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渚下马车后便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四处张望, 这汴梁果然繁荣,南康州的民宅多数是用茅草铺的屋顶,而这里的宅子多数都是青砖绿瓦。
道路相对较宽, 便是巷道也有四米来宽。而这么宽的路注定百姓会将它利用到极致——道路一旁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小商贩,便是在官员宅邸门前也不例外。
要不是辛宅里面有人迎了出来, 洲渚只怕没有什么耐心等辛宗的亲卫进宅通报,然后再将她们迎进去了。
出来的是一个妇人, 衣着朴素,身上并没有什么华丽的珠钗,但从她的面容和气质却仍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位美人,而且这么多年过的也相对安稳。
看到她, 池不故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我的儿呀!”张胡璇顿时泪如泉涌。
池不故离开她时才十三岁, 如今却已经二十有三, 满打满算已经过去了十载。
她不敢想象池不故这十年在外吃了多少苦头, 一想到当初没有坚持将她带在身边, 不让她跟着池仪前往流放之地, 她便懊悔不已。
如今再次相见,她怨池不故舍下了她, 又心疼池不故吃的苦, 更多的是重逢的喜极而泣。
她不顾形象地抱着池不故在百姓面前恸哭, 池不故的鼻头也是一酸,眼眶湿润, 隐约泛着泪光,不过池不故到底是坚强和冷静了许多, 道:“阿娘,大庭广众多难为情。”
张胡璇这才抹了下眼泪, 带着她们进去。
进到厅堂,大门关上,张胡璇才想起这儿还有一位女子。
她打量着洲渚,道:“你便是洲娘子了吧?”
“我叫洲渚。”
要不是张胡璇早就知道洲渚跟洲赫这个奸相没有关系,在汴梁听到这个姓,她只怕要先入为主地产生恶感了。
张胡璇和池不故母女团聚,她的重心自然在池不故的身上,便让人先带洲渚去安置。
洲渚很识相没去打扰她们,到了收拾好的厢房,辛宅的奴婢过来问她,她的行李都放在哪里。
洲渚让对方将她送给辛家的礼物挑出来,直接送过去。
奴婢有些迟疑,毕竟主家下过命令不能收礼,不过洲渚的身份与旁人不同,她便先去请示管家,而管家则去请示张胡璇。
张胡璇也不知道该不该接,池不故便道:“都是些糖和糖果,自家做的,是她的一片心意。”
张胡璇道:“既是如此,那便收下吧!”
说完,她顿了下,重逢的喜悦在池不故冷淡的态度中被冲淡了一些,多年未见,母女之间多产生的隔阂也依旧存在,张胡璇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张胡璇才道:“听说你在南康州被恶霸针对了?你义父可以为你主持公道。”
她不敢说欺负,因为欺负往往伴随着女子的名声受损。
池不故微微一笑,道:“阿娘,不必了,他们恶有恶报,已经伏法了。我这些年在南康州过得很好,有阿渚在,没人敢欺负我,我也不愁吃穿,阿娘其实无需记挂我的。”
张胡璇并不愿意相信。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一个孤女能把日子过好,她们必定是孤苦无依的,惨遭欺辱的。在家时需要靠父母,父母亡故需要靠兄弟或者出嫁了靠丈夫,夫死靠儿子。
比起相信池不故没有依靠却依旧能逍遥自在,她更愿意相信这只是池不故苦中作乐、安慰他人的掩饰。
池不故张了张嘴,并不想多做解释。
这是她为什么宁愿这么多年来独自一人在南康州生活的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与父母之间的代沟只会越深。她说服不了张胡璇,而张胡璇也不会被她说服。张胡璇跟一般的父母并无不同,会真心爱孩子,但同样会将孩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用自以为对孩子好的方式对待她。
池不故是张胡璇生的,这条命也是她给的,所以并不能因此而怨恨生母,但是要让她按照生母的意愿来生活,她也是不愿意的,也会产生抗拒的念头。
之前一直不肯从南康州回来,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现在回来,只是她做好了去面对,下定决心了断这一切罢了。
若能得到张胡璇的谅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池不故的眸光暗了暗。
就在气氛逐渐尴尬的时候,一个光头小男童在婢女们的追逐下似一阵风般跑了过来。他看起来不过八、九岁,是在张胡璇改嫁辛宗的第二年生的。
“不屈。”张胡璇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了,朝男童唤了声。
男童撞入张胡璇的怀中,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什么,直到张胡璇喊他:“那是你的姐姐,不屈,跟姐姐打招呼。”
辛不屈扭头看向陌生的大姐姐,对这位从未见过面,只在父母的口中听过几回的姐姐,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亲近的念头,但母亲要求,他只好敷衍地行了一礼:“不屈见过姐姐!”
同样的,池不故对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没什么感情,因此从怀中掏出一颗棒棒糖给他,算是打发了他。
“哇,这是什么糖果?”辛不屈没见过。
谈及糖,池不故翘起了嘴角,颇有些自豪地介绍:“椰子棒棒糖,用椰汁和椰肉熬制的,在它未凉的时候放入竹签,等它凉了,变硬了,就能拿在手上慢慢吃了。”
“椰子是什么?”辛不屈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椰子呢!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将糖果放进口中,顿时眼前一亮,对张胡璇道:“阿娘,这糖果好甜,而且硬硬的,比饴糖还好吃!”
这颗糖果足够他舔好久了!
因一颗糖,辛不屈瞬间喜欢上了他这位姐姐,而张胡璇很乐意看到这样的画面,因此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池不故对辛不屈的观感并没有变化,她担心洲渚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待着会拘谨,于是找了个理由离开了厅堂去找洲渚了。
到了散值的时间,辛宗回来了,看到妻子愁眉不展,他不解地道:“不是说阿池到了吗?见到女儿,何以愁眉不展?”
张胡璇道:“多年未见,她与我终究还是离了心。”
辛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池不故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且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他不好管。
而且,令张胡璇忧心的其实还有一事,据亲卫说,乡里人提到池不故和洲渚时,对于她们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成婚,是因为她们义结金兰了。本来多个姐妹是好事,可对当地人而言,这“金兰契”并不算是什么正面的东西,这等同于二人以后都不成婚,两个女人相伴着过日子。
今日一见,她越发觉得二人是生出了感情,因为她们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对彼此的关心在意,这是一般的闺蜜、好友所没有的。
对此,辛宗认为,池不故是因为年少丧父,又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所以走了弯路,并未无法纠正,待日后为她说一门好亲事,找一个好人家,得到夫婿的呵护,她自然就不会再和洲渚行那磨镜之事了。
张胡璇叹气:“还是慢慢来吧,她性子倔,万一逼迫她太过,她定会像她那生父一般,宁死不屈的。”
此事暂按下不表,晚间吃饭的时候,辛宗见了池不故与洲渚,若非他听张胡璇说过她们的事,在见到洲渚的那一刻,他真的忍不住生出纳她为妾的心思来。
尽管这么多年,洲渚一直在为蔗田和糖寮的事奔波劳碌,可她除了更加成熟之外,样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更不曾长歪,乡人迫于她的武力,不敢对她动非分之想——应该说,她的神力太骇人,大家提及她会先恐惧她的力量,压根就不会用下半身来思考问题。
而来汴梁的这一路,洲渚也不是没招来过调戏她的流氓,当然,最后无一例外地被她收拾了。
见过她的彪悍后,她在亲卫们的眼中就成了外表漂亮,实则身体壮硕如猛汉的抽象形象。
但辛宗不一样,他是第一次见到洲渚。洲渚的年岁和他后院那些妾相仿,模样却比妾美艳许多,他自然会产生觊觎之心。
他到底不是那色迷心窍的人,虽然为美色而动心了一瞬,他却会因为洲渚的身份太过敏感尴尬,而收起旖旎的念头。
他的心念只是一瞬,并没有露出过任何暧昧或者冒犯人的目光,因此众人并未察觉他的想法,洲渚也没有读心术,读不出来别人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和不久前张胡璇的心思都在池不故身上不一样,今晚她的话题都是围绕着洲渚,旁敲侧击她的身份和来历,还问要不要帮她在汴梁寻亲。
实际上,她在南康州编造的那一套身世只能糊弄没到过汴梁的陈平、黄长生等人,压根就瞒不过在汴梁生活了数十年的辛宗、张胡璇等,因此他们说的是“帮忙寻亲”。倘若洲渚真是汴梁人,又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呢?
张胡璇与辛宗此番关心,不过是先礼后兵。
洲渚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无所知,她道:“虽然我离家时才十五岁,过了十年,也不知道汴梁城都有哪些变迁,家里住的又是否为我的族人,但我想,这事就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去找。”
张胡璇和辛宗虽然知道她在撒谎,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拆穿她。
第二天,张胡璇想带池不故去置办几身行头,好陪她出席宴席,然后池不故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早早地跟洲渚出了门,还说担心洲渚在汴梁被洲氏族人欺负,所以去给她镇场子。
张胡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