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医院就在几公里外。哥谭恩典医院,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医院,甚至在医院后巷发现那两个小混混的医生都只是个实习医生,胸口上的名牌写着格蕾。

  至于那两个人醒来后近乎天价的医疗账单?这就不是斯莱德考虑的事了,哦,账单的前提还得是他们活下去且清醒过来。但那两个人的脸在从小巷到医院路上的这么十分钟间就从红肿变得青紫到几乎看不出五官,斯莱德怀疑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他们也无法醒过来。

  但这些暂时都是次要的,斯莱德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在乎的人是杰森。

  小鸟从将那两个人放在医院附近到他们被发现到格蕾带着好几个护士抬担架将那两个人送进急诊室的整个期间始终没有说话。

  杰森的面色比他自己发病全身疼得连坐都坐不起来时还要苍白,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几乎要挡住视线,但他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他到现在都还在颤抖着,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心跳始终在一百四十以上,胸口剧烈起伏,因为喉咙过于发紧每一次呼吸都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

  斯莱德之前就注意到了所有的症状并且将其理解为愤怒。但现在他终于看懂了,然后立刻为自己之前一直都没看出来而感到荒唐,因为这完全是再典型不过的症状——

  害怕。

  杰森在害怕,不是普通的害怕,he was TERRFIED*.

  至于为什么,这就是斯莱德接下来要弄清楚的事了。

  他慢慢走到小鸟的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杰森立刻像是触电一样猛地跳开,一双因惊恐而瞳孔涣散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明明过去两年中斯莱德重复了这个动作无数次,而且就算是第一次时小鸟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斯莱德从鼻子喷气,故意不耐烦道,“What.”

  这寻常的反应似乎起了效果,杰森的视线慢慢聚焦,终于落在他身上。然后,他像是这十几分钟来头一次看清楚了身边的人是谁一样身体缓慢地放松,靠过来,额头抵在斯莱德的胸膛。

  他从喉咙发出呜咽。

  从来没有人会朝丧钟寻求安慰,这就好比没有人会朝一条蛇寻求温暖,傻到去找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就连斯莱德自己的孩子也聪明到选择远离他,但在今晚,小鸟却主动依偎了过来。

  斯莱德将手盖在小鸟的后脖,这一回终于没有被躲开。在内心某处连斯莱德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羽毛终于被抚平,他像平时那样啧了一声,“你现在终于有时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杰森的身体一阵战栗,更加用力地靠近他。将近十秒后他终于开口,但却不是回答,“你知道、知道他们会活下来吗?”

  实话实说,斯莱德并不在乎。尤其是他现在越发肯定那两个人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只是最低级且寻常的小混混。但他知道这不是杰森需要的回答。

  于是他道,“他们有一定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就算能醒,也会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你说他们永远都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杰森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

  “意思就是他们可能醒不过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或者严重脑震荡失去行动力或者思考能力。”

  斯莱德按在小鸟脖子上的手用力,不会伤害到他,只是加强存在感让杰森无法忽略。“但他们会活下来。现代医疗足够发达,就算依靠仪器他们也能活下来。”哪怕生活质量跟尊严无法保证。但杰森并不需要听到这些。

  小鸟又是一阵发抖。斯莱德没有催他,而是就这样站着。

  天几乎要亮了,有光隐隐从地平线透出来,但哥谭绝大部分还是跟夜晚一样黑暗。他们所在的天台也足够高足够隐蔽,再过几个小时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斯莱德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多呆一会。

  他为自己不知从哪冒出的耐心惊叹,因为斯莱德清楚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为了生意他能像猎人一样耐心,除此他一向简洁高效到近乎冷漠,哪怕对曾经的婚姻也是如此,否则艾德琳也不会跟他决裂到夺走他的一只眼睛。像这样在毫无目的地站在天台上?等待而不是逼一个人说出信息?从来没有发生过。二十分钟前他想把小鸟揍一顿然后强行撬开他嘴的冲动才更符合斯莱德的脾气。

  斯莱德皱眉,但是来不及深想因为杰森终于开口,“你确定。”又是那种令人想要皱眉的抽气声,“他们会、活着?”

  “他们会。”斯莱德语气不容置疑。

  五秒后,杰森吐气。

  他的手仍然紧紧抓着斯莱德的手臂,同时无意识地想往雇佣兵的怀里钻,哪怕斯莱德确信自己身上的作战服里面的防护甲靠着不可能舒服。

  “Ok。”小鸟的声音仍然有些不稳,但比起刚才已经是进步,“假如,假如你这么说的话。”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是正确的。”斯莱德重复,“他们会活下来。”

  “我没有杀死他们。”

  “不,你没有。”

  “Okay.”杰森呛道,“That、that's good.*”

  然后他没有再开口,斯莱德也没有。他们安静下来。

  斯莱德的左手仍然盖在杰森脖子上,另一只手则缓缓移上来按住小鸟的脊背。掌下的肌肉跟骨骼比斯莱德刚开始训练杰森时坚实很多,但他的手仍然能轻易覆盖住后者大半的肩胛骨,连掌心的弧度跟那骨骼契合到不留一丝缝隙。

  It was perfect,他突然意识到。

  蝙蝠也许将小鸟抓进自己的巢穴养大,但在这两年间丧钟逐渐打下了自己的烙印。在所有人都因为杰森的健康避讳任何相关话题的时候,斯莱德的拳头揍过这具身体,手掌掐过,他伤害过,但也曾亲手替他上药,从背后握住杰森的手教他如何端/枪,也从他嘴里诱出呻/吟。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斯莱德更加了解这具身体.It was perfect,the body was perfect,and it was his.

  杰森在缓慢地放松,斯莱德能听见他的心跳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速度,尽管呼吸仍然有些不稳。假如现在询问杰森可能就终于冷静到能够回答问题了。说实话,斯莱德有太多想要问的,比如他从一开始就想问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红头罩出来只戴了头盔却没有穿护甲。他是怎么跟那两个人撞上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杰森几乎将他们活活揍死。

  但那些都是客观事实斯莱德可以之后看头盔上的监控,唯有一个问题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他开口,“为什么害怕?”

  “什么?”小鸟小声问道.

  “为什么害怕?”斯莱德按在他肩胛骨的手缓慢地揉圈,他知道这样最容易让小鸟放松,是在很多次训练结束后的按摩中研究出来的。

  “那两个人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他指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杰森的声音有一丝不稳,“他们只是普通的小混混。”

  一开口他似乎就无法停下来,不等斯莱德催促就继续,“他们、他们想要猥/亵米娅,就是之前差点被企鹅手下带走的流浪小孩。我叫他们停下,但他们不怕红头罩,他们直接动手了,哪怕我揍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人竟然敢直接抓住米娅然后拿她的命威胁我。我让他放开,说不然我就要动手了,但他们完全不怕完全不觉得我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哪怕我说我会杀了他们他们还是敢继续伤害米娅,她的脖子流血了and I was just——”他声音断了一瞬,哽咽。

  “——I was just so angry*。”

  斯莱德缓缓确认,“所以,你决定真的杀了他们。”

  “不!”

  他得到的反抗比想象中还要激烈,杰森甚至挣脱怀抱退后一步仰头瞪他,斯莱德的掌心突然空了。“我没、没想...他们只是小混混罢了。他们做的很可恶但是他们没有成功,那种软蛋活该被揍一顿然后丢进监狱被其他罪犯欺辱。就算他们屡教不改仗着成年人的身份——”他舌头像是打结一样无法继续。斯莱德看见绿色从边缘一点点覆盖他的虹膜,蓝绿跟荧绿交杂,像是有两个灵魂在一具身体内斗争。他像是被放到火炉上加热的密封容器一样不稳定。

  斯莱德按捺住伸手的冲动缓缓替他总结,“所以你其实没想杀了他们,但是没有控制好下手的力度。”

  “不!!”

  如此的无效沟通终于让他有了一丝烦躁,“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I don't——AUUUUUHH!!!”杰森像是困兽一样渡步,“我自己也不知道,斯莱德!”

  “那就思考!”斯莱德命令,“假如你连自己在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都不知道,你就不该出来!你对别人是个危险,对自己也是个危险。”

  “Fuck.”他咒骂自己,没意识到对面的人并不知道那话不是在对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终于能让蝙蝠看见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但你竟然——”

  剩下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我竟然连自己是怎么揍翻那两个人的都不知道!”

  斯莱德顿住。

  “......什么?”

  “你是对的,我是个危险。”小鸟又开始急促呼吸,之前所有恐惧的症状全部回归,斯莱德终于对他到底在恐惧什么有了概念。

  “我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揍翻那两个人的都不知道。”杰森重复,声音有一丝不稳,“上一秒我觉得那两个恋/童癖加强/奸犯竟然如此可恶且嚣张,他们的行为早该让他们得到一顿教训在监狱里痛苦死去,我在想,社会要是没了他们一定能变得更好。下一秒、下一秒我就看见他们倒在地上。就好像我想让他们去死的愿望被人实现,但实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我还、没有任何印象。”

  “你确定你没有任何记忆?”斯莱德皱眉。

  “没有。”

  杰森弯腰用双手捂住脸。斯莱德能听见他的牙齿在打颤,因为寒冷,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这三个都有可能。

  “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在失控前一秒我的感觉就是要被怒火淹没。假如我下一次失控后伤害的不止是坏人还有我想保护的人呢?假如我不是单纯的失控而是的确是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呢?我在罗宾时期就恨着那些伤害妇女儿童的人,我有没有可能从那个时候就被人控制了?蝙蝠侠说我没有救Garzonas,我的确没有伸手拉住他,因为我不想,但我的确、的确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我觉得布莱克该死,也觉得那两个小混混该死,这些真的是我自己的想法吗?我现在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God,蝙蝠侠是对的,我就是过于不稳定,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资格——”

  他的每一个字都somehow成功地让斯莱德的火气上涨,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低吼,“闭嘴!”

  杰森像是被人抽了一下似的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他。在这个角度他看起来格外年轻。

  他的确很年轻,斯莱德突然意识到。

  跟斯莱德的年龄相比杰森简直是刚出生的婴儿,小鸟从一开始接近他时就看起来如此自信,清楚地知道自己想从谁身上获得什么,以至于斯莱德忽略了他的年轻。但现在,他头一次在杰森脸上看到了迷茫。

  之前的火气骤然被浇灭,斯莱德命令,“过来。”

  杰森就走过来,头重新靠在斯莱德的胸口。他的体型比斯莱德要小整整三圈,当他靠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完美地契合斯莱德的怀抱。从这个角度斯莱德能看见他睡衣底下手术开刀后留下的伤疤跟裸/露手臂上面大片的烫痕。很多不止是埃塞俄比亚留下来的,斯莱德能认出那些圆形的疤痕来自烟头,手腕上的细纹看起来过于整齐。

  每一道代表小鸟残忍的过往,每一道都是命运折磨他的证据。世界都好像恨着杰森用了无数方法想让他倒下,但他每一次都爬了起来。连最固执的蝙蝠都固执不过自己儿子。蝙蝠侠不肯训练小鸟,杰森就用不知道什么方法找到了丧钟。就好像不管其他人如何阻止都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小鸟,身上的伤疤太多了,来自过去的包袱太重了,尤其是在其他颜色各异羽毛华丽的小鸟的对比下。但斯莱德当初之所以同意那个荒唐的合约还一直执行着,就是因为他看见了杰森眼底的火,那种顽强的、不管被世界踩多少次都无法熄灭的生命力。

  让他像是着魔了似的将小鸟捡回去,养着那火看它一点点变得旺盛到成为红头罩时变得明亮到刺目。

  杰森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迷茫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斯莱德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太多。

  “听着。”他捏住小鸟的下巴强迫他抬头跟自己对视,“你会找到之前失去控制的原因。你会找到方法重新控制自己。你会弄清楚你自己到底相信什么。”

  杰森倔强,“你不知道。就算我最终找到失控的原因,假如在那之前我就做了让我后悔的事呢?”

  “你不会。”斯莱德道,“因为我在这里。”

  “你单子结束后就又会离开。”

  “我现在在这里。”斯莱德在‘现在’这个词上加重语气。“在这个单子结束前丧钟跟红头罩一起行动。假如你失控,我能看出来,我会阻止你做出任何你后悔的事。就算你把任务搞砸了我也有办法挽救回来。你会没事的。”

  “你没有办法保证,斯莱德。这些东西任何人都无法保证。”

  “Kid,”斯莱德啧道,“你以为我像蝙蝠一样无能吗?而且就算你真的搞砸了又如何?”

  “什么如何!那些可是人命!!”杰森立刻抗议。

  “人渣的人命。”他强调。“而且你害怕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就算再来三个你也别想打过丧钟。我这么说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kid,你可以犯错,或者停下来思考。红头罩仍然是你的,我不会拿走。”

  小鸟本来就睁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得更大,斯莱德就知道自己戳到了核心。

  Stupid bat,他今晚第无数次想,蝙蝠从来没有弄清楚小鸟真正需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轻易丢掉了什么。

  杰森后退一步,深呼吸,像是在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终于,他终于点头。

  “Okay。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他被吓坏了

  *这就够了

  *我实在是太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