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裴醒还当老师的时候,在课堂上风趣幽默,很喜欢开玩笑。

  被她点了整整一学期名的易织年可以作证,裴老师教学水平高,逗学生的水平更高。

  裴醒只比易织年这些学生大六岁,算是一辈人,又天生爱笑,即便授课的时候偶尔严肃,但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满满的亲和力。

  再枯燥的知识点,被她以极其贴合年轻人认知的方式一说,立刻就能懂,只要听过她课的人,对她适当玩梗的水平都会有深刻的印象。

  超高的智商和情商,堪比梦中情人的脸蛋汇集在这样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身上。

  难怪那届学生幻想着和她约会的大有人在。

  几乎没人怕她。

  除了易织年。

  易织年是唯一一个被裴醒每天重点照顾,每堂课必定点到名的学生。

  对裴醒的PTSD从学生时代一直蔓延至今。

  想到在同学聚会上遇到裴醒,绝对会再经历一遍社死。

  却没想到社死来得这般快。

  还死出了花样,死去活来的。

  裴醒:“胳膊还是腿,坐你哪儿合适?”

  易织年被她这句玩笑话闹得从脖子红到脸,整个脑袋跟煮熟了一样,半天了耳朵尖还烫烫的。

  裴醒倒好,戏弄完易织年就被人叫走,只留给易织年一个背影。

  易织年暗暗喝了一大杯冰可乐。

  总算将过热的体温和心跳平复。

  易织年心想,怎么对裴醒这么敏感?

  一定是因为杨清那个王八蛋胡乱发微信的错。

  我只是太要脸了。

  身后有人叫她过去,易织年见裴醒就坐在那群人中间,正拿着杯桃汁漫不经心地喝着。

  看易织年往这儿走,裴醒原本散漫的目光和周围的人一起,汇聚在她身上。

  同学A:“年年,你干嘛呢,裴老师都来了你还自己坐那儿面壁。”

  同学B:“你快来点一下餐。”

  易织年磨磨蹭蹭的,“干嘛我点,你们点啊。”

  同学B:“当然是你点,你那么能吃,跟着你吃不踩雷,赶紧的。”

  易织年心头一梗。

  裴老师看着呢,你在说什么胡话,谁那么能吃啊?

  要放在以前,都不用同学说,她早就拿过菜单,自信指挥。

  这会儿莫名其妙矜持起来,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吃货。

  易织年犹犹豫豫地拿过餐单,用眼角去偷瞄裴醒。

  裴醒坐在双人沙发右侧,柔软的长发配上长裙和金丝边眼镜,柔和又理性,那双含笑的眼睛毫不避讳,一直落在易织年身上。

  易织年这一下短暂的侧目,都被她当场发现。

  易织年心里就像有一只不安分的小鹿,慌不择路地在心口乱撞,搅得她心绪难平,随意点了一堆食物后对同学说:

  “你过去点,我坐这儿。”

  那位同学自己坐一个单人沙发上,纳闷地看易织年:

  “我过哪儿去啊?再过去我得进墙里了。”

  同学转眸看了一圈,说:“裴老师那儿有空位,你粘裴老师去。”

  易织年:“。”

  裴醒相当大方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邀请她过去。

  好么,转了一圈,还是跟裴醒挨着。

  要是再拒绝才奇怪,易织年只好坐到裴醒身边。

  坐下之后没半点安逸,仰首挺胸,坐姿僵硬,宛若回到了大学课堂。

  以往同学聚会满场飞地招呼所有人、控场MVP易同学,坐到裴老师身边后,拘束成了一只乖巧的小鹌鹑。

  也不管场冷不冷,就自己闷头喝饮料。

  裴醒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聚会,甚至许多年没出现过的绝对话题人物,从她进门开始,围着她的人就没消停过。

  最多的就是埋怨她怎么突然离职,都没跟大家聚一餐就走了,失联了多年,能找到她全靠漂流瓶。

  杨清这只花蝴蝶和老同学续完旧,乐呵呵地过来了,坐在易织年身边的沙发扶手上说:

  “什么叫全靠漂流瓶?靠的是我们年年。”

  “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啊?是年年加了裴老师的微信,邀请她来聚会的。”

  “易织年,你有裴老师的微信,居然从来都没说过!”

  “就是啊,之前专门问你来着,你还说不知道。”

  杨清的话一时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来“讨伐”易织年。

  易织年真是百口莫辩,干脆不辩了,冲着杨清的大腿狠狠拧一把。

  杨清“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看易织年凶得像只小老虎,不敢惹不敢惹,到楼上去找另一拨人玩。

  杨清走了,大家念叨易织年的嘴没停。

  易织年懒得辩解,拿了果汁靠到沙发上,打算以“我就这样”的态度敷衍过去。

  裴醒帮她说话。

  “你们别说易织年了。”裴醒说,“我之前的确没微信,上个月刚刚注册的,和她偶遇这才加上好友。”

  易织年一口饮料都忘了咽下去。

  裴老师,你这谎说起来可真顺溜。

  她看过裴醒的朋友圈,好几年前的内容都有,两只手交替往下拉,半天都拉不到底。

  一群人又说,快快快,裴老师加我一个好友。

  裴醒打开微信,一个个加过去。

  有人把裴醒拉进了班级群。

  易织年一看,新加群的微信号叫“裴醒”,头像是一朵岁月静好的荷花。

  朋友圈里也空白一片。

  根本不是易织年加过的那个会发可爱鼠鼠表情包的“x醒醒x”好吧?

  易织年悄悄看裴醒。

  裴老师,你居然用小号糊弄大家。

  收到易织年的眼神,裴醒对她笑着眨眼——要保守只属于咱们俩的秘密哦。

  易织年:“……”

  每年聚会,必不可少的是各路成功人士的“演讲”环节。

  今年也不例外。

  几位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公司领导的有为人士,或者正在往领导的路上攀登的有为人士预备役,都不太讲究保护隐私,从底薪到年终奖,从公司福利到升职空间,再到车贷房贷各种贷款……没有不能比较的。

  越聊还越凶,甚至为了谁背的贷款多、谁的压力大、谁才是最惨的,险些吵起来。

  易织年一边吃着炸鸡块,一边听他们自嘲。

  中产作死三件套,房贷上千万、配偶不上班、孩子读国际……这三件套他们谁谁谁已经收集了两套,就等着生个孩子供着上国际学校,就算是完成了中产作死的整个流程。

  易织年从炸鸡块吃到洋葱圈的时候,聊天的话题忽然向她转移。

  “哎。”

  那位在“比惨大会”上拔得头筹,背负着千万贷款的言同学长叹了一声,摸了摸近一年发际线火速后移的脑壳,看向了易织年。

  言同学说:“易织年,还是你最幸福。”

  易织年咬着一半的洋葱圈,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不太明白他说的幸福是什么幸福。

  这位言同学今年也是第一次来参加同学聚会。

  毕业好几年了,易织年第一次见到他——虽然也不太想见吧。

  或许是步入职场后太拼了,言同学看上去老了不少,头发少了脸也圆了,模样真有些变化。

  言同学指着易织年,“你啊,以前就是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也一样。看,还在吃!”

  说完自己冲着周围笑了一圈,又回来继续对易织年说:

  “听说你一直都没谈恋爱?家里不急啊?”

  靠着沙发背,偷拿了易织年零食的裴醒,全程都含笑的眼睛,听到言同学的发言,笑意正慢慢消失。

  易织年眨眨眼,继续吃洋葱圈。

  “不急啊,我才二十五,急什么?”

  言同学说:“现在是才二十五,但女人的青春很宝贵的,转眼就挥霍光了。到时候人老珠黄,在婚恋市场没有优势,你哭都来不及。”

  言同学乐呵呵的,说完看没人接他的话,自己补充两句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生气啊。”

  易织年也乐呵呵的,“是有点好笑。”

  杨清暗暗瞪了言同学一眼,起了个话题,大家聊点儿别的。

  聊了两圈,有人问言同学他现在在什么公司,敢背千万的贷款,不怕工作不稳定,心态崩了啊?

  言同学说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当部门的副经理。

  他谦虚地说:“我也没什么本事,有本事的都去买上亿的豪宅了。不过咱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是不是啊易织年。”

  易织年正在吃葡萄,本想装着没听到姓言的又在提自己,没应。

  没人搭理,言同学自己也能聊。

  “易织年,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啊?那我直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没个恋爱对象,正好我也没有,要不然咱们凑一对得了。我打听过了,你一个月赚八千块,我是你的三倍有余,等还完贷款,你后半辈子不用发愁了。”

  言同学这话一出,有人起哄。

  “我说你小子怎么几年没见,今年突然出现了,原来是赚到了钱,底气足了,想结婚了啊?”

  言同学就盯着易织年看,“行不行,给个话。”

  易织年面上带礼貌的笑,心里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

  这位言同学在大学的时候就追过她。

  犹记那次也是同学聚会,他也像今天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易织年告白。

  易织年完全没想到他会那么做,一口可乐差点喷他身上。

  最后只无情地留给他四个字——婉拒了哈。

  这无情又简短的四个字,让言同学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班里最有话题度的笑料。

  之后断断续续地烦过易织年一段时间,直到毕业,两人再也没有碰面的理由,这才消停。

  谁能想到,时隔多年,言同学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易织年将嘴里葡萄吞了下去。

  言同学准备迎接易织年的长篇大论。

  无论她说什么,言同学都做好了完美回应的准备。

  没想到易织年吞了葡萄,又去叉西瓜,随意地对言同学摆了摆手,依旧送上那四个字:

  “婉拒了哈。”

  言同学:“……”

  这四个字让不少人想起言同学以前就追过易织年,已经被她拒绝过一次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对易织年念念不忘,也是够烦人的。

  有人暗暗低笑,有人交头接耳。

  言同学笑容更甚,上下打量了易织年一番,说:

  “我看过你们以前同学聚会的照片,你穿得都很随意。这次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

  易织年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一叉子下去,居然没叉到西瓜。

  干。

  能不能别说了?

  我一点都不想让裴老师知道,我是因为她来了才精心打扮的。

  易织年偷看裴醒,莫名心虚。

  裴醒察觉到她的眼神,没懂。

  言同学觉得自己戳中了易织年的要害。

  “是因为我来了,你专门为我穿的吧?”

  易织年被他恶心得有点头晕。

  西瓜也不吃了,将叉子捏在手里,易织年直视着言同学说:

  “你真的很离谱。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要来。你谈不谈恋爱,赚多少钱跟我都没关系好吗?”

  言同学还要说,裴醒直接插话道:

  “言同学,人有自信是好事,但过度自信就成自恋了,不招人喜欢。”

  眼看着好好的同学会就要被言同学搅乱,同学A“哎呀”了一声,说:

  “老言,你没事吧?当着裴老师的面出什么洋相呢?”

  同学B也嫌弃他,“想相亲你自个儿去参加相亲大会去,别在这添乱。”

  “老板,先来一箱啤的!”

  “打牌吗?还是桌游?我记得在他们这还有剧本杀可以玩。”

  “走走走,想打牌的跟我来,想玩剧本杀的到楼上去。”

  言同学直接被架走,架出了易织年的视线。

  易织年从小到大见多了乐于给别人找不自在的人,言同学这种死缠烂打的水平,都比不上白家小婶婶一个眼神烦人。

  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易织年打算去打牌。

  坐到牌桌前,裴醒拿了一筐刚炸好的洋葱圈过来,放到易织年面前。

  这家酒吧的炸洋葱圈超级好吃,易织年毕业之后还专门为了吃这一口回来过几次。

  刚才吃完了有点意犹未尽,没想到裴醒居然拿了一大筐过来。

  好巧,一拿就拿到她爱吃的。

  刚炸出来的洋葱圈香味扑鼻,易织年双眼放光:“谢谢裴老师!”

  裴醒说:“有好吃的就开心了?”

  易织年眨眨眼,“我也没不开心啊。”

  裴醒笑着没再说话,跟着易织年过来,但没坐到牌桌前,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后。

  易织年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裴老师好像很黏我哎。

  易织年的感觉没错。

  裴醒今天就是因为易织年才来的。

  数天前。

  裴醒收到易织年微信的时候,她刚刚挂断了母亲裴知免的电话。

  两人在电话里没有争吵。

  只是和往常一样,很普通地讥讽彼此。

  裴知免说:“你已经废了,我早就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你不想当我女儿也不想当老师,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放你出去,给你独立生活的机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容忍。要是你胆敢再来烦裴容,我不会对你客气。”

  裴醒平淡地回敬:“你还是老样子,总会为自己的无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责任。以前你的借口是我,现在依旧是我。裴知免,多少年了你还是没长进。”

  裴知免挂了电话。

  裴醒往后靠,将眼镜摘了,捏着鼻梁闭上眼睛。

  裴知免的声音,是一层又一层的纸。

  每次和她对话,即便是在电话里,那些纸也能穿过时空,被无形的手一张张贴在裴醒脸上。

  封堵她的眼睛、口鼻,让她无法呼吸。

  裴醒仿佛又被锁进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在沉默中,慢慢死去。

  窒息的感觉让她胸口起伏加快,越来越快……

  裴醒坐在午夜小岛书店里,僵直着,又痛苦。

  被梦魇困住,难以挣脱的恐惧让她手脚冰冷。

  反反复复的焦躁感,像低火烹着她的心肺。

  呼吸就要消失的一瞬间,手机“嗡嗡嗡”响了几声。

  裴醒本能地向那声源伸出手,解锁。

  竟是来自易织年的微信。

  裴醒眼睛睁圆。

  救赎她的光,在一瞬间降临。

  烤吐司:【裴老师~~下周同学聚会,你要不要一起来啊?人家好想你,好想见你~~】

  烤吐司:【】

  烤吐司:【你来的话,我带你玩游戏![亲亲]】

  其实只是来自易织年微信的几段文字而已。

  但对于当时的裴醒而言,是消散了痛苦的良药。

  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的。

  更知道易织年不会发这么活泼的微信给她。

  这几条微信恐怕是谁借用了她的账号,在开玩笑。

  但是那一刻,她渴望见到易织年。

  只是见一面,哪怕一面都好。

  裴醒用还在发颤的手回复:

  【好呀。】

  ……

  易织年一直想找机会跟裴醒澄清,之前发奇怪微信的人不是她。

  虽然看上去不像,但她真是个正经人。

  整场聚会下来,不是裴醒自己搞事,就是别人搞事。

  易织年和裴醒全程紧挨着,居然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私下将这件事说清楚。

  易织年牌拿在手上,回头想跟裴醒说两句小话。

  打牌的同学立刻叫她:“易织年,赶紧的,怎么还跟裴老师说悄悄话啊。”

  另一个同学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年年以前就特喜欢裴老师。是吧,年年?别人给她买奶茶她不喝,就喝裴老师买的。”

  易织年:“……你们胡说什么呢?那还不是因为裴老师选的奶茶好喝?你们才是赶紧的,叫不叫地主?”

  裴醒的脑袋从她肩膀上方探过来,问道:“你们打的是什么?”

  易织年:“斗地主。”

  裴醒:“怎么玩?”

  易织年和其他三个同学都震惊了,“裴老师,你不会打斗地主么?”

  裴醒笑着摇了摇头。

  同学A说:“特简单,裴老师你看两局绝对就学会了。”

  同学B:“老板,给咱们这边开一箱酒。来来来,咱们也不玩钱,输了就喝酒。”

  易织年“啊”了一声,说:“喝酒啊,那我不玩了。”

  三家集体嘘易织年,“不喝酒有什么意思?年年你别没劲了。”

  易织年耍赖,“可是我不会喝酒嘛——”

  那耍赖的尾音还没拖完,就听她身后的裴醒说:

  “你玩,我帮你喝。”

  全桌的人再次诧异地看向裴醒。

  片刻,同学A说:“裴老师,你不要太宠了。”

  易织年:“裴老师……这,不好吧。”

  裴醒:“不是说带我玩游戏吗?说出来的话不许反悔。”

  易织年:“……”

  感觉那几条倒霉的微信,已经没有机会澄清了。

  这就是曾经误会裴老师的惩罚吗?

  “可是,裴老师,万一我一直输怎么办?”

  裴醒:“不会的,我相信你。”

  易织年:“……”

  压力更大了。