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笃之做了个囫囵梦。

  梦里他的师弟陆存真一遍又一遍地笑着和他说,“师兄,你是注定练就神功,独步天下的那个人,自当无所用心,心无挂碍。”

  陆笃之自囫囵短梦中醒来。

  他眼皮沉沉,神志昏昏,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他梦中一直同他说话之人。

  陆笃之没有看到他的梦里人,却是看到了他曾经以为他再也回不来的房间。

  方角柜、八仙桌、长方凳,他此刻正躺着的罗汉床,一切都是他熟悉至极的、离开之前的模样。

  “……我竟没死?”陆笃之记得自己进了寒冰室闭了死关,不成想一觉醒来,人不仅没死,反而还好端端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陆笃之怔怔地看着周遭熟悉的室内陈设,倏的,竟生出一股恍若做梦的不真实感。

  闭关之前他奇经八脉全部错乱,雪莲无救,药石罔灵,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成想如今竟真的重新睁开了眼。

  思及此,他不由轻轻慨叹了一句,“我竟真的醒过来了啊。”

  陆笃之话音方落,跟着“吱呀”一声,他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给推开了。

  来人一袭雪衣,挺鼻薄唇,面容隽美,眉眼之间全无青涩,只余成熟,是成年男子形貌的陆存真。

  陆笃之掀被坐起,定定地瞧着眼前长大了不少的师弟陆存真。

  师弟还是师弟,只因形貌深邃不少,一时间竟教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陆存真抬脚走至床边,将手中端着的白瓷药碗放于床头柜上,“师兄,你为何这么看我?”

  不待耗了月余才从‘醉生梦死酒’中醒来的陆笃之答话,他就笑吟吟地猜道,“难道是认不得我了么?”

  陆笃之自然不是认不得他。

  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醒来后陆存真看上去竟就已经仿若而立之年了,这让他颇有一种南柯一梦,浮生是空的茫然之感,“……存真,你长大了。”

  “嗯,我长大了。”陆存真见他双眼茫然清透,当真仿若一觉睡去了十二年载,不由轻轻叹道,“但师兄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陆笃之闻言一怔,还不待再开口说些什么,陆存真就噙笑问他道,“师兄,你刚出关,身体可有不适?”

  陆笃之摇了摇头,道,“没有不适。”

  一闻此言,陆存真眼中的笑意不禁就更浓深了些许,“师兄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我么?

  陆笃之低叹一声,旋即问他,“存真,你如今多大年纪?”

  陆存真答道,“师兄,我已三十有一了。”

  陆笃之闻言顿生恍若隔世之感,“我这一觉,竟睡去了十二年啊。”

  说罢,对这十二年全无所感的陆笃之便垂睫闭目,试着去回想他闭关躺在寒冰琉棺里的过往经历。

  陆笃之想不起来。不仅想不起来,而且霎时浑身冰凉,如坠寒窟。

  陆笃之冷得瑟瑟发抖。

  “师兄!睁眼!”陆存真见他乌黑睫毛颤抖在雪白眼睑,如同幽影监牢将他牢牢囚住,慌声道,“你已经醒过来了!”

  陆笃之被陆存真一声厉喝喝得睁开了眼睛,却仍旧周身发冷,有些浑噩。

  他抬手揉了揉刺刺作痛的太阳穴,接着道,“存真,我觉得我像是刚从一个梦中醒来,接着又立刻坠入了另一个梦里。”

  陆存真没有立刻应声。他垂下眼睫落下视线,盯着那床头柜上还在袅袅冒着白气的瓷白药碗定定看了片刻后,倏然开口说道,“师兄,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做了问剑山的山主。”

  陆笃之“嗯”了一声,“这很好。”

  “……这不好。”陆存真叹息一声,接着轻声说道,“我武功并不绝顶,虽坐了山主的位置,却不能像你一样,仅仅只是往那一站,就无人胆敢开口置喙。”

  陆笃之蹙眉,“有人欺你?你告诉我是谁,我这就去将人杀了。”

  陆存真哑然失笑,“师兄,你才刚醒,这就要拿剑为我杀人?”

  陆笃之道,“我拿剑,本就是为了杀人的。即便不为你,也照样会杀人。”

  闻言,陆存真面上笑容不由僵了一僵,“说得也是呐。不过师兄,我方才和你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让你帮我杀人出气的。”

  陆笃之追问道,“那是为了什么?存真,你知道的,除了杀人,我其他的事情一概不会,帮不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光坦然,神色冷淡,好似旷古绝今、天下无双的陆笃之,实际上真如他所说那般,只是个只会举剑杀人的、一无是处的废物罢了。

  陆存真心下一痛,笑容尽失。

  陆笃之见陆存真陡然变了脸色,心下便以为是他对他太过失望所致。

  他左右斟酌片刻,索性直接当作方才那话没有说过。

  陆笃之重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陆存真提起唇角勉强笑笑,接着缓声说道,“师兄,我想说的是,这些年我殚精竭思,左右没让其他两山欺了我们问剑山去,好歹也算是没丢我们问剑山的脸。不过既然师兄你现如今已经结束闭关,重新醒来,那么这问剑山山主,还是由你来做吧。我替你做了这么些年的山主,也是时候该退……”

  “不必。”不等陆存真把话说完,陆笃之就打断他道,“存真,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通透,长大之后更是足智多谋,智勇双全,你比我要适合当山主得多。”

  他方把话说完,冷不丁地,太阳穴就突然又开始刺刺作痛了起来。

  太阳穴那处的痛感太过鲜明强烈,针扎似的,痛得陆笃之不由得微微沉下了眼。

  陆存真看出他神色似有不对,便伸手将已经散了热气的药碗端起来递送给他,“师兄,先喝药。等喝了药,头痛之症就可以缓解些许了。”

  陆笃之听得陆存真这样说,当即就接过药碗,连这药碗里头具体是什么药都没问,就将药汤仰头喝尽了。

  他将喝空的药碗递还给陆存真,接着便重新躺回在床,“存真,你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自行离去吧。我再睡会儿。”

  陆存真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空了的白瓷药碗,接着弯唇无声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先走了。师兄,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陆笃之轻轻应了一声,“好。”

  待陆存真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之后,他跟着便又闭上眼睛,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离开陆笃之的住处后,陆存真接着抬脚去了书房。

  书房里,他的大弟子张见戎已经候他多时了。

  张见戎不待陆存真落座,就张口同他汇报道,“师父,那魔教教主段怀风,现已经率领魔教众人打到江南逍遥派那里去了。若无绝顶高手出手相阻,恐怕过不了几日,那扶风魔教就会打到江陵武林盟下了。”

  陆存真默了默,道,“他年纪轻轻,竟颇有排兵布阵之能,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说完段怀风,陆存真跟着就问,“萧求索呢?她不是武林盟主么?怎么正魔两道开战都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她踪影?你有打探到她的消息么?”

  张见戎摇摇头,道,“徒儿无能,没能打探到有关萧求索的确切消息。”

  陆存真沉吟片刻,道,“打探不到萧求索的踪迹倒也不必着急,左右她是不会帮着扶风教,转过头来对正道不利的。正道虽然现在看上去形势不妙,但三山尚未有所动作,一切都还不好说。不过么,若是那段怀风真的荡平七派,他下一个剑之所指的,估计就是我们问剑山了。”

  说到这里,陆存真拿出一张宣纸铺好,提笔吩咐道,“见戎,我现在修书一封。待会儿你派人快马加鞭,尽快将之送到千机楼楼主燕仁心手里。”

  张见戎点了点头,跟着肃声答道,“师父放心。”

  然而,无论山外江湖现如今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风起云涌,都与已经陷入沉沉梦境的陆笃之毫不相干。

  陆笃之在做梦,梦里有一个自说自话,非要做他朋友的人。

  那人朱袍宽衣,一手舞剑,一手举着酒坛子往嘴里豪放倒酒。

  酒还没喝完,那人就收了软剑,长长叹道,“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没意思啊——”

  陆笃之道,“我不饮酒。”

  那人朝他晃晃酒坛子,“陆山主,这可是埋了整整二十年的陈年女儿红,比起琼浆玉液来也没差,你真的没有兴趣尝尝?”

  陆笃之复又说道,“我不饮酒。”

  “你为什么不饮酒?你不会饮酒?当今天下第一人竟然不会饮酒?!”那人自顾自地得出结论,接着便自顾自地放声大笑了起来,“起先我初闻你名时,想着你不及弱冠就敢剑指天下英豪,你本人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少年英杰!定是一等一的潇洒肆意之人!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今日有缘得见,我这才知晓你本人竟是这般古板无趣,连酒都不喝啊!”

  陆笃之道,“既然我这么古板无趣,这么不符你心中所想,那你为何还说想要同我交朋友?”

  那人笑道,“你人虽古板无趣,但是你的剑,却一点也不啊。”

  “……我的剑是杀人的剑,并不有趣。”

  “可你没杀我不是么?”

  陆笃之不答反问,“你对我没有杀意,我为何要杀你?”

  “哈哈,你看,我对你没有杀意,你也对我没有杀意,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就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

  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笑意极深,一言一行,皆是出自真心真情。

  陆笃之看出对方是个快意江湖、洒脱不羁之人,看着看着,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歆羡。

  他快速剔除掉这缕不该生出的情绪,出言纠正道,“顶多算是生死无关的朋友。”

  一听陆笃之开口说出了‘朋友’二字,段疏图当即就拊掌大笑,“哈哈哈,我们是朋友了!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陆笃之,“……这也能算?”

  “怎么不算?”

  “可……”

  “别可是来可是去的了。你直说好了,你是不想和我做朋友?还是不能和我做朋友?”段疏图也不跟他耍赖了,直言道,“毕竟我段疏图是你们正道口中的魔教教主嘛。陆笃之,你身为正道魁首,若是真的和我做朋友的话,你不仅好处一个没有,而且……”

  “你和我做朋友也并无好处。”陆笃之打断他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我练的是幽冥神功。这幽冥神功和一般的功法不同,若想圆满大成,就必须得斩断七情六欲,杀尽所有在意之人。你若是和我做朋友,会死。”

  段疏图一笑置之,“那你这练的可不是什么神功,说是魔功还差不多。”

  陆笃之闭口不言,并不反驳。

  “杀亲杀友,剑斩一切。杀掉这世上所有在意之人,即便真的练就无上功法,举世第一,又有什么意思呢?”说着,段疏图便新开了一坛陈年女儿红,抬手扔给了陆笃之,“陆笃之,你是人,不是剑,你自己得明白这一点。”

  陆笃之心神俱震,“我是人,不是剑?”

  “是啊。”段疏图拿自己的酒坛同陆笃之怀中的酒坛口碰了一下,接着笑道,“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事,未要论穷通。这话你听过吗?”

  陆笃之摇头。

  段疏图就笑,“也是,你不喝酒,肯定没听过。不过你之前就算是没听过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从你朋友安慰你的话中听到过了。陆笃之,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么?”

  陆笃之定定地看了一瞬他盈满笑意的眼睛,跟着郑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句话后,陆笃之主动拿起酒坛,学着段疏图方才举坛豪饮的样子,张口饮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

  “咳、咳咳——”

  就在陆笃之被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给呛得直咳嗽的时候,段疏图在他耳旁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你怎么跟我儿子一样啊!”

  陆笃之猛地抬眼看他。

  “哈哈哈!”段疏图笑得肩膀直颤,“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论酒量你是我儿子。我的意思是说,你方才喝酒被呛到的样子,和我儿子第一次喝酒被呛到的样子一模一样。”

  陆笃之在段疏图之前从未有过朋友,因此自然也就从未和朋友聊过这等温馨的家常话题。

  他当下不禁就顺着段疏图的话往下问道,“你有儿子?他什么样?”

  “对啊,我有一个儿子。至于什么样么,他虽然还是个小萝卜头,现在就已经雄心壮志到天天嚷嚷着以后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了。”段疏图一提到自己的儿子,神色顿时就变得非常温柔,“不止如此,他还叫嚷着以后他娶的妻子一定也要是天下第一,要和他一样厉害。唉,真是愁人,文无第一,可是武有第二啊,我看他以后就是被他妻子打得满地找牙的命!”

  陆笃之听段疏图这么一说,当下不由就觉得对方的儿子十分可爱,便问,“他叫什么名字?日后等他长大了,待他来挑战我这个天下第一时,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闻言一怔,随即开怀大笑,道,“那你可一定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陆笃之,你记好了,我儿子他叫段怀风,日月入怀的怀,斐然向风的风,段怀风。”

  待听清‘段怀风’这个名字时,陆笃之心里一惊,突然醒了。

  陆笃之披衣坐起,怔怔地睁睛望着窗外夜色。

  月光如水,满室空濛。

  “……段怀风。”

  待陆笃之鬼使神差地轻声念出了那个方才出现过在梦里的名字时,蓦地,他的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冗长思念来。

  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事,未要论穷通。出自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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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笃之: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日后相见,我可以适当地对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图:不是说好的要对我儿子手下留些情吗?你怎么往他身上留下了好些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