不能辞了公职卷铺盖来这当宠物,赞不绝口地夸奖着好手艺。

  林秋夏鼻子一酸,刚刚的直觉相连勾起的共情还没散尽,他知道,沐医生是想起自己的女儿,沐莉莉吃起东西也是这样。

  莫二白两眼放光: “这个酥饼是哪里买的呀,真是太好吃啦!”

  沐医生说: “是我做的。”

  “您也太厉害啦!”莫二白边吃边说,吐字都含糊起来, “真的是太好吃了,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酥饼。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啊,我以前都是吃素的。”

  林秋夏缓缓走下楼梯,脑海中响起另一道女孩的声音: “太好吃啦太好吃啦!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正在减肥呢,真是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

  贺凌风用掌心轻拍林秋夏的头顶,再一次把他叫回了魂: “屏息,凝神,气沉丹田。”

  林秋夏六神归位,虚心请教: “请问丹田在哪?是不是小肚子?”

  贺凌风: “……”

  贺凌风: “算了,你沉住气就行。回去找高谁要一套幼儿园启蒙网课。”

  这话并不是嘲讽,在贺大人的认知范围内, “丹田在哪”确实是三岁以上的常识;听到他厌厌的语气,林秋夏也意识到这份劝告的真心实意。

  一个发现自己得兼任幼儿园教师从零教学,另一个发现自己被一脚踹回幼儿园复读,一人一龙都有些消沉,坐回沙发上的姿势有气无力。

  余下的几位霎时如临大敌,面面相觑,连沐医生都被感染到紧张的氛围,整理好的语言变成: “……我家里,是有什么东西么?”

  他问话时看着贺凌风,贺大人正不想说话,没搭理。沐医生又缓缓望向林秋夏,林秋夏赶紧说: “没有,您刚刚想说什么,快请讲。”

  可是林秋夏一脸刚被直觉过度共情导致的虚浮面色,毫无说服力,沐医生眼中的担忧更甚了。

  贺凌风只好道: “没有,说吧。”

  沐医生这才放心道: “好。”

  他肃然道: “董存棋患有精神分裂症,他有攻击倾向,受害幻想,逻辑混乱,症状典型,情况棘手,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董存棋是被那位法务小李送进医院的,小李当时拉着沐医生潸然泪下,表示自己家真的有鬼,专门跟着她老公。请沐医生大慈大悲救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哪怕董存棋没病,也收他入院。

  沐医生听完,当即觉得这对夫妻都很有入院的潜质,让她也去做了一套检查;幸好结果显示,小李这人只是有点迷信,需要的不是医疗,而是马克思他老人家的教导,顶多是睡眠质量不好。

  董存棋自此进入住院部,据沐医生说,他的体质也很特别,在没有用药史的情况下,对大多数药物都具有免疫——病情一直在反复,根本没法遏制。

  但在座的都知道,不是体质的问题,是穆李的怨执总去找他,持续产生刺激,他当然好不起来。

  情况复杂的病人总会得到医生更多的关心,沐医生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不少,换了三四种治疗手段,连下班都在念叨着。

  他和沐莉莉说起过一次,当时的信号不怎么好,沐莉莉瞬间紧张: “褚青?啊,他他他是联系我了。”

  董存棋,存棋,褚青——就像穆李和沐莉莉,名字有点谐音

  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无巧不成书。

  在沐莉莉出事后,沐医生也有一阵子把注意力转放在董存棋的身上,企图用工作麻痹自己。

  而他越注意,就越是听清楚了董存棋那前言不搭后语的怒骂,从中分析出了一段始乱终弃的关系;他手下的护士八卦,联系上倚湖观澜二期的案子,聚在一起发现新大陆似的聊天,又恰好被他撞见。

  起初,沐医生想申请和其他大夫交换病人,他实在做不了圣人,没办法在女儿刚刚被害的情况下,继续毫无私心地救治这样一位病人。

  但董存棋实在招人嫌,科室里没第二个人愿意接手,大家宁可让出评职评优的机会。

  沐医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担任这个主治医师的职务,在某一天,他开始把董存棋嘴里骂的“穆李”听成“沐莉莉”,还差点举起刀子。

  又在某一天,他恍惚以为自己面前是那个杀人犯褚青,不慎在董存棋扑过来时,使出擒拿的手法,险些拧断对方的胳膊。

  最终,在董存棋发病的时候,他没有忍住,注射了过量的药物。

  沐医生说着,整个人都仿佛垮了下来,弓着身子将脸埋在了双手之中: “……我是一个逃脱了法律制裁的杀人犯,监控显示他主动挣脱束缚,抢夺药物,责任在于医疗设备公司的检修,我只算是管控不当,家属也没用追责。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没有尽全力,我心中想……就这样随他好了。”

  他说, “对不起,我认罪。”

  “你无罪,认什么?”贺凌风道, “你身上没有业障,手上也就没有人命官司。我们回溯当时的场景,你那一瞬间的犹豫只在意识里,手没有松劲;再者说,发病的人不管不顾,你抢不过他也正常。”

  他看了眼高谁,确认该记录的都记下了,率先站起来, “那就不打扰了,不用送,祝后会无期。”

  贺大人有种完全不顾别人死活的气质,说走迈腿就走,根本没顾及到队伍里的老弱病残和个别嘴里还在嚼东西的。

  一队人马慌慌张张地告辞,沐医生还没忘了给莫二白打包起桌上的小肉饼,叫她以后随时过来玩。

  众人兵荒马乱地追着领导到别墅院门口,天边已经是火烧云的主场。夕阳将什么都拉得很长,叫人想到时光和岁月,很容易催生出唏嘘。

  林秋夏驻足忍不住回看,沐医生听劝地没有送出来,正在收拾着茶几,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朝他露出笑容。

  那是个林秋夏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没有知道自己并非杀人犯的如释重负,也没有提起女儿的怀念或伤感,沐医生仿佛只是和平常一样客气礼貌地笑一笑——但又截然不同,太空洞了。

  高大爷拍拍林秋夏的肩膀,道: “走喽,有的事你左右不了,见多就习惯了,交给时间吧。别人的因果,你路过瞧一瞧,别搭在自个儿身上。”

  林秋夏点点头,却好像被传染似的,整个人也空洞了,打不起精神,难得地沉默下来。

  贺凌风站在车门前,忽然道: “林秋夏。”

  林秋夏抬起头。

  贺凌风如同高数老师当堂提问,用一种“我都讲那么明白了,你肯定会吧”的语气问: “董存棋的怨执附身在哪?你说说。”

  林秋夏: “……”

  他那些伤春悲秋一扫而光,他瞬间除了学习什么也不想了。

  ————————

  林秋夏:年轻的时候,有一本穿越人生指南放在我身边,我却没有珍惜。

  苏小清:还有这种书?快让我看看!

  林秋夏拿出一本《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